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奴隶之子
河东郡,平阳县,平阳侯府。
是夜,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夜空,宣告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黑乎乎的小屋中,一盏麻油灯随风摇曳,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整个屋子显得凄清而幽静。**单薄的被子下,产妇已经沉沉睡去。床边的男子面带愁容,看不出丝毫做了父亲的喜悦。
此人便是平阳县吏郑季,这个令他愁眉不展的孩子就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卫青。此时,他却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心情都没有。
郑季是平阳县衙负责钱粮事务的小吏,妻儿俱全,家在平阳县城五十里外的郑家庄,家中有几十亩水田,自己又在县府做事,也算小康之家。但自古官和吏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官可以因政绩而获得升迁,而吏却永远只能是小吏。虽是小康,却也并不富裕。
平阳县是平阳侯封邑所在地。每到秋收之际,郑季便会被派往平阳侯府交割当年的钱粮地赋,记录收成,计算应缴朝廷的部分。钱粮劳役牵扯甚广,郑季家又在数十里之外,所以大部分时间就住在侯府。侯府管家安排他在府中农人佃户所住院内,郑季嫌其地污秽,多次要求调换,管家经不住央求,便让他住进了仆妇院内。
女人是平阳侯府的家奴,十年前黄河改道,河东之地饿殍遍野,平阳侯收留了一批孤儿入府为奴,她便是这时入府的,当时不过四五岁。后来侯府的管家为了有所区别,给府中的女奴都编了号,她编号是三,是为“三女”,再后来她被平阳侯曹寿赏给了佃户卫平,从了夫姓,才算是有了姓氏,自此被称作卫氏。
卫平是平阳县郊农户之后,父母早亡,被平阳侯府收留,成年后充为家奴。卫平本是家奴,却因那年秋猎时救了年幼的世子,平阳侯重赏,并恩准其从侯府女奴中选一个成家,脱离奴籍。
卫平早已成年,平日里也对年轻女仆多有注意,尤其是颇为清丽的三女。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水到渠成,他选了三女,三女也没有什么发言权,二人便成了婚,自此他成了自由民,可是因家中无地可耕种,只好继续在侯府做世子曹寿的亲随。卫平敦厚老实,深得平阳侯父子喜爱,侯府对卫氏也是关爱有加。小两口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转眼间数年过去,卫氏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生活不能说是富足但也算安乐,卫氏本来就颇有几分姿色,安逸的生活滋润得她越发有韵味了。卫平陪着少主读书,也算是略通文墨,三个孩子,一子两女,分别起名为长君、君孺和少儿。
这年秋收之时,卫氏怀上了第四个孩子,卫平高兴得合不拢嘴,甚至早早就给腹中的孩儿起好了名字——卫子夫——他希望这是个儿子,也希望他将来成为读书人,光耀门楣。
谁知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正值壮年的卫平突然一病不起,卫氏起早贪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请了数个大夫,无奈都是回天无力。卫平一天天消瘦下去,艰难地挨过了冬天,在一场春雨到来的时候撒手人寰。失去主心骨的一家人感觉天塌了下来,但卫氏明白,纵有再多的伤痛,生活还要继续。
自丈夫死后,卫氏就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侯府的仆妇房内,子夫出生后,她的负担更重了。无奈,她找到夫家几个堂兄弟。长君作为家中长子,被卫家收留。可是两个女孩,卫家人面露难色,无奈她只有自己带在身边。
侯府的仆妇每天都在侯府东门口的空地上集合,等待分配任务。每日清晨,郑季去前堂总是要路过这里,一群仆妇中,风姿绰约的卫氏特别显眼,虽是粗布衣服,仍难掩清秀的面庞和玲珑的身材,郑季不禁开始留意卫氏,而疲惫的她从未注意到有个男人在远处偷偷看着自己。
她总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仆妇们唧唧喳喳,说着各自的快乐或者是不快乐,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只有想起卫平的时候才会有,而不快乐却总是如影相随。在这些妇人中,忧郁的她总是那么不搭调,而她们也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以前卫平在的时候,她是干屋里活儿的,卫平年纪轻轻便去了,她也成了别人口中的不祥之人,自然也就不能再待在屋里了,成了粗使杂役。侯府仆妇基本都近中年,自然对年轻美貌的她怀有敌意。
这一天,卫氏洗完衣服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住处,还没进门就感觉气氛有异——屋内隐约传来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声。进门见一陌生男人在和孩子玩耍,正是白天盯着她看的那个儒生模样的人,卫氏很是慌乱。男子笑盈盈,站起来说:“我听到孩子哭,进来看看。”卫氏赶紧万福致谢,男子也不阻拦,只是告诉卫氏,有难处尽管开口。听到此言,卫氏一阵感动,自丈夫去世以后再没人关心过她,就这么,突然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有了好感,内心有些慌乱。
郑季有意讨好,对卫氏关怀备至,时时嘘寒问暖,几次困顿到揭不开锅,都多亏郑季出手相助。起初,卫氏对丈夫之外的男人,还是有些抗拒,但郑季的承诺让她完全放弃了坚持——郑季许诺为她赎身,让她的孩子们脱离奴籍,这是她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的理由。
一来二去,卫氏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她十分羞愧。郑季也是一筹莫展,自己家中早有妻儿,只是贪恋卫氏美色,自是不敢领回家中。卫氏孤儿寡母,本想找个依靠,谁知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卫氏舍不得腹中骨肉,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去,肚子也一天天明显起来,卫氏照顾不过来,只好将子夫送到卫家照料。不过好在大汉民风开化,寡妇再嫁、非婚生子也是寻常事,再加上郑季从中斡旋,除了几个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外,管事倒也没有为难她。
十月怀胎,终于瓜熟蒂落。
是夜,卫氏注视着身边熟睡的儿子,虽然才出生几天,眉眼间却已有灵气闪现,比起年长数岁的长君,大有不同。卫氏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可惜了,生在奴隶之家,怕是会耽误了你的前程。”想着死去的卫平,想着寄人篱下的三个孩子,卫氏心如刀割。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但孩子依然睡得安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地,卫氏也睡去了……
孩子慢慢长大,郑季也来得越来越勤,卫氏想要他为自己赎身,郑季却一直闪烁其词。渐渐地,郑季来得少了,偶尔来一趟,也是匆匆就走,以至于孩子一岁多了还没有名字。
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安静的仿佛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也许是他知道母亲生活艰难,从不哭闹、从不挑食,一双乌黑的眼睛总是随着母亲转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偶尔到来也不惊不喜,眸子宁静的如同秋日的湖水。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
