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金陵城外。

“你这小贼,笨蛋,蠢蛋,大骗子……”

那入城的官道上,远远就听传来一阵少女的骂声,惹得过往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只是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一个个眼神发直,无不呆愣当场。

但见阵阵尘风之中,三道身影径直行来。

左边的翠衣女子手持一把绿伞,不住开口,嘴里骂声连连,偏偏嗓音清脆悦耳,让人生不起厌恶之心。再往这人脸上一瞧,竟是顶着一副绝美面容,美中带媚,惊艳绝俗,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似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可等他们再看向右边的少年,又都傻了眼。

这人虽说衣着素简,可一张脸竟能与那女子一较美艳,凤眸含笑,头枕双手,走的闲庭信步,好不惬意。

而二者中间还有一冷眉冷眼的白衣人,背负长剑,面容冷漠如严霜。

听着身旁的骂声,李希夷叹道:“你这都骂一路了,何时才能气消啊?”

谢小玉怒气冲冲地道:“消不了,永远也消不了,谁叫你骗我。”

白衣人夹在两个人的中间,仿佛对二人你来我往的言语已经习以为常。

夕阳西下,秋风萧瑟,三人就这么步入了金陵城。

李希夷叹了口气,他虽然跑得快,可谢小玉没能跑掉啊。

这白衣人也并非什么一根筋的剑痴,追了一截干脆不追了,只将谢小玉抬手制住,便远远瞧着。

要知道他们两个如今身份暴露,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他们的主意,见白衣人这般举动,那暗中的各方势力只以为时机已到,就准备对谢小玉动手。

如此,李希夷岂能坐视不管,无奈只得折返而回,与之同行。

但眼看到了金陵,谢小玉和李希夷的表情也都有些变化。

因为这里既是“天下盟”的本营,也是神剑山庄的所在。

这白衣人此番入金陵,说不得就要与李冶儿和谢晓峰一战。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甫一入城便察觉不对,盖因长街两侧,连同那些酒楼客栈之中居然聚集了不少江湖中人,还有诸多武林门派、名门世家的门徒子弟,气氛尤其古怪。

有人神色阴沉如水,一言不发。

有人则是形色匆匆,奔走出城。

吆喝声,马嘶声,喝骂声,此起彼伏,吵嚷的厉害。

“奇怪,莫不是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大事?”谢小玉诧异道。

“大事?呵呵,岂止是大事。”有那好事之人顺嘴接了一句,“天下盟,不见了!”

李希夷听的一愣,“不见了?什么意思?”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天下盟的所有堂口、分舵,连同盟中子弟,除却几大世家还在,剩下的人短短不过七天时间,竟然全都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实在是……”那人啧啧称奇地回应着,可扭头再看到李希夷一行人,先是一怔,旋即脸色大变,“你……你是李暮蝉的儿子?”

刹那间,四面八方立有无数道视线汇聚而来,齐齐落在李希夷他们的身上,叫人毛骨悚然。

谢小玉也紧张起来,缩了缩肩膀,“怎么办?”

李希夷左看右看,“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

他一把抓住谢小玉,转身提纵而起,飞檐走壁,似飞鸟投林般急掠向远方。

“天下盟杀我师兄弟,毁我山门,姓李的,你爹既然避世不出,那就你来偿还这笔血债。”

“休走!”

“捉他!”

……

霎时间,那长街之上就见数百道身影陆续翻飞而起,兔起鹘落间已是铺天盖地的朝李希夷追去,声势好不惊人。

称雄十三省武林道的天下盟,竟然不见了?

※※※

京城,煤山。

时已黄昏,残阳如血,天地萧瑟。

只说那山腰处的一座道观内,阵阵烟霞之气中,忽听有人幽幽吟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暮风掠过,待那烟云散去,遂见显出一人来。

这人背门而坐,一袭黑色长衫随风**起,背披青丝,气机高远,瞧着只似什么得道高人。

门外一名近侍恭谨而立,见机弯腰塌背,谄媚讨好道:“皇上莫不是悟了?”

