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鬼子势如破竹地进军,烧杀掳掠法国北部所有的村庄,不会因为它们的惨状消停哪怕半天。那些村庄,那些古老的教堂和房子,承载着它们所有的记忆,它们华丽的胡桃木地板,橱柜里上好的亚麻布和窗边的蕾丝,直到今天也不曾磨损的亚麻布和蕾丝……而今天我将看到它们从敦刻尔克一直烧到阿尔萨斯。

当你从33000英尺的高空俯看的时候,燃烧是一个很宏观的意象,密不透风的浓烟仿佛吞噬森林一样吞噬了整个村庄,一动不动像是发白的肉冻,火焰燃烧的样子就是一次看不见的消化过程。在33000英尺的高空,时间都慢了下来,因为感觉不到任何运动,没有喧嚣的火焰,没有冲击的波浪,没有螺旋上升的黑烟,只有这灰色的牛奶凝固在琥珀色的空气里。

森林未来会得以治愈吗?村庄未来会得以治愈吗?从我这里看去,那场大火一点点地啃咬着,像疾病的侵袭。

关于这个问题也有很多说法。“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牺牲我们的村庄。”此为其一,我认为说得没错,因为在战争中村庄不再是传统文化的温床,它们在敌人手中沦落为老鼠的巢穴,村庄蕴含的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那棵荫蔽你家族上下300年的老树阻挡了某个中尉的火线,中尉今年22岁,他派来15个兵就消灭了这个时间的杰作。他甚至只花了十分钟来根除这300年的耐心成长,300年的阳光沐浴,你的家族300年来的信仰,还有在那花园树荫下诞生的婚约。

“我的树!”你说道。

他没有听到你的话,他在战斗,他并没有错。

不过在这里战争真的就像一场战争一样,村庄被烧杀殆尽,花园被撕成碎片,战士们前仆后继地牺牲,步兵被送去抵挡坦克的步履。忧虑笼罩在大地之上,而这一切原本毫无意义。

敌人注意到一个明显的事实并对其加以利用——在广袤的大地上,人只能占据非常小的空间,所以我们需要数以亿计的士兵来筑成连绵不断的城墙,理论上只要部队转移,防御的城墙就会出现裂缝,而对于坦克来说移动与静止是相对的。那些裂缝,实际上变成了开放的入口,因此那些坦克有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战略基准:“一个师的武装部队和水的工作原理一样,水总是轻柔地挤压着容器壁,但它只会在没有抵抗的地方前进。”于是坦克压迫我们的防线,城墙总有裂缝,它们总能攻破。

现在这些钢铁武装起来的入侵者,在对手没有坦克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前进着,给途经的各地带去不可修复的伤痛和显而易见的灾难(俘虏地方总部人员,切断电话线,烧毁村庄)。他们就是导致神经和神经节而不是整个身体坏掉的化学试剂,在他们进行闪电式进攻的区域,一支军队或许看起来还是军队的样子,但是它已经不堪一击了,它变成了块状的细胞,曾经是有机体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分崩离析的器官。在细胞之中——不管个人的战斗精神是多么勇猛——敌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挺进我方腹地。当它仅仅是一群军人的集合的时候,一支军队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军备两个星期肯定造不出来,甚至可能……军备竞赛我们必输无疑,就像4000万农民在对抗着8000万工人一样!

我们对抗敌军是一个人打三个人,一架飞机打10架或者20架飞机,而且从敦刻尔克开始,我们用一辆坦克对抗100辆。我们没有时间汲取过去的经验,每个人都在疲惫地应付当下,现实就是这么残忍,没有任何牺牲能抵挡德国人的进军。

于是一股没人说得清楚的不安感统治了整个社会和军事阶层,从水管工人到部长,从士兵到将军,没人胆敢出言讨论。假如牺牲已然与滑稽的模仿或是自杀无异,它便失去了它所有的尊严。自我牺牲是崇高而美丽的:一些人死去,是为了其他人能活下去,人们用生命的热情与现实的烈焰抗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们深深扎根在战壕里,让救援人员能够及时赶到。但是烈焰无情,不管人们付出多少努力,它终将无可避免地蔓延开来去吞噬大地。没有地方可供他们挖掘战壕,他们也就没有希望等到救援。而对于那些我们为之战斗的人,那些我们声称要保护的人,事实上却是我们增加了他们死亡的概率,因为后方被击落后碾碎了城镇的飞机早已改变了战争的本质。

