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不但没有像小苟秘书转述气象预报中的那样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更大了。父亲一晚上睡得比较含糊,止痛药的劲一过,就醒来了。天未亮时再次服了止痛药,才又迷糊了一阵。睁开眼,父亲的第一反应就是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天气,当他看到雪花肆无忌惮的样子,他的眉头锁成了铁疙瘩。
院子里的雪并不怎么厚,显然是院方组织职工清扫了几遍,清扫完的雪像小山一样堆积了好几处,比停在那里的两排小车还要高出许多。不同颜色的小车躲藏在雪堆之间,偶尔露脖子露脸,像冻傻了的乌龟。父亲索性裹了大衣,由小苟秘书搀扶着走出了房间,到大门口一看,雪早已达一尺半厚了,远处的崖畔、命梁早就被积雪湮没得无踪无影,天地间被大雪连接到了一起,看不见天尽头,看不见地尽头。
父亲久久地发怔。雪花无情地砸落在他的眉毛上,嘴唇上。父亲半闭的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对鬼天气的无奈和无端的愤慈。
各级领导同志也默默地伫立雪中,跟在父亲身后,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的眼睛都有些红肿,昨夜为了守候父亲,院长搞了几副麻将,让大家搓了整整一夜。
据说当时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且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气与摇头,显然是对严酷现实的某种妥协,意味着父亲决意要在尖山做手术了。在事关生命的紧要关头,他显然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现在回头看,如果当时立即做手术,事态肯定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卫生院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县委邱书记亲自打来的,小苟秘书要去接,父亲挡了,非要亲自去接。邱书记在电话中说,县里派往尖山的救护车还没有走到九十里铺就深陷在雪地里了,县委已经给沿途各乡下发了紧急通知,动员沿线农民冒雪清理路面,边清边行车,力争在天黑之前,把父亲接到城里来。
当时父亲沉默了半晌,说:“如果是为了我的手术,那沿途的农民可就遭罪了。”
邱书记那边说:“但是,我们不忍心让你在卫生院做手术啊!老秦,你能坚持到天黑吗?”话说到这里,邱书记不忘补充一句:“当然,身体的事情,最好由你自己来做主。”
父亲迟疑了片刻,说:“我坚持一下吧。”
接完电话,父亲又回到院中。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父亲的脸上,想从他脸上得到某种信息,但是父亲始终一言不发。过了一阵,父亲扫了大家一眼,问:“孙乡长呢?孙乡长怎么不见了?”
有人说:“昨晚我们还一起打麻将呢,快凌晨的时候,乡上来了一个干部,把他叫走了,他只说乡上有急事需要处理,就匆忙赶到乡上去了。”
父亲其实已经明白了,乡长肯定是接到县里的通知,赶回乡政府部署清理路面的事情去了。父亲突然古怪地笑了,说:“其实,卫生院也好,城里的医院也罢,哪里做手术还不都一样。”
父亲的这句话,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大家一时很难理解父亲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如果真像父亲说的,那么问题其实就很简单了。从正面来理解,完全可以马上进人手术室接受手术的。问题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却偏偏说出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未免有些虚伪和做作,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自嘲。当然理解终归是理解,理解不等于真正的答案。大家基本的判断是,父亲肯定不在这里做手术了。于是大家都随声附和着:“是啊是啊!从目前您的身体状态来看,您完全可以扛一扛的。”
现在来看,大家随声附和的背后,蕴藏着多少残酷的心态啊。事到如今,父亲如果在这里做手术,一旦出了问题,谁脸上都不好看,也就是说,在父亲生命的选择上,大家即便是明哲保身,也不愿落一身躁味。
父亲的嘴角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那嘴角悬挂的笑意到底表达了什么浅显或者深刻的内容,谁也不得而知。
“长球儿——长球儿——”
突然传来一个患者的喊叫:“是长球儿吗?长球儿啊长球儿。”
喊叫声是从父亲所在病房的隔壁窗口传出来的。
声音很大,却有些嘶哑,那是吃喝惯了牲口,吼惯了山歌,又被吸进去的山风伤了声带才有的破锣一样的声音。这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挟裹着一股火热的**和亢奋,却被早晨寒冷的西北风揉成碎片,在清冷的空气中打着旋儿,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破烂不堪的窗口。
窗口上镶嵌着一张老农的脸。
父亲的目光当时就直了。
父亲仿佛接收到了来自天籁的信号,喃喃低吟:“是把子,是赵把子,是赵把子喊我呢。晦,这个赵把子啊,怎么在这里呢?”
那个叫赵把子的老农已经从病房里踌珊地跑了出来,边颠边喊:“长球儿……哦哦哦……长……秦县长,秦县长,我是赵把子啊!”