有一天,郑季面色阴沉地进来,沉默半天不语。原来是他被县府召回了,侯府钱粮交割的差事换了别人,以后想进侯府可就有难度了。卫氏听到,也是心中惆怅,原本想拴住郑季,也好让几个孩子摆脱奴籍,现在郑季一走,希望便落空了。郑季做着小吏,家中也就几十亩薄田,再无权势,当年为讨好卫氏,承诺了好多空话,自知绝难兑现,现在脱身而去,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洗衣房旁边就是侯府东花园,也是侯府公子小姐们学习的地方,时常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五岁的孩子对其他事情没有太多的好奇心,唯有对这读书声很感兴趣,总喜欢在这院中徘徊。书房比其他房屋更高大,门朝东方,三面有窗。
这日,他又来此处,见西边窗台底下有几条残破的书简,赶紧捡起来,高兴地看了又看,紧紧攥在手心。书房中的孩子看到了人影,忍不住推窗张望,看见了比他们还小的孩子,很是兴奋,赶忙叫身边的人看。课堂秩序有些乱了,先生只好停下课,也到窗口查看情况。孩子看见先生,慌忙逃回洗衣房。卫氏在晾晒洗好的衣服,没有注意到孩子,直到先生走到跟前,才惊慌地行礼。
先生看着这个黑黑壮壮的孩子浓眉虎目,尤其是眼睛中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和坚毅,竟敢直直地和他对视,大吃一惊,不过五六岁光景的孩子,竟然能如此沉着。先生见他手中还紧攥着那几条竹简残片,好似珍宝似的,觉得很是有趣。
先生对卫氏道:“这是你的孩子,几岁了?”
“五岁,孩子还小,不懂事,先生不要责怪。”卫氏诚惶诚恐,生怕惹得先生不悦。
“不必如此紧张,我和这孩子很有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唉,先生有所不知,家中无人识字,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名字。”
“原来如此!”先生捻须沉吟道,“我看这孩子虽小,却也沉稳,不如这样吧,我给他取个名字如何?”
“多谢先生!”
先生沉吟许久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生子,自是要一代比一代强,我看孩子不如就起名为一个“青”字吧!”
以后的日子里,五岁的青儿又有了新乐趣,每天到书房的西窗下听先生上课。先生自称姓李,年四十有余,无妻无子,主攻儒学和黄老之说,兼修诸子百家。数年前,李先生被平阳侯聘为西窗,负责教授曹家孩子一些基础的读写。
在一群少爷小姐中,李先生也是不得安稳。他自负满腹经纶,有治国安邦之才,却落得如此潦倒,教书为生,郁郁不得志。现在见到卫青,很是喜欢,孩子安静懂事,听课比谁都认真,偶尔有机会写几个字,也是有模有样的,从卫青身上,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理想和希望。
偶然间,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孩子的身世,却从来没有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一丝轻贱之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小男孩很是与众不同,就算是侯爷家的少爷小姐也不能相比,他知道一个家奴,读书识字是没有用的,但他还是想教这个孩子。
他很多次悄悄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他的眉宇之间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幼稚的脸庞中却透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平静和坚毅。
看卫青如此,先生不禁捻须感慨:“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子虽出身低微,但不自暴自弃,他日必有所成!”自此对卫青愈加用心。
春来秋去,寒暑交替,又是一年年关将近。其间,郑季曾托人捎来几串铜钱便再无音讯。虽然相隔不远,卫氏也无心过问,只是让孩子随了卫姓,青儿对卫青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时时念叨。
李先生喜欢在饭后四处走走,不知从何时起,小卫青也有了这个习惯,晚饭之后,侯府东花园总能见到一老一少边走边说,时不时二人蹲下,在地上写着画着。卫青学得很快,从《论语》到《诗经》听得津津有味,识字写字也很用心,竹简不够用,就在家里的地上用树枝写。
卫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卫青生性恬淡,不在意旁人的言语,也很少参与孩童之间的游戏,却对习字读书很痴迷,这让母亲感到很欣慰,她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却隐约觉得读书习字会让她的孩子走进另一个世界。
卫氏一家生活拮据,对李先生纵有万分感激,也无以为谢,她只好时常为李先生浆洗缝补衣物。郑季已经多年没来侯府了,卫氏也已彻底放下了这段感情。正值青春的女人,终究还是寂寞的。
李先生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博学儒雅,翩翩风度,是卫氏前所未见的,交往之下,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也时时叩击着她的心扉。先生也对凹凸有致,正具成熟风韵的卫氏心有好感。郎有情妾有意,终于有一日成就夫妻之实。
“你我今日行周公之礼,已有夫妻情分,有些事我自是不能隐瞒。”李先生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我本是犯官之后,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才能保全性命,不能娶你为妻,给你名分。”
“贱妾是卑贱之身,能侍奉先生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先生有难言之隐,不必言说,妾不求名分,只愿能常伴左右。”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这样的日子,我还能过多久?”李先生的眼神黯淡下来,似乎有无尽的忧伤。卫氏听不懂他的话,也读不懂他眼中深深的愁绪。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就如浮萍般无根无基,因为这几个孩子,才不得不苦苦地熬下去。和卫平时,她懵懵懂懂;和郑季,她也多半抱着利用的心态;现在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却让她发自内心的仰望。
有了李先生,卫氏的日子稍微有了些起色。卫青六岁了,也要到管家处报到,安排些活计。卫氏将子夫也接到了身边,想姐弟俩有个伴儿。
这卫子夫自小生得俊俏,七八岁的年纪便柳眉杏眼、明艳动人。先生第一次见到她,就开玩笑般说道:“明眸皓齿谁复见?”卫氏隐约听懂是在夸子夫生得漂亮,却心生忧虑:“唉,长得再漂亮,也不过是奴隶的女儿,将来还不是要找个农夫、奴仆嫁了?还不如生得粗笨些,我这个当娘的也少操点心。”
“非也非也,人生际遇如天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孩子将来的造化,只有天知道,今日有缘遇见,自是不能让明珠蒙尘,以后让子夫也跟着青儿来书房,能不能识得几个字,就看她的天资了。”
卫子夫不但识字很快,对音律之事也颇有兴趣,先生教得用心,子夫很快就能抚琴唱曲。没有人知道,这个奴隶的女儿,日后会母仪天下,成为大汉的国母。也许这一切的可能都始于此刻。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到底幸还是不幸?如果没有天生丽质的姿容,她或许会嫁给一个平凡的农夫或者家仆,平淡安静地度过一生,也许可以安享晚年。可是当她被带进未央宫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另一个人掌握,这个人是天子,普天之下的王者,而后宫自古就是危机四伏之地,其间的争斗不比战场更有温情。虽有荣华富贵在,焉又比农家的平凡喜乐更幸运?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平阳侯不时考问几个子女的功课,对李先生的教导颇为满意。期间卫氏又生一子,侯府中人都知道这是谁的骨血,也无人为难,先生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歩”。
“我冒姓李,今生想得苟全性命,也不敢以真名示人。唉,惭愧啊!身为人父,都不能给孩子自己的姓氏。哀莫大于此!”