也许以后我会听到外国人批判法国所剩无几的坚挺着的桥梁、没被燃烧殆尽的村庄和没有死去的人。但这是个矛盾的地方,恰好也最深刻尖锐地冲击着我:我们对闭上双眼和塞上双耳无止境地渴望,我们对盲目黑暗的环境绝望地反抗。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长远考虑,我们轰掉桥梁来玩这个游戏,烧掉村子来玩这个游戏,人们都快死了战争才有了战争的模样。

当然我们会漏掉一些!我们漏掉一些桥梁村庄,让一些人得以生存,然而失败的下场在于它剥夺了一切行动的意义。那个受命轰炸桥梁的士兵心中只有浓浓的乡愁,他不是在拖延敌军,他只是制造了一座废桥而已。他毁掉了他的祖国只为了把它变成一幅壮丽的战争画卷!

一个行动的重要性必须要清晰明确,它才能深入人心。如果烧掉所有的收成把敌人都埋在灰烬里当然很好,但是拥有160个师的军力的敌人,只会嘲笑我们的火焰和牺牲。

烧掉一个村庄的意义必须和这个村庄本身的意义等价,实际上我们烧掉村庄的作用只是装模作样的作用而已。

死亡的意义也必须与死亡本身等同。我们的人仗打得漂亮吗?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一个小镇理论上的防御时间为三个小时!但是我们的人肩负着坚守阵地的命令,因为没法战斗,他们自己恳求敌人将村庄摧毁殆尽,保持对战争这个游戏规则的尊重,好比一位友好的象棋对手会说:“哦,你那个卒差点没了……”

然后他们奋起抵抗:“我们是村庄的守卫者,你们是无耻的入侵者。来吧!”

挑战开始。一支空军中队就这样把村庄碾碎在脚下。

“干得好,长官!”

当然一些人已经倦怠了,倦怠是一种绝望而粗浅的形式,一些人做了逃兵。艾利斯少校自己就不止一次地把枪口对准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昏昏沉沉的可怜人,因为他们总是躲躲闪闪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怀有多么热切的冲动想要找出那个对这一切的灾难负责的人啊,消灭了他就能拯救世界!逃兵要对这场溃败负责,因为没有逃兵就不会有溃败,只要把枪对准他们,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但这种行为好比是通过掩埋病人来抑制疾病一样。最后艾利斯总会把枪放回手枪皮套里去,那把枪对他而言突然显得怪诞而浮夸,像喜剧里面的一把军刀。艾利斯最清楚不过,那些可怜可鄙的军人是这场灾难的结果,而非原因。

艾利斯也清楚,这些人和那些在其他地方接受着自己终会在特定某天死去的人是完全一样的。在过去两个星期里,15万人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有一些反叛的灵魂想要得到合理的理由。

把这个理由说出来是很困难的。

一个跑步的人排着队正在与同样水平的人展开生命的较量,然而当起跑枪声响起时,他才发现有个球拴在了他的腿上,他的对手们轻盈得像有翅膀的小鸟,这场比赛变得毫无意义,而他退缩了:

“这场比赛不算分的……”

“哦,不,它算分……”

我们能搜肠刮肚出什么样的说辞来劝服一个人使他彻底认同这已经不算比赛的比赛呢?

艾利斯再清楚不过那些士兵是怎么想的了:

“这场比赛不算分的……”

他把左轮手枪拿开,寻求着更好的答案。

这里有一个好的,而且是唯一一个,任何人都不能找到比它更好的答案了:

“你的死亡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们的失败早已注定,但这失败必须靠尸体的堆砌来彰显,必须哀鸿遍野,你的任务就是扮演那个角色。”

“非常好,长官。”

艾利斯没有看不起那些逃兵,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答案一直那么充分,他接受了自己将会死亡,他的答案对我们来说也是充分的,同样的答案,只不过加上了这样的掩饰:

“真是相当棘手,但是司令部希望能够完成它,他们真的非常需要它……我试过和他们争辩,但他们还是不改初衷……事情就是这样。”

“非常好,长官。”

我的简单的信念就是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为剩下的我们做了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