原来这道观中的人正是当今皇帝。

皇帝盘坐于一方蒲团上,双臂一展,抬手兜袖,淡淡道:“说得轻巧,古往今来,试问有几人能大彻大悟啊。”

那名近侍连忙附和,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大事发生?”皇帝问。

近侍微笑着回道:“回皇上,如今天下归心,四海升平,正值盛世,江湖上也都风平浪静,并无大事发生。”

观中人长身而起,回身再问,“我这一次闭关用时多久啊?”

近侍道:“不多不少,二十天。”

皇帝拂袖迈步,走出道观,立在煤山上,一面俯瞰着脚下的偌大京华,一面轻问,“天下盟如何了?”

比起当年,这人也已不负年轻,眼角生出一条条细纹,下颌留有微须,然人却丰神,倒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气象。

近侍道:“暂无异动。”

听到这个回答,皇帝似乎并不满意。

这十几年间,河洛水患,关陇大旱,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全都有天下盟的影子。但其所做并非恶事,而是救济百姓,所贡献的银钱简直比国库都要丰盈,粮米无数,金银泼天,实难想象。

但这对那些灾民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在他这位九五之尊的眼里却是天大的坏事。

甚至于到如今,但凡有饥荒灾祸出现,那些百姓第一个想到的已不是朝廷,不是他这个皇帝,而是天下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心中已无君父,焉能是好事?

而且若非天下盟,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这么闲撒。

天下太平,连奏折都少了。

而这一切还都只是明面上的。

这么多年,天下水道、陆路皆为天下盟所把控,小到百姓的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大到金、银、铜、铁,外加官盐的货运交易,甚至连朝廷的军饷,百姓的税收,以及大小官员的俸禄,无一处不是暗地里与天下盟有关。

就连皇宫重新修建宫殿,那些官员竟然也要指望天下盟,何其可笑。

望着京中的繁华盛景,皇帝忽然气态一改,十指紧攥,面目狰狞地哑声道:“或许十三年前我就该殊死一搏,不然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病入膏肓。”

在他眼里,天下盟就是恶疾,当年已见苗头,如今更是病入骨髓,回天乏力。

“这群窃国之贼!”

而李暮蝉则是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将他的所有打算彻底击溃。

这般手段,初时好似春风细雨,无人察觉,等到反应过来,已是要命。

而这满目繁荣盛况,在他眼中就是耻辱,令他寝食难安,恨得咬牙切齿。

“霍天鹰还未出关?”皇帝问。

近侍低眉垂眼,道:“回皇上,还未收到他出关的消息。”

“哼,”皇帝冷哼一声,“他就是苦练百年也绝无可能打败李暮蝉,当年不行,如今更不行,鼠目寸光,不知好歹。”

说罢,已是拂袖转身,沉声道:“回宫。”

夕阳已尽,暮色渐深。

只说一路无话,天擦黑时,车辇方才赶入皇城。

皇帝扶额而坐,愁眉不展,心中还在想着天下盟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何,他忽然无来由的生出一阵心悸,感到心神不宁。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就在此时,那高墙深院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嗯?”

皇帝徐徐睁眼,眼中满是惊疑。

这紫禁城中居然有人参拜皇上?

可自己才是皇帝啊。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令其坐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见这位九五之尊哑声道:“声从何来?”

回答他的还是那位近侍,“好像是奉天殿。”

不知不觉,这位近侍的语气似也有了不同往常的变化。

刹那间,皇帝眼角收紧,瞳孔更在急缩,跟着脸色阴沉如铁,喜怒不形于色地道:“那就转去奉天殿。”

事实上不用他吩咐,墙外高呼万岁的声音已越来越近,俨然是在接近奉天殿。

不多时,就听车辇外的近侍再次开口,“到了。”

短短两字,已无往日的谦卑与小心翼翼,反而掺杂着冷漠,戏谑,还有嘲弄。

皇帝眸光闪烁,掀帘走出,目光所及,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却见那奉天殿内灯火通明,似有百官云集,更有侍卫把守。

“里面是何人?”

