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车离开六台的时候,赵局拽住松子名,小声说,你闺女已经上了网瘾,我摸她的手发现右手靠手腕处有块老茧,我的经验起码有五年的历史了。松子名一阵心痛,问,那怎么办呢?赵局低沉地说,得去少年戒除所。松子名没说话,赵局说,闺女可以改名字,我能保密到只有所长一人知道。松子名眼眶发潮,他觉得很内疚,这几年他根本没管闺女,连闺女开始来例假都不知道,是方圆告诉他的。松子名问,怎么治疗呢?赵局说,戒网瘾跟戒毒一样艰难,需要药物治疗,吃的进口药,一片就三四十块钱,很管用的。松子名迫切地问,得多长时间呀?赵局说,一个疗程三个月,得花个一万,不便宜。但我可优惠,先垫付。松子名问,什么时候开始?赵局说,没跟你商量,今天一早我就派车去学校,找个借口把闺女送到戒除所了,估计现在已经吃药了。松子名瞪大眼睛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赵局叹口气说,来不及了,我怕她到学校就发作,她烦躁不安再闹出事端就麻烦了,一旦传出去,对你下一步任用很不好。赵局不等松子名说话很快离开了,松子名迷迷糊糊上了车,司机发现他的脸色不好,就问需要不需要回去休息?松子名摆摆手,他想起妻子在世的时候,一家三口去青岛度假,闺女在他背上像一只小海龟趴着,他在海里奋力游泳。闺女咯咯笑着,用小手痒痒地胳肢他。在海面上,他看见妻子在用望远镜看着他和闺女。还没想完,松子名的眼泪已经凝固在眼角。

在区政府招待所吃饭很郁闷,松子名一直不怎么说话。旁边的人也不敢多说话,以为他是为农民上访的事头疼。区法院的院长脑子倒机灵,说,六台的来历松书记知道吗?松子名问,怎么讲?区法院院长说,六台传说是金圣叹的老家,六台是金圣叹喝酒的地方。松子名有了兴趣,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区法院的院长笑了笑说,六台的人百分之八十姓金,而且传有金圣叹的家谱,他们都按照家谱排的辈分,现在排到“兴”了。金圣叹是五十三岁死于顺治十八年的哭庙案,那次就是金圣叹纠集一帮子人,利用顺治的治丧哭庙,状告知县任唯初,纠集了上千人,最后被巡抚朱国治下令镇压。我想六台告状有传统,近十年就告了十四次。松子名一拍桌子,说,给金圣叹修个墓,请名家写祭文,然后让六台的乡亲们参加祭奠。区长说,这不鼓励他们闹事吗?霍院倒说,这是好主意,顺导是对的。松子名说,就这么办,由区政府出钱,可以做一个比较,想想过去朱国治,看看当今新政府。大家鼓掌,松子名的情绪稍微缓上来,区委书记趁机说,我们把您的想法汇报给市委书记。松子名笑了,这是在餐桌上第一次笑。

刚走出招待所,霍院对他指了指手机。上车后,松子名接到霍院的电话,霍院说,人多嘴杂,我想跟你说,离开方圆吧。松子名问,为什么?霍院说,方圆在处理一个案子中得罪了中兴集团。松子名问,什么意思?霍院说,中兴集团的老总是市委书记的小舅子。松子名愕然了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呀?霍院说,没人知道,我也是听市委书记告诉我的。松子名诧异地问,市委书记怎么说?霍院说,市委书记说不要照顾我小舅子,让方圆公正地判,我支持方圆。松子名愤慨地说,就因为这个我就离开方圆,我成什么人了。霍院说,你能不能先暂时离开,哪怕放个风,这样能让市委书记高看你一眼。松子名关上手机,他发现司机在镜子里看着他,他知道刚才说话都暴露无疑。他没嘱咐什么,又闭上眼睛。

晚上,他回到家,家里空****的,像是个报废的仓库。他给闺女打电话,又都是不在服务区的推楼话。他给赵局打电话,赵局说,你闺女吃完药了睡了,明天吧。松子名说,你是不是刚才去了?赵局说,是。松子名说,谢谢你。赵局说,你先别去,你去了就前功尽弃。你闺女在那的名字叫亚鹃,你要记住了。松子名起身到闺女的房间,四面墙壁都是冷清清的空寂。他在闺女**坐着,床铺被子还在那戳着。他好像听见闺女在歌唱,以前晚上都是闺女在放声歌唱,声音依旧那么妩媚。一副扑克牌散落在床铺上,他随便拾起一张,是黑桃Q!P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像是妻子。他想哭,想着想着就落泪。他又给闺女打手机,依然是不在服务区的回声。松子名就来回踱步。他实在闷得慌,就随便翻出闺女抽屉的一张碟盘来看。名字是《爱的躯壳》,是一个孤独者的意**故事,没有真实爱情,也没有人流血死亡,全是男主人公一个人的幻想。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在**肆意暴露最隐私的地方。松子名看着觉得自己挺卑琐的,就起身关上。他对闺女呵护得太少,根本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想想,他又关心谁多呢,都是自己那摊子事。