“先生莫叹气,妾身知道先生的难处。不管孩子姓什么,都是先生的骨肉。”尽管已有几年夫妻之实,卫氏依然恭敬地称他为先生。
“也罢,几个孩子都姓卫,这孩子也姓卫吧!以后几个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有个帮衬。”几年后,两人又诞下一子,从前例,起名为卫广。
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李先生开始考虑结束漂泊的日子,于是用积攒下来的银钱,在平阳附近购置了一处宅院,还陆续添了几亩上好的水田。卫歩、卫广断奶之后也送去了卫家,由长兄卫长君和长姐卫君孺抚养。
卫青聪慧好学,读书学习就如同他做人的态度一样,扎扎实实,从不投机取巧,三五年间,跟着李先生读了不少书,先生对他视如己出,自然倾囊相授。
在众多典籍中,卫青最感兴趣的就是那部《老子》,洋洋洒洒五千言,卫青背得滚瓜烂熟,不通之处,先生也是尽心指点。
“卫青,《老子》之言博大精深、玄奥无极、包容万物,将来无论处江湖之远也好,高居庙堂之上也罢,都要以此为修身处世,安身立命之方。”卫青虽不能完全理解先生之言,但却知道这是金玉之理。
“你要记住:‘尽信书不如无书!’凡事不可羁绊于死板的理论,而是要在生活中不断体会,把圣人之言为己所用,却又不能受其约束。此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卫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卫青啊,‘至柔者莫如水’,你看那水流,看似柔弱无力,和万物不争,随方就圆,无一不可,流水最为柔弱,却不懦弱,在最低处时,柔和蜿蜒,但有一日成大势,就会大不可及,深不可测。所以说:‘上善之人,如水之性。处世之道,要以水为师。’
“人生一世,不求有所建树,只求不负男儿之身,意志要刚强,但与人相处必要谦和仁厚,‘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受得了委屈,才能保全自身。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踮起脚跟用脚尖是站不稳的,大步前行,是走不长远的,求学也好,做事也好,必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积累,才能有所成。”
卫青明白,先生从读圣人之言讲起,是要自己慢慢体会,灵活运用。太过深奥的道理他还不能明白,只是牢牢记住,先生要求自己内心坚强,但为人处世却要如水般柔和,不争不怒,脚踏实地地成长壮大。
曹参当年任大汉丞相,除了“萧规曹随”,继续实行无为之治之外,还十分注重文化教育之事,多次组织朝野上下从民间收集各类书籍,此事应和民心圣意,上下一心,颇见成效,平阳侯府自然更是藏书众多。先生平日里时常以书房为家,卫青也就有了机会接触这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常常一头扎进书海里就忘了时间,吃饭、睡觉都要子夫前来催促。
先生见此情形,若有所思,对卫青说:“卫青啊,好读书固然是好事,但凡事切不可过,过犹不及,除了读书你还需要锻炼体力,修习剑术武技,这样才能做到文武双全。”
“先生教诲的是,可是练武不是一朝一夕速成之事,卫青从不曾见过,想练也无从开始。”
“世间事皆由人为之,有心,任何事都能做成。读书,是为明理;习武,能安身立命。而只有文武双全才能报国安邦,有所作为。”先生说着,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目视远方道:“北方匈奴肆虐,我看朝廷虽然和亲纳贡,但也只是权宜之策,以此韬光养晦,终有一日,我大汉会挺身对抗匈奴,那个时候,若你能投军报效国家,于公于私都是最好不过。我大汉历来以军功封爵,你若有武艺在身,辅以满腹诗书,自然能在军中有所作为。”
“诺,青儿记住了,以后不光读书了,还要习武。”
“好,好,明天我就给你做一把木剑,教你剑术。”先生的话让卫青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温文尔雅的先生也会剑术。
第二日,先生早早起来,选了硬木,给卫青削了一柄木剑,木剑显得笨拙粗糙,卫青却很是感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兵器。
先生摆开架势:“青儿切记,此剑法为已故淮阴侯韩信所创,为师由一故人处习得,今日传授给你,你切不可对他人说起。”
“诺!”
