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之中, 参天的松柏被雨水拍得作响,石路上的雨水汇得湍湍。
珠兰纹白锦缎绣鞋踩在水中,晕上了半履的泥色。
他们自千佛殿退出来, 下了石阶,沿着来时的道小跑而回。
身上搭着的素绒外衣跑起来实在碍事, 宁妍旎伸手将它解开弃在石道上。
她的身旁, 杭实自始至终不离她三步远。
十数人护着宁妍旎来到了马车附近, 马儿早就被人套好了车绳, 此时正被雨浇得直打响鼻。
到了这里,宁妍旎回首看向杭实,“你回去护在你主子旁边, 让他放心, 我与余公子这就离寺。”
宁妍旎总担心,宁子韫这次是被自己牵累了。
杭实也想回去千佛殿与宁子韫一道。
但是, 杭实看着还有不断的人往这边追赶来。这种时候,他如果真的回了千佛殿, 宁子韫才是真正地不放心。
“长公主,赶紧上马车。主子的心思,长公主知道的。”杭实丢下了这么两句,便跃上了马车的车辕。
余还景也劝着宁妍旎, “长公主。若是陛下出来,看到长公主还在这, 只怕会更束手束脚。”
未有耽搁的, 余还景跟着上了马车,他在马车上伸出手。将宁妍旎牵起之后, 就将她塞进了车厢之内。
马车沿着来时的山道跑着, 十数个禁卫军策着马紧跟在马车两旁。
来之前, 他们的人就已经清过了一次路障。
这次回程,杭实将马车驾得很快,宁妍旎在马车里要紧扶着马车壁,才能勉强坐稳。
余还景还在旁轻言安慰她。宁妍旎也没想太多,只是有些悬心,不知道千佛殿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宁子韫是久经杀伐的人,这种场面他应该本来就见得多了,宁妍旎不应该太过担心的。
反倒是寺里的沙弥和林姑娘,他们真是无端被卷入进这场是非里面。
因着马儿跑得很快,马车帘被疾风拂开,本就打得很急的雨,顺着风一起落到了马车之中。
他们在马车里,想是外面的情势也愈发焦灼了起来。马儿似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然还能越跑越快。
“余大人,有弓箭手。”直至外头的杭实突然说了一句。
宁妍旎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余还景扯了过去。这马车三壁有铁水浇灌,箭矢只能自马车两边的小轩射进去。
他们算是安全,但外面策马随护着的禁卫军却不一定了。
不时有箭矢破风的声音,伴着人的闷哼声传到马车里,余还景平时舒展着的眉此时也皱了起来。
宁妍旎很少见过如此场面。什么也做不了,现下只能强自镇定着,只希望能快点回到都城。
这丘壑山野地着实不安全,宁妍旎还悬着心,扶着马车壁。本是为了稳住快行的马车,不想马儿的一下响鼻之后,马车急速地被勒停了下来。
宁妍旎失了重心地往前扑去,余还景伸手,扶住了她让她坐好回去。
外头的杭实骂咧声大彻,余还景忙掀了车帘往外望去。
这几日的天气本就一直是连绵的雨。本就泥泞不实的山壑,在这场瓢泼大雨之下,大片的泥土砂石都走滑垮脱。
现在他们要行的这条山路上,便是有一大片的坍方,从上走滑堆堵在他们面前。
山泥巨石占了整条道宽,就似一座小山丘。最低部分堆得还高过马儿头顶大半截,马儿无措的蹄铁正在前后来回地踌躇。
简直是不顺的事堵在了一时,杭实还在骂着。
别说他们现在没时间去清这路障,就算现在有时间清路障,刚才又大雨滂沱得,等下再走滑山泥,他们在这下面更是危险。
“长公主。”余还景掀着马车帘,朝宁妍旎伸出了手,“现如今我们只能先攀过这片坍方。”
这也是没办法了,然后就只能步行,走多十几里路,盛都城郊的驿馆就在那,可以在那处借马借人。
宁妍旎当即点头。
出了马车,宁妍旎才发现原先随护在马车两侧的只余下四个人,身上还都挂了伤。
对方的弓箭手也好像没了箭矢,射箭的动作停了下来,轰地合围过来。
他们今日出来这一趟酬佛,实在是不知道酬了些啥。
待这次能平安回去,礼部那些管仪程章规的臣官可真应该要反省下。这么容易让人钻了空子寻仇,真要在这路上出了什么事,哪还有喜庆可言。
借着余还景手的力,宁妍旎踩在挡路的巨石之上。
刚才的马车跑了这么久,现在雨已经是渐渐停了。但还有雨珠子顺着发流淌而下,惝恍混茫了视线。
足下踩的泥石又崎岖不平,载力不稳地一直让人打着滑。
身后的刀刃厮杀破开皮肉的声音却很清晰,让宁妍旎心里愈焦急。结果愈急,就愈是踉跄趔趄。
余还景一身的绿沈也已经会变成了灰绿,他犹疑了几息,终是决定还是伸手将宁妍旎抱过去这大片的坍方罢了。
“你们怎么这么磨叽,到现在还在这。”刚伸手,后头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人的声音听着有些不耐,但可能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宁妍旎心下一颤,回过头去看。来人一身玉色的衣袍,面容是她无比的熟悉,果然是宁子韫。
他一手还持着把长刀,看到宁妍旎之后,宁子韫便在这座小山丘般高的路障下弃了马,大步踩踏而上来到宁妍旎面前。
宁子韫本来还沉重着的面色,在看到宁妍旎之后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再看到她双腿还打着抖时,宁子韫有些了然,径直说道着,“我背你。”
其实宁子韫很累了,在寺里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厮杀。这一路策马急赶上来,看到沿途的血腥时,更是整个心一直提着。
又是不容拒绝的。宁子韫不等宁妍旎回答,他就半蹲下身,攥着她的手扯她到了他背后。
宁妍旎这次也没有拒绝。他没说什么,但是宁妍旎却知道,她多一刻的迟疑对他们而言都是危险的。
宁妍旎双手环着宁子韫,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一身难闻的气味。
他满身的血混着汗,掩住了原本的元参甘松气息。宁妍旎喉间有些哽,“宁子韫,你怎么总是一直这么蛮横。”
宁子韫疲顿地笑了下,“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蛮横。那我以后改,好不好?”
