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起身要回家时,突然手机响了。是岳父打来的。胡增泉猛然想起岳父下午就打了电话,要请他到家里去吃晚饭。这么大的事,倒给忘了。胡增泉急忙说马上就到,然后又解释说开了个会,刚散。

进门,就感觉岳父一家人都在等他,不少菜也已经摆上了桌子。高歌和母亲本来在饭桌前坐着,见他到来,又急忙进人厨房忙碌。高歌亲自做饭,而且做这么丰盛,让胡增泉大感意外,也一下想不清今天是什么节日。岳父岳母的生日他大概知道,好像不是这个季节。高歌的生日也在六月,每年都要过一次,他记得很清。至于高洁,也没什么和今天有关,再说人死了,也不会这样丰盛地吃喝,吃喝毕竟表示庆祝。猜不清为什么这样丰盛,又不好问,胡增泉只好急忙洗了手,也到厨房帮忙。

一直到吃饭,胡增泉还是看不出今天的饭和什么有关。从饭菜的特点看不出,从一家人的脸上也看不出。几次憋不住想问,又怕是一个他应该知道应该记住的日子或者事情。如果真的是重要的日子或者事情他没记住,他愧疚不好意思不说,也让人家一家人伤心。还是不问的好。胡增泉默默坐了吃饭,喝酒时也不敢说祝贺什么。正当他憋不住想问时,岳父说,人老了,不知怎么突然特别想老家,每晚做梦,都梦到家乡的事情,而且大多是小时候的事情。可能是快要魂归故乡了。我想回去看看。但现在这个年龄,挤长途汽车也不方便。现在学校放寒假了,不知你有没有空。如果有,你能不能找辆车,把我们送到老家。

大概就是这个事。胡增泉一下轻松了下来。这当然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也是他愿意干的事情。说起来,岳父对他也算有恩。岳父在学校当教务处长时,曾为他的升迁前途竭尽全力,要不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当科长。学生昨天就放了假,但所有的教职工还要工作几天。这也没什么,反正他也没什么事,他和书记说一声请个假就行了。胡增泉一口答应后,才问什么时候走。岳父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咱们明天准备,后天就走。如果再迟,就要过年了。

岳父的老家胡增泉去过。那还是结婚后不久,岳父要领全家人回老家过年。在胡增泉的记忆里,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但村子不大,条件也艰苦。因为那时岳父的父母就已经去世,所谓的家也只是兄弟姐妹侄儿侄女。胡增泉觉得那个年过得并不快乐,但岳父是快乐的,也许就因为那是让他长大的家。因为那个村庄在邻省,虽然只有三百多公里路,但此后他再没去过。胡增泉问去多长时间,岳父说,那要看你的时间,如果你有时间,就多住几天,如果你没时间,咱们住两天就一起回来。

如果是平日,他倒能多住几天,但到西阳的事等得让他心焦。如果突然让他去上任呢?胡增泉又觉得也没啥。就是人家突然让你上任,人家也不在乎迟一天早一天。

胡增泉想知道高歌去不去。但他不好意思问。他盼望高歌也去。他不知道他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已经要和杜小春结婚了,而且高歌也明确地拒绝了他,但就是心里仍然放不开她,心里也止不住要想她。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几句。但骂归骂,心里还是盼望她也能一起去。

吃完饭后,胡增泉坚持要洗锅收拾厨房。岳母当然不让,高歌说,你就让他去洗吧,一个大男人光吃不干活儿,他好意思?

这样的话让胡增泉感到久违了的亲切。以前吃过饭,高歌都要喊着让他洗锅,大多数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但自从高洁死后,他几次来,高歌都没再让他洗锅,他要洗,她都表现得很客气。他不由得看高歌一眼。高歌已经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感觉今天的她不仅高兴,还有点格外地特别。他心里不禁隐隐地感到,也许是个好兆头。

胡增泉边洗锅边仔细分析,也分析不出高歌今天为什么高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高兴和他有关。因为他的到来,是今天这个家的唯一变化,当然也是唯一的外在因素。但高兴虽然和他有关,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也说不定是她已经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已经又把他当成了真正的姐夫。无事一身轻,也许她心里真的没有了任何包袱,才表现得这样轻松。

也罢,姐夫就姐夫吧,有这么一个可爱可亲像一家人一样的小姨子,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洗完锅,胡增泉也到沙发上坐了看电视。高歌却起身给他端来了水果,而且还削了一个苹果递到了他的手里。

这又把胡增泉扔进了云里雾里。他又一次真切地感觉有点不对。今天的请吃饭,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意思。难道又要招他为上门女婿?他不由得再看高歌一眼,又觉得不大可能。依高歌的性格,她如果是愿意嫁他,她会直接和他说,根本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更用不着兴师动众让父母掺和。

胡增泉决定不再胡猜乱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听天由命去吧。

也许岳父见他不说话,便问起了去西阳工作的事。胡增泉只说是宋校长看中了他。岳父立即说,我就经常对高歌说,只要好好干,只要是好人,只要是有本事的人,领导迟早会看中,领导绝不会亏待。