他睡不着,给方圆打电话瞎扯,说,我们各自有家庭的时候,你喜欢过我吗?方圆纳闷地问,你说这个干什么?松子名回答,我就想间问。方圆说,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轨迹没有交叉和重合的地方,所以我和你完全没有个人的交往。见面仅仅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只和你谈论公共的话题,机警地躲避着我认为敏感的领域,我甚至对同你单独说话感到慌张。松子名说,我也是,见了你就耳根子红。也奇怪了,我在司法局当局长的时候,见你最多。方圆说,我在那给你们讲课,你是我的学员。松子名说,你讲的是量刑,你说这点宣传得不够。方圆说,我总能跟你吃饭,在千篇一律的饭局上,我经常是一边与大家进行着内容无聊的对话,一边在心里咀嚼下次见到你时的那份心情,亦真亦幻的感觉,惶恐而充实。松子名突然问,中兴集团的案子定了吗?方圆说,定完了。松子名说,你接手这个案子有什么压力吗?方圆警惕地问,你是在说情吗?松子名故做轻松地,没有啊。方圆不客气地说,那你问什么?松子名没好气地说,我是政法委书记,难道间问都不行?方圆哼了哼说,中兴集团偷税一千二百万,这是个小数目吗,你看我怎么判他们这帮王八蛋的。松子名气冲冲地问,知道中兴集团的老总是谁吗?方圆说,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这个屁,不就是市委书记的小舅子吗。松子名说,好大的口气。方圆打个哈欠,我困了,明天就一审了。

松子名躺在**,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以前他爱开着过道灯。方圆离婚,松子名知道后窃喜,但表面上依然很平静。那时妻子去世已经三年多了,妻子得的是胰腺癌,从发病到去世只有三个月。去世前,妻子全身都是黄色,像是涂上了一层蜡。大夫告诉松子名,胰腺压迫肝胆造成的。胰腺癌很疼,妻子天天需要打杜冷丁,不打就得打着滚叫喊,那声音像是用刀在割松子名的肉。他记得方圆也到过医院看望,他看到方圆在哭。方圆离婚后搬到法院单人宿舍,她从来没有给松子名打过电话,那时松子名已经是政法委书记了。后来,松子名找个理由去法院视察工作,中午吃饭的时候,霍院知道松子名和方圆是老同学,就有意找方圆作陪。松子名和霍院有前言无后语地搭汕,而方圆默默吃饭。霍院不高兴了,说方圆你和老同学说几句呀?方圆说了一句把霍院说怔了,你在这我们说什么。霍院悻悻地离开,松子名笑了,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方圆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松子名说,不对,你是法院的副院长,主管经济庭,就得豆腐嘴刀子心。两个人打着哈哈,说大学看的哪部电影最色,合唱团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的时候,女同学为厕所怎么排队拌嘴,谁在合唱的时候故意放了一个屁引起公愤。最后松子名说,不怨放屁的,怨那天食堂大师傅做的是青萝卜汤,凉菜又是煮黄豆,那不放屁放什么。方圆大笑,松子名赶紧捂着方圆的嘴,说,你小点声行不行?方圆摸住松子名的手,松子名断了四年的情思瞬间接上了,心窝里暖烘烘的。事后的半夜,方圆给松子名发来邮件,说,五彩斑斓的物质世界让我感觉味同嚼蜡,而这一次比白开水还要清淡的短暂会晤却让我如吸烈酒。醇醇然地徜徉在自己的情感乐园中,留连忘返,深深陶醉,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浑然忘记了我在哪里、我是谁。我们偶然启封了记忆,酿酒一般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直觉告诉我,我的酒会越酿越醇。“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的温柔,而你已主宰了我的梦,从未失去,也不曾让我拥有,我爱你,爱你却难以开口,只好偷偷地走在你身后。”这段歌词真实地反映出我的心情。松子名看完方圆的邮件吓出一身的冷汗,他知道如果跟方圆的感情传出去,市委大院就炸了一颗原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