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徜徉在低于正常值三分之二的气压中的两个小时,我们越发显露出焦躁不安的迹象,彼此之间甚少交谈。有那么一两次我非常小心地尝试着移动舵杆,每一次我都满足于那种力量消耗的美妙感觉。

约赛特需要我改变航向以便他拍摄时,总是会给我充分的提示,这时我会玩一玩我驾驶飞机的小把戏,我让飞机倾斜然后拉动方向盘,约赛特就能一节一节到达他想要的角度。

“海拔?”

“33300……”

我还在想着萨贡……人一直都是他自己,我们是我们自己,我在我这个个体里面除了自己谁也遇不到。萨贡只了解他自己。我们死去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然死去,在矿工的死亡中亦存在着一名濒死的普通矿工。而作家们笔下令人眼花缭乱的精神错乱都在哪儿呢?

我曾在西班牙见过一个刚刚被挖出来的人,他被埋在受到炮轰的房子的地下室里好几天。人们静静地围着他,对这个满身灰尘碎石几乎与天堂擦肩而过的人有着突如其来的敬畏。他因为缺少空气和食物而一脸迷茫,站在那儿像个已经灭绝了的怪物。当人们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提问的时候,他虚弱无力地听着,分散的注意力让人们的羞怯都转化为了尴尬。

没有人能找到最恰当的问题,那把打开他的秘密之锁的钥匙。“你感觉还好吗……”他们说,“你被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在下面做了什么?”沟通的桥梁被随机地扔向了裂缝,像是为了帮助又聋又哑又瘸的人而去寻求相互理解的纽带。

他最后总算能够回答:

“是的,那时有爆炸的声音,一直在响……”

或者这样答道:

“我非常忧心。轰炸持续了很久……很久……”

或是:

“我的背受伤了……伤得很重……”

真是个老实人,说的都是诚实的话。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他遗失的手表……

“我找过它……它对我意义重大……但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

生活自然而然地教给了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和对熟悉事物的珍爱,而他利用这个理解他的世界中的自己,即便是这个世界只有倒塌的寓所和随之而来的一片漆黑。没有人问得出关键的问题,哪怕它就藏在所有这些笨拙的尝试后面:“你是谁?你的内心表达了谁?”他只能不停地重复:“就我自己……”

没有哪种环境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能够唤醒我们心中陌生的人格,活着就是缓慢地诞生,假使我们能够借到已经塑造完整的灵魂,那活着岂不是过于容易了?

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可能因为看似突然的启示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是启示不过是精神偶然发觉到的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道路。渐渐地,我学会了语法,练习着句法结构,我的情绪弱化了,突然有一天一首小诗微风般拂过我的心尖。

此时此刻我当然体会不到爱,如果今天晚上有什么启示出现,那一定是因为我一直辛劳地朝着看不见的地方搬运着砖石。我在为一场盛典做准备。我没有权利替我身体里面突然冒出的除了我本人之外的灵魂发言,因为我正在构建它。

除了这漫长的准备过程,我并不期待从战争的冒险中获得什么。就像学习语法,回馈总会在日后降临……

我们的生命仿佛模糊了它的边际,我们的力气逐渐耗尽,瞬间苍老,这个任务也变得陈旧,高海拔作业自有其代价。在33000英尺的高空待一小时等同于什么?是有机生命,是心脏、肺和动脉工作的一个星期、三个星期还是一个月?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间歇性的头昏眼花已经让我苍老了好几个世纪:我就像老人一样泰然自若。我穿军衣时拥有的情绪现在已经离我无限遥远,消失在过去,而阿拉斯还在无限遥远的未来。

战争的冒险?这战争哪里冒险了?

十分钟之前我就快消失在这个世上了,我没有什么故事要流传后世,除了刚刚进入眼帘三秒钟的一群小胡蜂。真正的冒险只会持续十分之一秒,那些幸免于难的人永远不会将故事流传。

“左脚稍微踩一下,上尉。”

约赛特忘记了我那冻僵的舵杆。我的意识却停留在小时候见过的一幅雕刻画上面:背景是北方的黎明,迷失的船舰公墓般停驻在南方的海洋上,在永恒之夜,在余烬的光亮中,它们把结冰的“手臂”伸展开来。死寂的氛围里,它们飘扬的风帆还保留着风的印迹,就像床头总会残留肩膀躺下的柔软痕迹,然而它们都是僵硬残碎的船帆。

我周围所有东西都被冻上了,我的控制板,我的机关枪。

“炮兵!你的枪怎么样?”

“很好,长官。”

“哦,好吧。”

我朝气管里面吐着冰碴,随着时间流逝我要不停地挤压我的软橡胶面具来压碎那些让人窒息的冰霜,它们在我手中咔嚓作响。

“氧气还好吗,炮兵?”

“还好。”

“气缸压力?”