淮阴侯韩信兵法为后世所推崇,岂不知他的武功也堪称一绝,无论跃马纵横沙场还是平地搏杀都自成一家,这套剑法是根据他少年时代四处流浪斗殴的经验所创,后来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得以改进,剑法招数简单,没有过多花哨的架势,但极为实用,招招直取要害之处,专为实战所用。一个文弱书生,一个总角小儿,虽然舞不出剑法的凌厉杀气,但剑招的灵活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此,卫青读书之余,便偷偷躲到马厩后面的一块空地,专注苦练剑术,不几日就将整套剑法学会,虽手持木剑,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先生在一旁喜得乐开了花,他一边抚掌赞叹一边说:“当年楚霸王力可抗鼎,却不喜剑术,说要学万人敌,卫青你天资不错,一学就会,为师日后还要教你万人敌。”
第二节汉宫争储
长安,皇城,未央宫。
景帝刘启已卧床多日。这位年仅四旬许的皇帝时常生病,未央宫内外也见惯不怪。
这个时候躺在病榻之上,他却不能安心修养。历来后宫多争斗,而今储君之位群臣多有异议,就连他自己,也对已经立为太子的皇长子刘荣不甚满意。
他的皇子众多,都是自己的骨肉,没有亲疏之别,只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要传承大汉江山,自然不能不慎重考虑,除了自身的能力,皇子的生母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太子的生母日后必然会成为太后,对朝政施加影响。
废储的原因表面看似乎是后宫争宠,太子刘荣为长,栗姬所生。由于皇后薄氏无出,栗姬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兼之栗姬本身姿容出众,一直深得皇帝宠爱。皇长子立为太子本是众望所归,而栗姬封后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一日,皇帝在栗姬宫中,夕阳夕照,景帝也颇多感慨。他自觉年岁渐长,身体每况愈下,不由得说起身后之事:“朕百年之后,荣儿即位,你就是皇太后了,朕的那些个皇子、公主,你可要好好照顾。”
栗姬见皇帝如此,只觉得晦气,哪里顾得上细想,带着娇嗔道:“皇上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皇上要活千秋万岁。皇子、公主都各有各的娘,我管好我们荣儿就可以了。他们一个个在宫里吵吵闹闹,臣妾看着都烦心。”
景帝是个良善之人,自然有深深地舔犊之情,闻听此言不由得心头一凉,本想栗姬虽是浅薄之人,也不至于如此没心没肺?
谁知栗姬没有意识到皇上的神色不对,仍然撒娇道:“皇上,臣妾当什么太后啊?宫中这么多贵妃、妃子的,一个个都多神气啊?有谁听臣妾的啊?那些个皇子,都欺咱们荣儿心善,一个个蹬鼻子上脸的,要是荣儿当了皇帝,臣妾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这一语点醒了景帝,景帝是个有为的皇帝,爱民如子,他有十几个子女,更是个个视若珍宝。他本觉得刘荣心善懦弱,虽不至于英明神武,但做个守成之君尚可,加之栗姬浅薄,无力过多干预朝政,遂立为太子,哪知栗姬如此心胸,想到此处,景帝一阵后心发凉。
栗姬还在喋喋不休,景帝的思维已经走远了。大汉立国六十年,海内升平,只是外患不绝——北方有强大的匈奴对着大汉虎视眈眈,是大汉的心腹之患。高祖、惠帝、文帝,三代人都没有能解决这个祸患,到了他自己,也束手无策,只能继续和亲政策。大汉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人,显然,善良怯懦的刘荣不是最佳人选。
景帝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深邃的夜空。
栗姬在耳边轻语,皇帝已经心飞九天之外了,心中有事,加之对栗姬生出一种莫名的厌恶之感,不发一言,起身拂袖离去。
栗姬尚不明就里,见景帝面带怒容,自然不敢多言。从此之后,皇帝再未踏入栗姬宫中一步。
大汉以孝道立国,景帝本也是至孝之人,自然窦太后就成了易储的关键性人物,窦太后是一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深知此事事关重大,虽对刘荣也不甚满意,但国本废立之事却要慎重考虑,此事就此悬着。
而栗姬一方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她的幼稚浅薄又一次让他们母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事情还要从馆陶长公主说起。这馆陶公主刘嫖是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是皇帝的亲姐姐,窦太后的长女,早年下嫁开国功臣陈平之后邑侯陈午,膝下有一女名阿娇。她想将女儿阿娇嫁与太子刘荣,谁知栗姬自恃其高,不但拒绝了这门亲事,还讽刺她。这让刘嫖怒不可遏。
那边,栗姬还在为羞辱了骄横跋扈的长公主而沾沾自喜,岂不知危险已经降临。
时任太子太傅的是魏其侯窦婴。这日窦婴求见栗姬,栗姬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子太傅、太后侄子还是很看重的,马上接见。
寒暄问候之后,窦婴道:“夫人,自古龙乘风,人乘势,今太子已近弱冠,当择一门亲事,以为外援。”
“我也正有此意,太傅看哪家姑娘合适?”
“长公主之女陈阿娇,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栗姬一惊,道:“我刚刚拒绝了长公主的提亲,阿娇刻薄刁钻,怎可选为妻室?”
窦婴闻言慌了神:“夫人岂可如此!这是害了太子。”
“我看娶了阿娇才是害了荣儿!”
窦婴正色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后宫如同朝廷,除了实实在在的官位高低,各司其职,还有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着,东宫太后那里举足轻重,而长公主就是这最大的力量。”
“太傅不必过虑,一个刘嫖,起不了什么风浪,做母亲的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那样的妻子,皇上已经跟我交代百年之后的事了,东宫太后又能奈我何?”
