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发现自己患上阑尾炎是在当上副县长那年。那天他陪同县里请来的香港客商喝酒,香港客商比猴子还精,非要把父亲灌倒不可。既然客人有这个看笑话的愿望,为了全县的招商引资工作,父亲忍辱负重地大醉了一场,当天晚上肚子就疼了一夜,第二天又不疼了,母亲催他到医院看看,父亲说:“估计是阑尾炎,重度的得做手术呢,看来我这是轻度的,疼一疼也就过去了。”母亲说:“什么病都得早治,到医院住一段时间吧。”父亲说:“你说得倒好听,县里工作这么忙,你给我时间啊?”母亲只好哑了口。从那以后,父亲的公文包里就带了止痛药,随时犯病随时吃。即便是风尘仆仆到北京、省城争取项目、资金,也是药不离身。那年他到省城参加全省“十佳县长”颁奖大会,面对省上领导、各大新闻媒体和上千听众,他的发言照样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博得了全场最为热烈的掌声。返回的时候,陪同的邱书记见他大拇指上贴着创可贴,就问:“秦县长你大拇指怎么了?”父亲说:“没什么,磕的。”其实是发言的时候,为了抵抗从腹部蔓延上来的疼痛,他用中指和食指死死地掐着大拇指,把大拇指掐出了两个血坑。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那天,车队到了尖山,在乡党委书记、乡长的陪同下,父亲他们顶风冒雪、马不停蹄地跑了三个行政村和自然村,准备再跑第四个的时候,才发现老天爷的脸色非比寻常,大雪在西北风鬼一样“呜哇——呜哇——”的吼叫中,由最初的像鹅毛一样飘飘洒洒,开始连成片儿、抱成团儿往下砸了,后来简直就像是狂轰滥炸,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柴火棚子坍塌的“哗啦”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乡长紧急建议:“秦县长,赶紧返回尖山乡乡政府吧,老天爷这嘴脸,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呢,再迟一步,别说去县里,估计连乡政府都回不了。”

大家的心都有些发紧。小苟秘书提议:“既然这样,秦县长来尖山一趟不容易,是不是安排秦县长到老家石磨村看看二老,顺便休息一下。”

小苟叔叔最清楚我们的家底儿,我爷爷和奶奶一直在石磨村养老,平时由伯父秦万源照顾。爷爷和奶奶只有头痛脑热到城里来看病,才到我们家住一天两天,然后就急着要走。我爷爷常对我奶奶说:“百源太忙,干的是全县的大事,咱不要打扰。”有次这话让我父亲听见了,一个大男人,躲在厕所硬咽了半天,出来后还对二老赔着笑,但我分明发现父亲的大黑脸被酸咸的泪液酱过,眼睛也有些红肿。爷爷和奶奶都老了,眼睛于瘪得像葡萄干儿,当然不可能察觉父亲脸上有什么阴晴变化。父亲派车相送,爷爷和奶奶一口回绝:“别丢人了,车是公家的,又不是咱家的,车到了石磨,让村人看见了,还不把你骂死。”

这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在老家,爷爷和奶奶堪当村人的楷模。

这时候,父亲的脸色已经被阑尾炎折磨得有些蜡黄,他苦着脸,说:“让其他同志赶紧返回乡政府,把我就近送到尖山卫生院,我的阑尾炎又犯了,让大夫给我打一针再说。”说完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像病猫子一样在大雪中沉睡的卫生院,在迷茫的雪幕里“呼啦啦”进来了七八辆小车,又从小车里下来了那么多体体面面的干部模样的人,把整个的卫生院都惊醒了,未来得及伸一个懒腰,院长、大夫和护士就匆忙套上脏兮兮的白大褂,像地洞里的田鼠一样探头探脑地从各间房子里蹭出来。在突如其来的二十多位不速之客中,卫生院的人首先认出了父亲和乡政府的领导。大家都有些发愣,更有点犯傻。

乡长呵斥院长:“还愣着干什么,快看看秦县长的病情。”