感觉这话就是说给高歌听的。但高歌却抿了嘴专心看她的电视。

胡增泉觉得该走了。首先得把车的事情落实下来。再坐一阵,时间也不早了,胡增泉便起身告辞出来。

胡增泉决定还是借科研处的车。这辆车本来就是他买的。买这辆车时,他又省钱又凑钱,甚至还让几个有大研究课题的赞助了他几万,这才买了这辆车。可车买来还不到两年,他就调离了,车也就成了别人的坐骑。好在现任处长小金是他原来的副手,小金能转正,他也给他出了不少的力。胡增泉的心情虽然有点沮丧,但还是理直气壮地打通了小金家的电话。

胡增泉叫声金处长,又问候几句,刚提出要借车,小金立即说有困难。小金处长说,车太忙了,全处就那么一辆车,几乎就没闲过一天。没有车,什么事也办不成,处里的人也会有意见。

这样直通通的拒绝,让胡增泉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几乎一下愣了。但他还是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克服一下,如果要出去,就打个车或者租个车,租金花多少全由我来付,我确实是有个急事要用几天车,哪怕是付点钱租我用一用也可以。

小金处长立即说,你到外面租个车不是挺好么,何必这么费事转个弯子。

胡增泉想骂,但还是压下了满腔的愤怒,仍用平缓的语气说,如果是我的事,怎么都好说,现在是岳父想回一趟老家,用外面的车我脸上没面子,岳父也会嫌我花钱浪费,不同意租车或者心里不舒服。

小金处长仍然不领这个情,也不给他这个面子。小金说,车是处里的公车,人多嘴杂,你的事又是私事,我也不好说。

妈的屁!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在他手下当副处长时,整天像狗一样围在身边转来转去,他说什么,他都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可刚一阔,脸就立即变了,变得一下六亲不认。胡增泉愤怒地说,你他妈的别再打官腔了行不行,车是公车,谁不知道你整天开了私用。再说,这车是哪来的,为了这个车,我花费了多少心血,你都清清楚楚,你过河就拆桥,吃完饭就砸锅,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好在金处长倒有修养,也不生气,也不对骂,而是故意问车是哪来的。当胡增泉斩钉截铁说是他买来的时,金处长又问是公款还是私款,是公车还是私车。胡增泉简直要气晕过去了,他破口大骂说,小人得志,竟然是这副狗脸,早知你是条狗,在你当科长的时候,老子就不提拔你当副处长。但你也别他妈的孙悟空当了个弼马温不知道官大小,你他妈的也太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以为我是落架的凤凰,告诉你,我这个纪委副书记虽然没权,但可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差事,我如果要坏你的事,我可以随便找个碴子,即使整不倒你,也要扣你一头的屎,让你臭上三天。你可要小心点,别犯在老子的手里。

金处长可能是没料到胡增泉如此动怒,如此粗野,也气得一连你你你了几声,才说,你就这点水平,你胆子大,咱们到书记校长面前说去。

胡增泉愤怒地撂下了电话。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却气得嗓子发疼,而且是越想越气,几乎让他浑身都要颤抖。世态炎凉,今天让他体会得太深刻了。难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小金?当然一也有可能。一同共事那么多年,批评几句肯定是有的,无意间什么事得罪一下,也肯定是难免。但平日对你那么多的好,你怎么就不记得?如果对你不好,别说你有今天,老子早就把你踩到地下去了。再说,你小金如果是正派有种的汉子,那时你就顶牛,那时你就叫板,何必等主子落难了,你才在他的心口捅上一刀。

胡增泉一连喝几口水,嗓子的疼痛才减轻了一点。他突然又觉得不值,和这样的小人生气真的是不位。发这么大的火而且还骂粗话,更是不应该。

当初离开科研处时,就应该把车卖掉,然后把钱分光吃尽,然后让你小金也试试,试试你那点能力你那点本事,能不能买回一辆车来。

没有栽树却吃到了桃子,可人家竟然不领情。不领情也罢了,竟然不让栽树的主人用一回车。胡增泉猛然在桌子上砸一拳,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拳头火辣辣地疼一阵,胡增泉心里的疼才减轻了一些。

但岳父回家还是不能租车去。租车不仅岳父丢面子,他也丢脸皮,也丢志气,还丢能力。他想,这次不仅要借一辆车,而且还要借一辆好车,至少要比科研处这辆强。

生物系高老师的车倒可以试试。那年高老师申请那个一百多万的研究课题时,他没少给出力。申请成功后,高老师买了一辆越野车,用来野外研究考察。现在课题已经完成,高老师也马上要退休,车基本在家闲着。如果高老师退休,这车也得交回系里。再说高老师这人性格也好,如果车在家,估计不会不借。

胡增泉小合翼翼打通高老师家的电话,刚说要借车,高老师立即说可以可以。然后才问要到哪里。胡增泉如实将岳父回老家的事说了一遍。高老师说,好好好,年轻人孝敬老人,应该的,应该的。再说你岳父也是我的老领导,用一用车也是应该的。

有水平的人就是不一样,多少年了还不忘老领导。胡增泉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来。他一连谢了几声,然后又问候了一遍全家,才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