窦婴闻听此言,如五雷轰顶,喃喃自语着退下,栗姬态度如此坚决,他自知无力回天,看来太子易位已不可避免。从内心来讲,窦婴也是希望大汉能有一位大有为之主,而刘荣,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自此,窦婴有意识地和刘荣母子拉开了距离。
刘荣在懵懂中成为太子,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太子是个什么角色,还是每天和弟弟妹妹一起读书玩闹。
弟弟妹妹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十弟刘彘和表妹阿娇。阿娇是姑妈的女儿,每天都欺负刘彘,刘彘却最黏着她。
一日长公主刘嫖玩笑道:“彘儿,长大后让阿娇姐姐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刘彘高兴地说:“我要是娶了阿娇姐姐,就造一间大大的金屋子,让阿娇姐姐住。”
长公主刘嫖听到这话自然是喜不自禁。在栗姬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现在看到这个小侄子刘彘是越发喜欢。刘彘确实也与众不同,虽然年幼,却俨然是几个皇子公主的首领,带着大家一起调皮捣蛋,更难得的是刘彘的聪慧,小小年纪就能过目不忘,他也总是爱向太傅提问,甚至有时候问得卫绾老先生语结词穷。想到此处,不由得计上心来。
刘彘的母亲是王娡,也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入宫之前就嫁过人,生有一女,后因术士言其有贵人之象,就抛夫弃子,毅然决然想办法入了东宫。当时的东宫之主正是现在的皇帝刘启。
王娡和大多数宫婢相比,年龄要大一些,但岁月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过多的痕迹,反而令她更加娇艳诱人。太子青春年少,喜爱美色,王娡也有心**,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子姬妾。王娡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极其聪慧,生下皇子刘彘后,深得窦太后和皇帝喜爱,被封为美人。
王美人深知宫廷斗争险恶,处处小心谨慎。刘彘从小聪慧过人,更兼一副好像貌,深得景帝的喜欢,这让王美人更加谨小慎微,处处为刘彘的将来谋划,同时又不动声色。
和刘荣相比,刘彘要幸运多了,当馆陶公主笑容满面地向王美人说起刘彘要“金屋藏娇”的时候,她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他们母子这一生最大的机遇。
王美人和长公主各怀心思,自然一拍即合,两人心照不宣,把这个“金屋藏娇”讲给窦太后,老太太一听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这门亲上加亲的娃娃亲就这么定下了。
于是,馆陶公主就成为了压倒栗姬和刘荣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假意讨好太子,怂恿太子的舅舅、时任奉常的栗贲进言,请立栗姬为后。立后本是皇室家事,栗贲的这一举动犯了君王大忌,景帝借题发挥,以太子刘荣母舅家干预朝政为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外戚栗家一干重臣,并废太子为临江王。
景帝前元七年八月初五,又宣旨,立皇十子胶东王刘彘为太子,并赐名为刘彻。
一番风波,终于尘埃落定,栗家家破人亡,不久栗姬也死于冷宫,年幼的刘荣被迫离京就国。时年仅七岁的刘彻,不知道这一道圣旨背后的刀光剑影,仍是乐呵呵地穿梭于后宫园林之中,每日读书嬉戏。王美人也顺理成章,成为王皇后。
历史的车轮,依然在悄悄地向前驶进,这一番波折,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过后又有谁能记得……
第三节淮阴侯往事
平阳侯府。
一日,曲逆侯陈平后人陈衡携子陈掌造访平阳侯府,在曹奇父子的陪同下步入后堂,远远看见卫青在练剑,陈衡少年时曾师从名家,对各家剑术都有一定了解,见状大吃一惊,这隐约就是当年淮阴侯韩信的剑法。
“曹侯府中有高人啊,小小孩童,使的竟是淮阴侯的剑法。”
“陈兄何出此言?此乃府中奴仆之子,如何学得失传已久的淮阴侯剑法?”
“衡不才,当年师从军中名师,师父机缘之下学得几招淮阴侯剑法,今日我见此小儿使出,虽力道不足,但招式精妙,气势凌厉,似乎很得其中精妙,必是有高人从旁指点。”
“陈兄此言惊煞小弟,淮阴侯剑法从未外传,当年也只有军中几人见识过,如果有人能授此剑法,必是和淮阴侯大有渊源。当年吕后虽是瞒了高皇帝才处置了淮阴侯,但毕竟还是伤了功臣们的心,高祖也十分尴尬,所以如果淮阴侯有传人或后人在我府中,必犯了皇家大忌啊!”
“侯爷,陈大人,此子为当年少主亲随卫平的未亡人和平阳县吏郑季私通所生,冒姓卫,唤作卫青。这剑法是府中西席李先生所授。”管家曹智在一旁小声道。
“这李先生看来是大有来头,曹侯,为防万一,我想见见此人。”
“陈兄所言极是,如此这般最好不过。”
两人到书房前,也不推门而入,只是来到窗下,透过窗户仔细端详。李先生正在案前席地而坐,摇头晃脑地读书。
陈衡小声说道:“曹侯,我看这李先生确实有些眼熟,似乎真的很像那个人。”
“哦?陈兄可看仔细了?”
陈衡压低声音在平阳侯耳边道:“我家藏有当年画师绘制的开国功臣画像,这李先生,和当年的淮阴侯韩信确有几分相像。”
“真有此事?当年韩家被灭三族,未曾听说有人逃脱啊?如果真出现在我家,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平阳侯大吃一惊。
“淮阴侯心思缜密,难保不会未雨绸缪,留有后招。剑招和长相,足可以说明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曹侯要防患于未然啊!”
“多谢陈兄提醒。不管是不是淮阴侯后人,这李先生是不能留在府中了。”
“淮阴侯和你我先祖同为大汉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按说我们应该竭力保全他的后人,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淮阴侯身怀绝世才华又立下不世之功,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一天,为君者必然一日难以安眠,所以,淮阴侯的悲剧是注定的。”
顿了一下,陈衡继续道:“淮阴侯蒙冤,我等父祖无不嗟叹唏嘘,但真要让人知道有韩家后人流落民间,是犯了皇家大忌啊!曹世兄,虽然现在无人知晓此事,也无法判定我们的疑虑是否属实,我们藏匿下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长日久,此事难保不会走漏风声,传到朝中,就万事休矣。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一旦事发,难免祸及宗族。再者,这先生既然隐姓埋名,想必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曹侯仁厚,不为难他,让他离开,淮阴侯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曹侯的。”陈衡虽已失侯爵,但仍有世家风度。
两人在窗台边说着,却不知十二岁的子夫在书房内背靠着窗台读书,此番对话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子夫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两人走远才对先生一一道来。
先生闻言仰天长叹:“唉!我费尽心机,浪迹天涯,不但不敢从祖宗之姓,就连名字都不敢有,可是终究还是被人知晓行踪。看来此生注定是要漂泊四海,无以为家了。”
回到卫氏的小屋,先生脸色凝重,叫过卫子夫母女二人,道:“我恐怕要离开了。”卫氏一惊,不敢相信,再看先生一脸严肃,知道不是开玩笑,一时之间,双眼湿润。
先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淮阴侯韩信之后,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只为能保全性命,今日被人识破,平阳侯必不会再留我在府中了。”
子夫紧紧抓住先生的衣袖:“不,先生不要走。”
“孩子,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走的话,平阳侯会寝食难安,也会连累了你们母子。”
正说话间,下人已经来报:“侯爷请李先生到书房叙话。”
书房中,平阳侯端坐,旁边并无他人。
平阳侯道:“先生多年来呕心沥血,教育这几个不成器的子女,曹某人感激不尽,只是犬子曹寿体弱,不能潜心治学,再留先生在侯府,也是枉费了先生一身才学。”
“李某明白侯爷的意思,求侯爷容我逗留几日收拾行装,不日便会离开河东。”先生心知肚明,见平阳侯如此,正好顺水推舟。
“先生,此事……唉,曹某对不起先生啊!”平阳侯哽咽着欲言又止,最后长跪不起,李先生也赶紧跪下还礼。
“侯爷不必多言,李某理解侯爷的苦衷,您的大恩,李某没齿难忘!”