既然是给县长看病,当然得院长亲自上阵。父亲被安排在了最好的房间。院长是后沟村的,早年是赤脚医生,后来在地区卫生学校进修了个中专文凭,熬着熬着就转正了,算是个吃皇粮的公家人。同样的尖山人,他比父亲混得差远了。父亲这么大的官落难到乡一级卫生院,他既感到惊讶,也感到无比的荣耀。他给父亲检查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地查,最后说:“阑尾炎犯得不轻,估计得马上做手术了。”他顿了一下,对旁边的一个大夫说:“快把小刘叫来。”

小刘大夫很快就从宿舍钻了出来。小刘快速地给父亲做了检查,就马上下了结论:“得马上动手术。现在动手术还来得及,再耽搁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说,小刘大夫和院长的诊断结论是完全一致的……

院长就对小刘说:“待秦县长醒过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果秦县长同意,就由你亲自主刀吧。他可是我们尖山走出去的县太爷啊!”

“啊!”

“啊啊!”

“啊啊啊!”

这一连串的感叹词基本上是同时从在场的部门和乡政府领导的口里发出来的。这一连串的感叹词中包含的意思实在很多,不仅仅因为父亲的病情到了非得做手术的地步,有些意思是无法当着院方的面表达的,而且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但是这样的意思谁都心知肚明,比领会上级文件还要认识明确,领悟深刻。譬如父亲贵为一县之长,怎么能在条件如此简陋的农村卫生院做手术呢?即便手术成功了,面子上又怎能过得去?再退一步,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何况,有这么多手眼通天的部门领导、乡政府领导在场,眼看着县长在一个小小的农村卫生院遭刀钳之苦,谁的脸上也挂不住,谁都有责任和能力把县长火速送到城里去,享受县城最好的专家的治疗和手术。更何况,父亲得的才是个阑尾炎,阑尾炎嘛,大不了的事儿。

当然,谁也不好把这层意思说出来。

关于我们老家卫生院的手术技术,有许多例子使人会联系到恐怖和荒诞。由于条件艰苦留不住人才,掌手术刀的都是一些粗手粗脚的“二秆子”:本来切除的是发炎的胆囊,却把人家的胆管给消灭了;本来划拉的是多余的阴茎包皮,却把人家**上的海绵体拉破了;本来切除的是痔疮,却把人家的肛门旋大了;本来缝合的是皮肤创伤,却把纱布留在了里面;本来……却……许多经典幽默,像口头文学似的在民间广为流传,直听得农民伯伯毛发直竖,一进卫生院就像是进了屠宰场,但是,既然身体的零部件坏了,不去卫生院修理再去哪里呢?而县城的医院路途遥远不说,光那比乡卫生院要翻几番的红包关,就会吓出尿来。我爷爷曾得过胸膜炎,为了省钱,想在卫生院做手术,那时父亲已经是尖山的乡长了,在乡下好歹也算是个手眼通天的大官了。父亲连忙与县卫生局局长联系了,把爷爷送到城里做的手术,手术很顺利,爷爷不久就出院了,而且可以赶着驴子吼秦腔,爷爷一直感慨:“幸亏去的是城里医院,如果是在咱乡里做手术,我这把老骨头大概就折腾散架了。”此事爷爷吊在嘴头唠叨了好几年,大体意思是本不想沾父亲的光,到底还是沾了,沾父亲的光就是沾国家的光,心里总是亏得要命,但是这样的光似乎不沾还真不行,不沾,就有可能把老骨头撂在卫生院。从那以后,每当听说邻里邻村的乡亲得病死在卫生院,用爷爷的话说心里老是愧得慌,自己仿佛是白白捡了一条老命,那意思,就像自己背着家乡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父亲曾经感叹:“如果全县的农村卫生院建设搞上去,咱农民就算是烧高香了。”我那时才注意到,凡是我们老家的亲戚和父亲的故友,看病做手术,都被父亲安排到了城里来。父亲曾不无遗憾地对母亲说:“咱当了城里人,亲戚故友进城还有个落脚点。那些在城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落脚点的乡亲,该多难啊!”