近侍年过半百,一张老脸堆满褶皱,嘴角露着诡异的笑容,“你自己进去不就知道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跳梁小丑。”

他双手背在身后,掌心暗运奇劲,五指舒展,已是大步流星的直朝奉天殿行去。

随着沉稳且富有韵律的脚步声延伸出去,奉天殿内的情形已逐渐展现在皇帝的眼中。

殿内灯火莹然,却见那尽头的龙椅上,有一人身着龙袍,端坐不动,面容轮廓有大半隐于阴影中,只剩一截白皙的下巴露于灯下,似在微笑。

而龙椅之下,就见百官尽皆跪地伏首,高呼万岁。

皇帝眸光闪烁,缓缓步入殿内,扫了眼群臣百官,最后看向大殿尽头,声色俱厉地道:“你是何人?竟敢坐在朕的龙椅之上,该当何罪?”

不想那人反是沉声斥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和朕如此说话?”

皇帝双眼陡张,跟着又阴晴不定的打量了对方几眼,方才惊疑道:“你不是天下盟的人?”

神秘人静坐片刻,终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自然不是。我这么告诉你吧,我的师父与你是同族,也姓朱。”

皇帝气息一滞,“谁?”

神秘人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李暮蝉那些人曾叫他朱大。”

朱大?

皇帝勃然色变,可跟着又厉声质问道:“既是如此,你所要对付的不该是李暮蝉么?”

龙椅上的人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口吻,温言道:“李暮蝉我要对付,你……我也要收拾。这朱氏江山本来就是我师父的,但你放心,对于皇位,我师父瞧不上,我也瞧不上,我之所以坐在这上面,是因为我想要试一下。”

皇帝沉声道:“试什么?”

神秘人居高临下地道:“呵呵,这世间一切,有正就有反,有善就有恶,就像曾经的李寻欢与上官金虹、李暮蝉和朱大一样,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身为朱大弟子的我,也想独一无二的活着,既然李暮蝉为正,那我便只好尝试一下为恶人间,搅动天下风云,与之为敌。”

说到此处,这人眼里竟短暂的闪过一丝迷茫,直至说出为恶人间四个字时,眸中遂有精光乍现。

可这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的不寒而栗。

一念为恶,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淡漠苍生,这简直就是一个混沌的存在。

皇帝脸色煞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神秘人却漫不经心地道:“何况你不是不喜朝政,只喜欢闭关修道么,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啊。而且你这天下之主如今处处受制于李暮蝉,偏偏还无力还击,既是这般憋屈,不如就把位子让给我,好不好啊?”

闻言,皇帝眯眼寒声道:“妄想。”

他却是留意到,殿内的百官群臣居然都是假冒的,就只是穿了一身官服而已。

“呵呵,”皇帝冷笑连连,“就凭这些不入流的鼠辈,你就想窃我朱氏江山,真是痴人说梦。待到宫中禁卫赶来,你们这些逆贼全都难逃一死,我定要将尔等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那名近侍此时已恭敬无比的站在玉阶下,笑吟吟地道:“宫中禁卫早已被我暗中调换,这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而在皇帝瞪大双眼的注视下,那龙椅上的神秘人缓缓露出真容,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神秘人慢条斯理地道:“此乃西域奇术,乃是将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虫种入面部,再以奇药诱引,此虫便能于筋络皮肉间蠕动,啃食掉多余的血肉油膏,接着用利刃修骨磨面,辅以易形改貌之术,足能以假乱真。”

听到这些话,再看到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皇帝面颊抽搐,原本惊骇欲绝的眼眸中陡然迸发出滔天杀机,只手凌空一探,竟是直扑对方。

“乱臣贼子,给我死!”

可让他绝望的是,自己凝练毕生功力所运聚的一掌,竟然被……

神秘人动也不动,拂袖一挥,已将面前惊涛骇浪的掌力消解于无形。

“如此手段,也妄想与李暮蝉为敌?”

皇帝不知是惊是怒,被那劲风一卷,人已如断线风筝般跌落在地,吐血不止。

但他眼中已是带着深深的难以置信,嘶声道:“嫁衣神功?贼子!”

神秘人不为所动,淡淡道:“现在,你该称呼我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