“唉,先生请放心,两个孩子还小,就留在府中吧,你我是世交故旧,我自会善待。”
“大恩不言谢,李某就此拜别!”说罢整整衣冠,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转身离开。
李先生在侯府多年,行李却不多,一个小小的包袱,几件换洗衣物。平阳侯派人送来银钱,他也不推辞,悄悄地给卫氏留下了大半,自己将几串铜钱收在行囊中。不到一刻钟就一切收拾停当,卫青被派去集市买菜,只有子夫母女二人送先生出了侯府侧门。
“离别伤感,我就不等青儿告别了。青儿是可造之材,你要时时督促他读书习字,来日必有所成。子夫天生丽质,于音律之事,一学就通,兼之性格婉约大气,不可急着就将她嫁人,要等待时机,兴许会际遇贵人。卫歩、卫广年幼还要劳你养育成人。”
“你只管放心,长君、君孺都已经长大,子夫、青儿也很懂事,歩儿、广儿我会用心养大他们。不知先生此行,去往何处?”
“我将离开河东,往南而去。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也只能再做我的老本行,如有所获,我会捎给你。”
“出门在外,保重自己,不必挂念我们,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的。”卫氏泪水盈眶,子夫也在一旁嘤嘤痛哭,离别的伤感弥漫开来,不敢多说,就此别过。
傍晚,卫青回到家中,见子夫双眼红肿,母亲一言不发地做着饭,而四处寻找都不见先生的踪影,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
“娘,先生呢?”
卫氏没有回答,子夫忍不住哭出了声,“先生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卫青用力抓住子夫的胳膊,情急之下,捏得子夫生疼。
子夫无奈,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先生说要去哪里?”卫青忙问道。
“先生只说往南而去。”
卫青听罢沉思良久,突然快步跑出院子,径直往向城外而去,子夫母女来不及阻拦,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卫青气喘吁吁,一路狂奔,鞋子掉了,也顾不上捡拾。直到天色已黑,才在南门外的驰道旁找到独酌自饮的李先生。先生见到卫青,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先生,你为何要如此匆匆离开?”卫青扑到先生怀中,带着哭腔问。
李先生摸着卫青的脑袋,安抚于他,待他气息平复,才徐徐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聚散本是常事,你不必如此难过。”
“先生,到底是为何啊?”
“唉,说来话长。”先生神色落寞,见旁边并无他人,才继续说道:“今日我自不必隐瞒,我本是淮阴侯韩信之后,当年淮阴侯蒙冤而逝,全族被诛,只有我尚在襁褓之中,养在乳娘家中,乳娘感我父母旧恩,将我隐匿下来,后淮阴侯军中旧部灌婴将军找到我,带回家中当亲子养育之,冠礼之日,将军告知我真实身世,我才知旧事。后将军仙逝,将军之子灌夫掌家,灌夫时任中郎将,喜任侠,家财钱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横暴颍川,我甚为忧虑,屡次劝谏皆无效,我以为,以其个性,假以时日,必会有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灌夫之强横,必不长久。他日若灌夫出事,牵连出我,必会加重灌将军家族的祸端,因此,我离开颍川,浪迹天涯,只想苟活于世,就此了却残生。我一路北上,就到了河东,在平阳侯府遇到你们母子。今天离开,是因为被曲逆侯后人识破,迫不得已而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不怕死,但不想父母生养的七尺之躯就此终了,离开,也许能继续活下去。”
先生至此已是泪流满面。
“先生的难处,卫青懂了。”卫青说完跪倒在地,“先生授业解惑,对卫青恩同再造,这一拜是父母之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请受卫青一拜!”
“孩子,起来,赶紧起来!”先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青儿,你虽年幼,却聪慧懂事,我半生漂泊,庸碌无为,只求三餐一宿,原本是心如死水之人,有幸得以教你,也是我的造化。”
先生扶起卫青,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说:“淮阴侯兵法震烁古今,我自知身世起研读至今,也未有大的收获,今日,就将这部书传给你,孩子,你要牢记,将来有一日,要凭此抗外敌,保家国。”
“先生,青儿愚钝,怕有负先生期望。”
“孩子,我了解你,正所谓‘见微知著,因近察远,一叶而知秋’,你我师徒五年有余,时时事事都能见你心地善良,宽和仁厚,这部书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了。”
“先生大恩,卫青铭记于心。”
“孩子啊,生在奴仆之家,是你的不幸,可是,虽然你无法选择你的出身,但你可以把握自己的未来。我看朝廷将来必定会对匈奴用兵,一旦刀兵起,便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军中不计出身,只看军功,是你将来最好的去处,你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全家自然都能脱离苦海。”
卫青认真地听着,不断点头。
李先生继续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须得有所作为。同样,一世少则四五十年,多则七八十年,任何时候,切不可因为当时的身份、境遇不佳而妄自菲薄,自暴自弃,要时时牢记,保全有用之身,等待时机到来。”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道多变,只有自强不息的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人这一生,会有很多机遇,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准备而扼腕叹息,要提前早做谋划。不思进取,固然无法成事,空有一腔热血,没有提前打好基础,也是空中楼阁。我走后,你自己要多读书练剑。读书不必拘于门派,儒家、道家也好,法家、墨家也罢,先贤之言,尽可为己所用。等你长大了,还要游历天下,阅尽世间事,体味书中之言,方能知行合一。练剑除了防身保家,有朝一日如能从军,自然还可杀敌立功。”先生放下酒杯,洋洋洒洒数百言,如同一个即将远行的父亲对儿子的谆谆叮咛。
天色渐晚,城门已经关闭,卫青也回不去了,师徒二人只好离开酒肆漫步城外荒野中。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要消除自己内心的自卑,还要战胜自己惰性,才是自胜。不要妄想一夜发迹,努力不懈地奋斗,才是有志之人……”先生边走边说。
二人到了城外一处荒野,草丛有半人高,四周有三三两两的人家,师徒二人就躺在草丛中,看着天上的星星,聆听着最后的离别。
回到家中,卫氏什么也没问,她知道在卫青的心里,这个男人有着什么样的地位。
李先生离开后,这个家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虽然他留下的银钱足够衣食不缺,但总是少了一份依靠。而经过这一番变故,卫氏想得更多。留卫青在自己身边,作为母亲自然乐见,但留在侯府的卫青终究逃不过为奴的命运,郑季虽然不仁,但好歹可以给卫青一个自由人的身份,这对孩子的将来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想到此处,卫氏打定主意,要将卫青送到郑家,交给他的生父郑季。
