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元年。

四月, 谷雨时节,太后赐婚长公主与当朝户部尚书,金玉良缘, 众人钦羡。

五月,长公主去宏觉寺酬佛。寺中走水, 长公主薨殁, 户部尚书悲恸不已。皇上也因此悲痛抱病卧榻, 未能临朝, 朝事由九王爷代为处理。

百官朝列的大殿之上,气氛一直凝重肃然着。

散朝之后,户部尚书余还景独自走着。他一身绯色朝服, 面色不好, 行走间匆匆,朝臣们看着也不好上前与之搭话。

中书令老大人看着, 只一声轻叹,拍了拍余还景的肩以表关怀。

余还景朝着老大人拱了手, 便径直离了殿。他行过青石直道,过了白玉桥,匆匆在宫廊上走着,来到了御和殿。

殿外守着的人进行通禀, 很快便出来,请余还景进去。

“陛下怎么样了?”余还景看着双目充红的杭实, 问着他。

杭实朝着余还景点了点头, 脸上的表情终于带着云销雨霁的缓和。这几日他与几位太医一直守在殿内,不敢离开, 也防着这消息让旁人知道了。

沉香榻间, 传来了一声轻咳, 之后哑沉的声音就唤着,“还景。”

杭实让开了身,让余还景上前走近到榻边。

余还景眉头紧皱,他看着榻上的宁子韫,心绪很是复杂。

这些事的安排,都是宁子韫吩咐下去的。

宁子韫伤得很重,除了原先受的刀伤,左腿骨也被砸得折了,右腿也伤了。当时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一想起来,都让人痛得不行。

太医说,就算治好了,以后每逢天气阴潮时节,这腿伤估摸还会反复。但能活下来,也已是不容易。

九王爷听说了之后,几乎拆了大半个太医院。听着宁子韫口中还在唤着宁妍旎,更是急得想把宁妍旎找回来。

但是他又实在不敢。宁子韫决定的事,都是不容他们轻易置喙的。只有宁妍旎,才不管不顾宁子韫说的话。

“陛下,都办好了。”余还景上前,对着宁子韫说着。

她终于如愿地离开了宫城,带着阿栀阿棠,还带着那只小犬,就是没有带上想跟她一起的宁子韫。

宁子韫艰难地扯了下唇角,“她现在,应该很开心罢。”

殿内直棱窗只是半开,风也不大,但宁子韫的眼皮却很是酸涩。身上血肉骨骸的痛楚,也不过如此。

宁子韫让余还景把椿台上的小匣子打开,这个匣子,就是之前一直放在他书案上的那个乌木小匣。

“这件事,我应该做得更早些的。”宁子韫淡淡说道着。

乌木小匣子内,静静躺着一枚衔珠桃形红珊瑚耳珰,还有薄薄的两页纸。

这薄薄的两页纸,就是最先开始,宁子韫想从东宫取出来的东西。

那时,富贾温府一夜之间被倭人纵火侵夺,温府布在各州城的产业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后来那皇上出面,假仁假义出面平息民慌,将温府的产业全收到了国库之下。

但是世人不知,一切剧变的源头,都是那老皇上造成的。匣子里的这份,便是当时皇上与倭人的约定协议。

君王的卑鄙无德,最后都由多少无辜的人受了罪。当时的东宫储君太子却是知道此事,在宁子韫准备动手时,太子先宁子韫一步取到了这份罪证。

太子拿它在手里,一直放着,不动声色,也是因为考虑日后若有大变,可以拿它要挟那老皇上。

这毕竟是件极其下作的事。

宁子韫本想缓缓图之,想兵不血刃。只不过没想到,最终,还是太子败了之后,宁子韫才从东宫将它取了出来。

如今,这一旦明示昭告出去,便会在史书和民间留下多少的骂名。

不止宁皇先祖在地下要跳脚,当今在朝的宁氏皇室宗亲,蒙羞之余也会引得朝局动**。

余还景明白宁子韫现在的意思,默了默。

宁子韫垂眼,将那枚耳珰取了出来,握在手里。

尔后,宁子韫让余还景将这个小匣子一起带出去,与中书令老大人和刑部一起,将此事清楚明白地明榜贴告。

终于到了新一年的盛夏。

无垠的天幕之下,破晓再也无了拘束。大地的每个角落,终是尽皆洒照金光,万物长出新的生机。

一小院中,两女子相对而坐。

一个云髻峨峨,身着妃红百水衣裙,身姿婀娜。水弯眉细长,双目柔情似水。

另一女子着的玉涡色晕锦襦裙,面容一如流云白莹,五官娇艳如琢。尤是那杏眸潋滟,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咳。”浓青郁郁的黛紫丹蔻正抚在书卷之上。