父亲马上就主动把双手伸了过去。
那一瞬间,那个叫赵把子的一张病脸自个儿兀自刷地红了,而且一双又瘦又黑的长满老茧的手赶紧缩了回去,他显然为自己刚才的唐突而感到有些无地自容。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疑惑、惊讶地集中到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来了。赵把子一时窘迫得缩头缩脑。他大概突然意识到面对的是县长而不是村里的姚狗剩张毛子那帮哥们。他显然想躲起来的,但他僵硬的手已被父亲热情地握住了。父亲尽管被病魔折磨得有些萎靡,但作为县长的气质和神采并没减多少,西装革履,神态庄重,几根稀疏的头发高雅地搭在脑后,脸上的肌肉紧凑而润泽,一看就是个人物;而衣衫槛褛的赵把子显得要比父亲苍老许多,弯腰塌背,步态胆怯委琐,脸上的褶子像七沟八梁上贫痔而稠密的层层梯田,身上裹着的破绿大衣,早被岁月和污渍弄得失去了本色。
父亲说:“赵把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身体哪块地方有毛病了?”
“我得的是阑尾炎,你呢?”
父亲说:“嗬,太巧了,咱哥俩犯的一个病。”
“秦县长你也是阑尾炎?”
“是啊,阑尾炎。”
“嘿嘿,你说说病这个东西,咱老百姓得就得了,还让你们当官的得。”
父亲乐了,说“照你这么说,当官的难道就不是人了。”
听得大家都乐了。
赵把子说:“你这当县太爷的,怎么还到这乡卫生院看病啊?”
父亲平和地说:“看病嘛,哪里还不一样。”
赵把子脸上的皮肤有些收缩起来,显然从父亲的口气里听出了套话、官话的味道,眼皮一聋拉,语调里充满了伤感,把一张瘦嘴凑到父亲耳边,悄声说:“唉!阑尾炎是要动手术的,为了等手术,我都等了三天了。秦县长您这是等什么呢?您是县长,您还需要等?”
对于这个问题,父亲没有直接回答,也许一时还没有足以表达的答案。父亲的眉头轻轻地、却是紧紧地拧了一下,就不经意地放松了。不像是腹内的痛苦在眉头上的反应,像是某根神经被触动了。父亲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这一笑,就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他特意拉了赵把子一把,给大家介绍:“这是把子,赵把子,我们石磨村的,小时候我们一起放过羊呢。”介绍有些笼统,但是父亲拉赵把子的时候,显然是有方向性的,目标是院长。
赵把子摸摸后脑勺,低头,憨憨地笑着。
赵把子的眼睛翻起来,瞅一眼父亲,再瞅一眼院长。
父亲和赵把子异乎寻常地亲热和激动着。漫天的雪花,沸沸扬扬地覆盖到他们身上。周围的各级领导和大夫尽管都有些不知所措和莫名其妙,但都在凛冽的寒风中乖乖奉陪。
赵把子的手,始终被父亲紧紧地握着,只不过父亲后来变成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腾出来捂腹部了。其实当时赵把子的腹部也在疼,但他没敢腾出手来照顾腹部,也就是说,他始终是用两手握着父亲的手的。赵把子心里大概激动得发飘,有多少庄户人能摸到当今县太爷的手哇!
赵把子的皱纹和眉头上就情不自禁地跳跃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自豪感和优越感,仿佛是一种叫尊严的东西回归到肌肉和血脉中来了。但他还是诚惶诚恐地对父亲说:“别抬举我了,您是县长,父母官,我是老百姓。”
父亲便显得有些不乐意:“啥县长,父母官啊!你可不能这么叫我,你得叫我的小名,叫小名,我才舒服呢。”
赵把子窘迫地笑了,说:“刚才从窗口瞅着你,瞅了半晌,才觉着没错,是你。本来想喊你秦县长的,头脑一热,啥都不知道了,就喊成你的小名了。”
父亲说:“那你继续叫我的小名吧。”
赵把子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了。”
父亲说:“你就叫一个嘛。”
赵把子只好说:“长…长……一长球儿。”
父亲高兴地拍了赵把子一下,爽快地答:“哎!”
大家这才搞清楚,长球儿是我父亲的小名。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了,笑得无所顾忌,前仰后合,连落在身上的雪都哗哗哗地往下掉。我也是从那次才知道父亲的小名叫长球儿的,我们老家尖山给娃儿取名很简单,大多是依据娃儿的特征,如大嘴子、满牙子、石墩子等等。球儿,指的是男子裤档里那二两肉棍棍。父亲的小名之所以叫长球儿,与赵把子名字的涵义和象征意味基本近似,寄托着长辈的某种希望和期待,那就是期盼着作为男人基本标志的档部的那二两肉棍棍,长得更威猛、更雄健、更硕大一些,归根到底就是更像个男子汉。
父亲也开心地乐了,对赵把子说:“咱哥俩还是有缘分啊,连犯病都是在同一个医院,而且还都是阑尾炎。”但刚笑了几声就“哎哟”一声蹲了下去,幸亏被大家扶住,大家这才像刚醒悟过来似的,七手八脚把父亲扶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