但要说服卫青却不是件容易事。卫青虽寡言,但心里自有主意,好说歹说,卫青才勉强接受母亲的决定,他知道这是为他好。主意已定,卫氏便收拾行装,去县衙找郑季。
郑季依然在平阳县府里做钱粮小吏,对他来说,侯府的那点艳遇不过是逢场作戏,对于有了孩子这件事,他原本还十分担心,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卫氏从没有因这个孩子的事来找过自己,他也就放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那日县令不在,衙役自然松懈下来,喝酒赌钱,一片喧闹,郑季也在其中。忽然门口把风的王三来喊他:“郑季,郑季,有个美貌的小娘子来找你,就在县衙门口。”
郑季赌兴正高,不想理会,谁知一抬头正看见在门口往里张望的卫氏和她身边的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
“郑季,孩子我已经养活到十岁了,本是你的骨肉,今天就交给你了。”卫氏开门见山。
“这……孩子跟着你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了?给我?我怎么办?”郑季一想到家中的悍妻,自然十分为难。
“十年我一个人都拉扯过来了,你一个大男人,有家有室的,你问我怎么办?”卫氏也不客气,“今天孩子我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推脱,我就天天到县衙来闹,找县太爷,让他评评理。”
“好好好,我答应,你赶快回去,别再来找我就好。”郑季很快服软,回家面对悍妇的打骂似乎要比丢了饭碗划算。
郑季原本是懦弱之人,也不是不想管他们母子,只是不敢管,一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还是尚有一丝愧疚的。现在要带儿子回家,他心里害怕却又不得不壮起胆子。孩子眉眼像他,却又继承了卫氏的俊秀,实在要比家中那几个粗笨的小子看上去聪明伶俐很多,作为父亲他也高兴。
“过来,儿子,让我抱抱。”
卫青往后挪了挪,他还不能接受一个陌生人的亲热。
“来,过来,别怕,我是你父亲。”
虽然母亲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这是他的父亲,要他听他的话,可是卫青还是从心底排斥这个人,在他的心目中,先生才是父亲。
“你娘有没有给你起名字?”郑季见孩子抗拒,柔声问道。
“有,我叫卫青。”卫青小声回答道。
郑季脸色一变:“怎么还卫青?你是我郑季的儿子,要叫郑青,听见了没有?”
卫青牢记先生之言,也不争辩,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我明天带你回家,到家里你要听话,那里还有几个兄弟,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
“嗯!”
郑季见孩子柔顺乖巧,也无多话,想来应该不会太操心。怕别人指指点点,当日收拾收拾,打算第二日一早便带卫青回了郑家庄。
第四节回到郑家
郑家就在离平阳县不远的阳山脚下,阳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
一大早,郑季就告了假,骑着一头老驴,带着卫青奔老家而去。
远远地看到郑家庄,村子背靠大山,面朝汾水,河水冲击的滩涂上,正是片片良田。此时正值早春,地边果树吐露花蕾,泛着姹紫嫣红的景象,而叶片才露了点儿头,不细看很难发现。在锦绣般的花丛中,这点小小的绿芽如同调色板上的星星点点,点缀着花团锦簇的画面。
阳山中蜿蜒而出的小溪欢快地吟唱着,在春日的阳光下,跳跃的浪花一闪一闪,仿佛无数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玉盘上,缓缓汇聚成一条小河,清清浅浅地衬着一片祥和。
一块大石挡住了河水,在大石的身边缓缓地积了一个大大的水潭,绿油油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杂物,只有几只大白鹅懒洋洋地漂游着,仿佛已在春日暖阳中睡着。
河边的垂柳在春风中放飞絮花,柳枝婀娜多姿翩翩起舞。山边的灌木丛中,落落野花盛开,虽没到跟前,已有阵阵暗香传来,沁人心脾,正所谓靠山环水,一派田园风光。
郑季带着卫青来到一座宅院前,大红门漆色斑驳,半掩着,丈许高的围墙是由土坯垒成的,青苔斑斑,略有些败破气息,院内隐隐传来孩童玩耍的声音。
郑家祖孙三代住在一个大院中。郑季的父亲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过问家中事务。三个兄弟都已结婚生子,但未另立门户。家中还有一个本家老汉郑贵,负责日常农事安排。郑季因为在县府做事,在家中算是小有地位,他老婆也就自然成了家中管事的。
郑季禀明老父,老父平添了一个孙儿,自然高兴,又见孩子长得和郑季有几分相似,更是放心了,吩咐让孩子到东厢房住下。郑妇听到消息火冒三丈,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好气呼呼地不理郑季。
到了晚上,郑季自然少不了赔着笑脸,郑妇大发雌威,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是心中盘算,要如何折磨这个小兔崽子。
郑家以务农为主,卫青的几个叔伯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侄儿持无所谓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反感,这反而让卫青舒服一点,如几个婶娘般过分热情还让他无所适从。
在郑家,卫青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别人,所有的佃户、农人都像看猴戏一样盯着他,郑家的几个孩子,对他挤眉弄眼,显然抱有敌意。这些卫青只能表现得毫不在意,他告诉自己:“君子所持者远……”
郑家庄也有学堂,可卫青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进去读书的,因为郑季一离家,郑贵就找到他:“家里人人有活干,容不得有人吃闲饭,你年纪也不小了,从明天起就去放羊吧。”郑贵传达了郑妇的意思,此时卫青只有十岁。
翌日,天刚放亮,郑贵就在门口喊卫青起床。卫青初来乍到,完全不适应新家的生活。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迷迷糊糊地跟着郑贵来到羊圈。
和郑贵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敦厚结实,只是面无表情,卫青也不敢多问,只是事事听从吩咐,不时点头认同。
他深知自己寄人篱下,凡事不敢有任何耽搁,三四日后,他便适应了早起的生活,不待郑贵来喊,他就早早起来,收拾停当。
熟悉之后他才知道,老者是他的大伯,也就是郑季的长兄,之前放羊是他的差事。年过五旬的他已经苍老的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褶,两只手粗糙的让卫青想起了乌鸦的双爪。
放羊是个苦差事,每日在空旷的大山中,孤独寂寞不说,还要忍受风吹日晒,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得被熬得油尽灯枯。现在来了卫青,他自然高兴,早早便带着卫青来到常年牧羊的山谷。
阳山,顾名思义就是向阳的山坡,早晨第一缕阳光,会落在它的山顶上,直到太阳西斜,另一面还依旧笼罩在阳光中。由于光照充足,且有山泉从顶峰流下,此处草木茂盛,是理想的牧羊场所,除了郑家的羊群,庄里的其他人家也在此放牧。除了羊群之外,还有牛群,甚至还有个不大的马群,也在山坡上漫步。
在农区,马匹并不常见,一来是马不好养,难伺候;二来由于军队需要大量的战马,所以民间养马多数会被征收,可能是郑家庄地处偏远,保留了这个马群。
这些都是热情的大伯告诉卫青的,他对卫青并没有其他人般的敌意。
卫青有些疑问:“那为什么还有人养马呢?”