曾经的容妃,如今的将军夫人,姜湄,她头往下盯著书卷,双眸却一直抬着往对面瞧去。

姜湄正偷偷在看着对面宁妍旎这小妮子。

前些天,陛下明榜昭告了先皇的过错,还了温府多年的清白,将温府昔日的产业归还到了宁妍旎的手中。

现在,她面前坐着的宁妍旎,可谓是尊大金佛了。

在院中的这日光之下,宁妍旎如今整个人更似发着亮的瓷娃娃,叫姜湄看着,真想将她整个抱回自己屋中去。

那日,宁妍旎哭得都快喘不上气来。现今,宁妍旎倒是平静得让姜湄咂舌。

“我正在找宅子。过些日子,我就从你这搬出去,不叨扰你们了。”宁妍旎抬眸看过去,正好与偷瞧她的姜湄视线交汇。

宁妍旎手中握着毫笔,桌上放了温府产业的账簿,正在算着写着。

具体算些什么,姜湄是看不懂了。

但姜湄却没有那个意思,她噘嘴就说着,“你找什么宅子呢,在我这住着不好么。可是,哪住不惯还是吃不惯了?”

之前姜湄离了宫之后,就嫁了个三品的驻外将军。

那驻外将军人糙,但是耿直厚道,而且好骗。姜湄虽是续弦,但只几句话,就让那将军的后宅之中只余下她一人。

上个月将军回京述职,姜湄也跟着一起又回了盛都。

姜湄本就只是妃,深居后宫,又不是那时常露面的皇后。横竖现在盛都,也没多少夫人千金见过她的脸,姜湄也就心安理得地在盛都行走。

本来姜湄还很是唏嘘这半年变化之大,尤是听到长公主薨殁之后,姜湄还难过地哭了大半宿。

结果,当宁妍旎再活生生站在她跟前时,姜湄就差没吓得个魂飞。

“在你这住着是好,但是到底我还带着两个小孩,还有温府的一些人在。一直在你这住着,就不好了。”宁妍旎说着。

宁妍旎将泽哥儿和细细从余府接了出来。

宁妍旎心中实在是对余还景有愧。所以在宁妍旎离了宫之后,余还景再是说无所谓,宁妍旎也不好意思,再将泽哥儿和细细留在余府。

泽哥儿和细细,本就是温府的孩子,自然就应该由温府养着。

余还景的恩情,温府以后也是一定要还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宁妍旎才知道,宁子韫竟然还荒唐地让二品的在朝将军,过来教这两个小孩打拳。

也没想到,实在是很巧,宁妍旎还没找着宅子,倒先在盛都遇到了姜湄。

姜湄还一个劲热情地拉着他们到了将军府上,住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日。

其中缘由,说起来也心虚。姜湄砸巴了下唇,她实在不知道,宁子韫那面冷的恶煞,竟然还是个多情至厮的人。

想起宁子韫说过的话,姜湄又开口挽留,“你在这这段时间也看到了,我夫君一个月也就回来那么几趟,还从不在这过夜。我府里很是安全,你就放心在这住吧。”

这还能不安全,外面都藏了多少的护卫在。

姜湄越说,宁妍旎心下就越了然。

驻外的将军回京述职,哪还有这么多事要做,连自个府邸都不回一两趟。

想来是有人故意让这述职的将领又领了些别的职务,让那将军忙得不可开交,就也不用回府了。

那人可还真幼稚。

宁妍旎眉间微蹙,她看着对面的姜湄,有了身子之后,那肚子也慢慢地较之前大了起来。

如今姜湄的眉眼之间,除了先前的媚情似水,还有些母亲的柔和在。

“宅子先前就已经看好了,还重新修葺了一番,那人也知道的,你不用担心。”宁妍旎复而开口回着姜湄。

姜湄一听,宁子韫也知道,当下就放心地点了点头,“宁子韫知道便好,可别到时候还来找我夫君麻烦。”