那天,从大家的一片“啊”声中,院长其实已经悟出什么来了,他的脸突然就涨得通红,就说:“要不,各位赶紧给县里打电话,征求一下组织上和秦县长家属的意见。”然后吩咐护士,“继续给秦县长注射止痛药。”

还没等领导们搭腔,小刘大夫就忍耐不住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再拖延下去,就有可能出大问题的。”

苟秘书赶紧直接给县委邱书记打了电话。

邱书记那边说:“考虑到乡卫生院的条件,出于对秦县长安全的考虑,最好让秦县长到县里来做手术。当然,你得征求一下秦县长的个人意见。”

也许是止痛药的作用,父亲当时清醒了许多。苟秘书把院方的诊断结果和邱书记的意见给父亲汇报了。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父亲当时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他先是环顾一周,看了一眼守候在周围的同志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在斑驳脱离的墙皮、残缺不全的医疗设施上停留了一瞬,当目光和当年的赤脚医生对接上时,父亲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说:“大家都不要陪我了,都去乡政府休息,我这里,留小苟一个人就够了。”

小刘大夫催问:“秦县长,您谈谈您的意见,您如果同意,我们马上给您手术,千万不能再拖延了。”

父亲居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和蔼地和小刘大夫握了手,说:“还能撑一阵子,还是出山以后再说吧。在这里手术,这么多人都陪着我,问心有愧啊。再说,政府那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不能让这么多同志为了我耗在这里。”

父亲的这些话,后来曾被许多宣传资料广为采用,借以烘托父亲的高大形象。其实这些话后面隐藏着什么信息,大概连傻子都能猜出来的,只不过谁也没有挑破这层比窗户纸还要轻薄的东西,假设父亲换句话“作为堂堂一县之长,我不能把命丢在你这破烂不堪的卫生院啊”,故事的性质整个就变了,谁敢保证,父亲不是这么想的呢?

“县长,秦县长……”当时小刘还要固执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现在想来小刘这个大学生的智商比我这个中学生强不了多少,现场的大多数人呈现失语状态的时候,他却要偏偏固执己见。小刘大夫终于被院长叫出去了。

小刘是尖山卫生院的一个特殊人物。他还真是个人物呢!

那几年,我尽管每年都要去石磨村看望爷爷和奶奶,却很少去过卫生院,所以一直没有见过这个叫刘铸的年轻大夫。据说刘铸毕业于省城医科大学,在校期间还是个学生会主席,是大学校园里为数不多的学生党员,那年毕业分配,凭他的政治素质和专业技术,完全可以留在省城的,他却响应号召主动要求到条件最艰苦的地区奉献五年。在全省各地卫生部门给他提供的农村贫困地区卫生院名单中,他看中了条件最差的尖山乡卫生院。他一到尖山,就像草鸡群中进来了一只凤凰,成为尖山卫生院的一张王牌,不到两年,经他做过的手术就突破了百例,而且从来没有失过手,像阑尾炎这样的手术,更是他的拿手绝活。以往四村八邻的老百姓染上非得动刀子的病,如果不是等死,就得不惜一切代价往城里跑,自从来了刘铸,就都奔他的一把刀来了,特别是那些接受结扎手术的年轻妇女,都希望挨刘铸的一刀。妇女中早就风传开了,说是小刘大夫的开刀结扎手术不同于卫生院的其他大夫,小刘大夫下手轻,速度快,刀口小,缝合严,扎绑输卵管就像巧女人绣花似的。一时弄得土著的大夫都很尴尬。

大城市里来的小刘,处处与众不同。人们经常看到刘铸一早起来,穿着一身山里并不多见的藏蓝色运动衣,迈着只有大城市青年人才有的轻盈步履,踩着早晨细碎明丽的阳光,到后面山坡上跑步。他还经常和驻乡七站八所的小干部一样,逢集的时候,拎着一个小兜,买一些鸡蛋啊韭菜啊菠菜啊洋芋啊什么的,回去自个儿做饭。山里人就感慨:“听说这年轻人是自愿到咱尖山来的,这是咱尖山的福分啊,他如果把根扎在咱这里就好了。”

人们更对小刘大夫高看一眼的是,现如今从城里到乡下的医院,动个鸡屁股大的手术,都得给大夫、麻醉师、护士塞红包的,但是小刘大夫做了那么多的手术,却坚决不收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