原来养马虽有诸多不便,但人们只要远行,就必须骑马,物以稀为贵,马匹因此身价百倍,又让养马成了有利可图之事。为了让马跑得快,除了放牧,还要喂食精粮,马的生活可要比驴、骡好很多。但马行走四方,奔波劳累,甚至要沙场征战,意外死亡是常事,寿命自然远远比不上驴和骡子。卫青暗自思忖:“《老子》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平缓的山势开始陡峭起来,卫青手脚并用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却见羊群若无其事,不时啃食着路边草茎,缓缓爬坡。
见卫青好奇,大伯道:“羊的蹄子坚硬小巧,小小的一点缝隙就能站住,它们常年在山中生活,爬上爬下,自然不会在意这点险路,咱们往前走,过了这个山头,前面就是草坡了。”
果然,过了这个山头,就是大片的平缓山谷,少了灌木丛,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牧草,嫩绿的青色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地毯,沿着山坡伸向了远方。卫青生在平阳侯府,不曾见过高山草甸,不由觉得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这里草好,又有泉水,是最好的牧场,但是过了夏天,这里的草就啃得差不多了,羊群就要往高处走,那时候就要注意了,山上是有狼的。”大伯交待的注意事项,卫青一一牢记在心。
站在山头,奔腾不息的汾水不过就是一条细窄的白带子,郑家庄就在这带子边上,卫青眺望四周,整个河谷上下三十里尽收眼底,大块的农田就像染色的棋盘,星罗棋布,壮美的风景让卫青一扫离家的愁苦。
大伯又带着卫青走到了最高的山崖下。山崖的缝隙中,有一股山泉流出,水从绝壁而下,飞溅开来,粉身碎骨,如飞花碎玉般落地积为潭水。
卫青从未见过瀑布,兴奋地冲过去,用双手接住落下的水珠,高兴得又喊又跳。大伯见状咧嘴笑了,不见牙齿,只见牙床。他的一口牙齿已经因年龄渐高而脱落,黑红色的牙床**,让卫青忍俊不禁。
接下来的几日,大伯陆续将放羊的经验告诉给卫青,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亘古不变的大山和数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他说完认为该注意的事项,就再也不愿踏入这大山一步了。
羊群安静地吃着草,卫青已经熟悉它们的习性,知道在这里羊群可以撒欢度过一天,其实牧羊并不辛苦,只是有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孤寂和无聊。
他不想有一日像大伯一样,被折磨得如此苍老。他要找到自己的乐趣,打发这难熬的时光。
他开始回忆李先生这几年来教他读的书,那时候,因为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是多么难得,便很珍惜每一次先生上课的机会。现在离开了先生,他也不想自己学到的东西被荒废。
坡上有块平地,曾经有牧人在这里生过火,黑色的木炭下**着沙土,卫青摘了些树枝,刨开燃烧过后的灰烬,算是有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平地,细软的土上,可以用树枝做成的笔写写画画。
先生当年惊奇他的天资,岂不知,这资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沙土上写字很累,一个时辰过去了,总算默写完《孟子》中的一章,这是他每天给自己定的第一个任务,生怕忘记先生教的每一个字。
其实在他的心里,并不知道读书识字有会带给他什么好处,但他知道先生带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个不同于他的叔伯、他的母亲及无数和他身份一样的人的世界,这仿佛是黑暗世界中的一缕阳光,他害怕失去。
一个人的日子很难熬,每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的时候,就会有莫名的悲凉弥漫心间,这种悲凉只有让自己充实起来才能冲淡。
每日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是由郑贵清点羊只的数量,羊群不会像人一样听话,所以一般都会耗费很长时间,数完后,卫青才能去吃饭,一般这时候就只有残羹剩饭了,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他只好饿着肚子。
这日回家,郑贵大概数了一下羊群就让卫青去吃饭了。卫青很高兴,立马向厨房方向跑去,拐角处郑妇正好走过来,他一时没有来得及稳住身子,直直撞了个满怀。
郑妇体型干瘦,这下立马被撞倒在地,哇哇大叫,见到撞他的人是卫青,更是生气。郑贵倒是反应很快,跑过来扶起她。卫青被吓呆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郑妇见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但撞翻了自己,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气不打一处来:“小杂种,吃我们郑家的穿我们郑家的,还存心撞我,你这小杂种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郑贵,来,把这小杂种给我往死里打。”
郑贵无儿无女,终生未娶,全仰仗本家族兄才得以糊口,听到郑妇此言,上来就对卫青连扇几个耳光,卫青劳累了一天,哪经得住郑贵这几巴掌。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正好郑季路过,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看了一眼,见郑妇在,欲言又止,只得默默离开了。
看见郑季,郑贵住了手,郑妇也哼哼着离开了。
孩子倒地不起,其实郑贵还有点害怕,毕竟这是郑季的儿子,现在看了郑妇的样子才放心回了自己屋中,留下小卫青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郑家的孩子发现了卫青,试着用棍子捅了捅他,发现没有动静,他们很是兴奋,对着卫青又是一顿脚踹。卫青终于醒过来了,看着这几个兄弟姐妹,满心的陌生与悲凉,默默地爬起来,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小屋。几个孩子在后面大声喊着:“杂种,小杂种……”卫青一声不吭,他们也感觉无趣,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