“到时入宅了,可要请我过去,我和夫君过去,帮你们旺旺新屋添点人气。”

宁妍旎轻声一笑。

姜湄可真是。

宁妍旎只是随口一说那人知道,姜湄便直接把宁子韫都招了出来。

听余还景说,宁子韫伤得很重。现在看来,宁子韫还能管这些闲事,看来伤应该是好多了,没死就好。

“诶,你说,这句经文是什么意思来着。”姜湄还不知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姜湄的目光已经落回书卷之上,只一看,便又看到了一句不认识的。姜湄只得又开口,指着她手上的书卷问着宁妍旎。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看了几天,还在看第一品法会因由分处。宁妍旎看了一眼那句,便为她讲说了起来。

“竟然是这个意思。”姜湄听了之后,有些恍然。

并且开始担心,宁妍旎要是离开了之后,那谁来跟她讲解经文。

“哎,我总后悔自己之前做过的错事。那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没法子挽回,就算我再是忏悔,也没法子当没做过。”

人做错了事,哪怕真的悔过,但要再求得原谅,又何尝容易。

姜湄幽幽叹着。

姜湄再哀哀地看着宁妍旎,又跟她道起了歉,“我也对不起你的。后来知道错了,总在悔恨当中。尤其是现在我腹中还有了孩儿,更总担心错孽累到了孩儿身上。”

所以姜湄现今日日捧着金刚经什么佛经,希望罪业报应在她自己身上便好了,她也不奢求什么减轻负罪。

“......放心罢,佛祖不会跟你这么计较的。”宁妍旎安慰了一句姜湄。

姜湄不安地抿着唇,看回金刚经上,却又实在晦涩难懂。

她又不安分地探头过去,看着宁妍旎娟秀的运笔之下,那如珠串般神采飞扬的字迹。

姜湄咂舌,“你前阵子抄了两整卷的佛经,手不酸不疼?”

现在竟然就能运笔自若。说起抄佛经,姜湄还很欷吁,“你父兄在天之灵,也应安息了。你也别难过,也当是他们超凡摆脱了人世之苦。”

宁妍旎本还在勾写的毫笔突然顿了下来。

她抄了两卷的佛经,一卷供奉在了父兄坟前,另一卷,却是供在了宏觉寺,想求那人无事。

她只是不想,他因她落下什么残伤,不要再因为这些难过的事,两人再生出什么纠葛。

宁妍旎的毫笔顿了很久。

她笔下蘸着的墨滴落在纸上晕了开,大团的墨迹在白纸之上,如此扎眼,但宁妍旎都未察觉。

直至温管家走进院里,来到宁妍旎身旁。

温管家小声地同宁妍旎说着,“小姐。小姐要我们寻的护院,现今已经有二十余个人选了,小姐可要亲自看看?”

宁妍旎找好宅子之后,就又让人去寻招些护院。

原先温府剩下的人里,还有几个现在也随在宁妍旎身旁。

但毕竟这之后的日子,可能也就只余下她们几个和两个小孩。宅里还是要再培植些信得过的得力护院,才安生些。

姜湄一想,也明白了宁妍旎的意思。

当下刚好将手中金刚经放放,佛祖也不会怪罪。姜湄利索说着,“走,我陪你去看看。要说看人的心肠好坏,我可看得清楚了,听我的就行。”

她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也确实如此。闻言,宁妍旎也就搁下手中的笔。

这日,天清气朗,风暖日丽,日华照头。

姜湄挺着个小肚子,陪在宁妍旎身旁。

姜湄黛紫的丹蔻抚着肚子,眯着眼准备细细地敲下面前这二十余个前来应招护院的人。

只是一眼刚扫过,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姜湄便已是瞠目结舌。

二十余个护院,已是经过温管家初步甄筛。虽不至良莠不齐,但有一人站在里头,分外扎眼,叫人只一扫,便不由自主地把眼神落到他身上。

他剑眉直鼻,身姿颀长。清冷的面容比之前消瘦了许多。黑白分明的眸子,只盯着宁妍旎看。

他站在这群人里,简直像那什么鹤立鸡群。

姜湄看着那人,惊颤着手直抖。

朝传他们陛下生了病,生的什么病,莫不是脑子病了,好好的陛下跑来混在这堆护院中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