“我,呃……70。”

“很好。”

时间它自己仿佛也在我们身边冻结了,我们是三个白胡子老头,万物静止,没什么紧急的事,也没什么残酷的现实。

战争的历险?艾利斯少校曾像煞有介事地对我说:

“尝试着一直保持警醒。”

对什么保持警醒,长官?敌机会像闪电一样冲向你。一旦他们看到了你,便悬停在你上方5000英尺等待时机。他们操作着,调整着位置,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非常幸运地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像只猛禽阴影下的老鼠,偷偷溜过玉米地,幻想着自己能够活下来,但在猛禽眼中已然是瓮中之鳖,永无逃脱之路。

你何尝不是这样,幻想着自己不停飞行着,巡视着地面,然而已经被那些人看到的黑色小点宣告了死亡。

那九架战斗机会在合适的时间扫**过来,它们并不着急,它们能够以每小时550英里的速度发射巨大的鱼叉,绝不会使猎物漏网。一个轰炸机中队的火力或许可以留给防御方一些生还机会,然而一架落单的侦察机却敌不过火光弹幕后面的72挺机枪。

当你发觉自己被攻击的时候,敌机已经远远飞到了你的上空,像条喷射着毒液的眼镜蛇在摆动,开火发射枪林弹雨,再有节奏地摆动着再来一次。

敌机群消失了,但没什么因此改变,连那些面孔都似曾相识,然后他们开始变了,蓝天恢复了空旷宁静,猎人已经变成了遥远的目击者,遥远得就像观测员割开的颈动脉喷溅出的第一滴血,抑或是右舷的引擎试探性地吐露出的第一缕火舌。当毒液侵蚀心脏,当面部刚刚开始出现肌肉的扭曲,眼镜蛇回归到它盘旋的姿态。战斗机并不杀人,它播种死亡,一架飞机陨落之时便是种子萌芽之际。

对什么保持警醒,长官?当我们遭遇那些敌机的时候我没法做出决定,我甚至不知道它们在那儿,要是它们飞得高一点,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是否在那儿。

对什么保持警醒?蓝天这般空旷。

大地也是空旷的。

当你从33000英尺高度俯视地面的时候,人类都不存在了,他们的行动不再能被看到,我们的长焦照相机此时此刻就像是显微镜,但它们的任务不是去找人——人类已经超出了它们能分辨的范围——它们是去找寻人类存在的痕迹:公路,运河,火车,驳船,就像人类是显微镜下的载玻片上的微生物。我就是凛冽高空中的科学家,他们的战争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观察实验。

“他们朝我们开火了吗,约赛特?”

“我觉得是的。”

约赛特也不能确定,轰炸声过于遥远,而且浓烟和地面混为一体,他们不可能期盼用这么模糊的炮击把我们击落吧。在33000英尺这个高度我们几乎是不会受到攻击的,所以他们应该是为了锁定我们才开火,指引其他的战斗机。这些敌机,像看不见的粉尘一样溶解在了天空里。

人们可以在地面上看到我们,因为飞机在高空飞行会留下珍珠白丝巾状的痕迹,就像新娘子的面纱一般。因为我们疾驰而过后受到扰乱的空气中的水蒸气会结晶,在机尾后面展开卷云状的冰晶,如果气候条件恰好可以加快云层的形成,我们的尾流会慢慢变得更加紧密厚重,直至成为一朵乡间的晚云。

敌机会被无线电沟通、地面上的炮火、我们富贵的白色丝巾引向我们,我们却依然像是飘浮在虚无缥缈的浩瀚星空中。

我当然清楚地知道我们正在以330英里的时速飞行……但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在这里,速度不像赛道上那般明显,所有事物都仿佛停止在了液态的空间中。我们的地球也是这样的啊,尽管每秒速度达到26英里,它依旧缓慢地围绕着太阳转动,转足一年才能转完一圈,或许我们和敌机也在这个重力过程中缓慢地彼此靠近着。大气之中战争的气息能有多浓厚?好比教堂里纷扬的尘土,我们这一粒粉尘便能够吸引其他成百上千的粉尘,而那些所有暂时静止的尘土会像抖毛毯时那样在阳光下慢慢飘扬开来。

对什么保持警醒,少校?径直往下,我只能看到一件精致的小古董,陈列在一块纯净坚固的水晶之下,而我扒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上面,展览品上的灯光已经熄灭。远在我们前面的一定是敦刻尔克和大海,但左右两边我什么都看不见。太阳已然降落,地面闪烁着万家灯火,而我在一块巨大的反光板上翱翔。

“约赛特,你能看清东西吗?”

“是的,上尉,一览无余。”

“嘿!炮兵!还看得到那些战斗机吗?”

“看不到。”

事实上我不确定我们还有没有被敌机追捕,也不确定地面上的德国部队能不能看到我们拖了一整条的薄纱在机尾后面。

“薄纱……”这个意象让我产生幻想,脑海中的图景在迷惑着我,“……正如美人之面般无法触及,我们拖着缀满冰凉星空的礼服后摆,跟随着命运之轮……”

“左脚踩一下,上尉!”

现实呼之欲出,我却依然沉浸在华丽的诗歌中:

“……这温柔的轨迹足以让整片天空的求婚者都拜倒在她的尾流里……”

左脚踩一下……左脚踩一下……我倒是希望我能踩一下!

美人至美,却未能转身。

“上尉,你要是唱歌,就转下眼睛。”

我唱歌了吗?

约赛特不管怎么说都准备破坏我对轻音乐的欣赏了:

“我快拍完照片了,你可以准备前往阿拉斯。”

我可以……我可以……那是当然,我们不能错失良机!

现在连油门杆也冻得僵硬了……

我对自己说道:

“这一周,三架飞机里面只有一架能够折返,战争的危险指数是相当高的,如果我们有幸属于那三分之一,我们将缄口不言我们的事迹。过去的冒险曾历练过我的筋骨:在航空线上勇当先锋,在撒哈拉抵抗区生活,在南美上空盘旋翱翔……但是战争不能说是一场真正的探险,它只是替代品。因为建立联系、提出问题、创造新事物这些丰富的内容,探险才能称之为探险。单纯把一个游戏的正反面改造成探险的样子是不足以拿生和死来做赌注的。战争不是探险,战争是一场疾病,好比伤寒。

或许我要晚点儿才能明白我自己的历险始于我在奥康地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