之前,无人关他贫或贵,好或坏。后来,现在,那些人开始想讨好他,媚悦他,更是不会有人跟他说他这些臭毛病。
除了她,宁子韫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好不好。
宁妍旎没有回答。
一旁,余还景伸出去的手,宁妍旎还没看到,余还景就又默默收了回去。
这种山石坍方本来就不平稳,中间还有空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可能还会踩空。
但是宁子韫的脚步走得很稳,他还抽出心神,来同他背上的宁妍旎说话,“下去之后这段路还很长,我直接背你过去。”
宁妍旎侧过环着宁子韫的手,垂首看着,眸眶就有些疼。
他的后背上还有道长长的刀伤,血还未止住,染得她的衣袍也变了红。她就这样压在他身上,他竟然也不说一句。
“不用了,我自己走。”宁妍旎回着他,“我走得也很快,不耽搁大家的时间。”
宁子韫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杭实没有跟上来,应该是在后面拦下追来的那些人。
“季经彦没死,前太子妃也还在。”宁子韫蓦地又说了一句。
他这话的前半句是对着余还景说,后半句是对着宁妍旎说。他可不想让宁妍旎总觉得,他就是这么一个暴戾无道的人。
三人无言,过了这一片的路障丘石之后,宁子韫就准备听宁妍旎的话,把她放了下去。
宁妍旎一身也很狼狈,从宁子韫背上落地时,风刮得单薄的她往后退去了几步。
“大雨打过,这里的地土本来就松散,不要......”宁子韫看着宁妍旎的身子挨在山体旁,出言提醒了句。
这种雨下的山崩土垮,其实是相当可怕的。这是不可掌控的事情,来时汹涌泱泱,毁伤力极强,人力又难阻拦对抗。
这的坍方刚过,随时可能复崩,能不靠近山体还是不靠近得好。
但宁子韫的话说一半,还未将宁妍旎扶起,山上就有碎石块滚落了下来。
轻微泥滚的声音隐隐而动,宁子韫和余还景俱是面色一变。
砂石随着崩落轰响的土泥滑落砸掉下来,被遗弃在方才路障之前的马儿好似都受到了波及,啸鸣仰天。
宁妍旎想,季经彦今天这日子挑得可真是时候,天灾人祸的,再加上她这拙笨的手脚。
“长公主!”
也就是在一转瞬之间,宁妍旎觉得身子一轻,仿佛被谁扯了过去。然后,她听到了余还景这句着急的喊唤。
铺天的昏暗挟裹着窒闷而来。
沉沉的喧嚣都被这倾落下的砂石隔开。宁妍旎站的位置很不好,耳间的压迫感传来,一阵白光之后的昏暗,让她意识都跟着有些涣散了。
在这没顶的灾祸里,有个人的炙热温度却一直在。
不知道为什么,宁妍旎忽然很想唤一下那个人的名字。
张了张唇,想起最后余还景的一声轻唤,宁妍旎顿了下,唤出了,“余公子。”
“......”在这堆砂石泥窝里,一声沉重的笑响了起来。
宁子韫笑得很勉强,还带着沉沉的喘息,只是语气还是松快,“余公子不在这,你没伤到哪里吧?”
意识回了神,宁妍旎才发现宁子韫半个身子护覆在她身上。
宁妍旎仰起头,原是一大块巨石落得和山体搭出了一个窟窿洞,后头还有道口子留着,所以他们两人现在在这才得以喘气。
宁妍旎的心力经了刚才这一遭,也有些交瘁的感觉了。
她缓了缓,才回答宁子韫的问题,“我没事。宁子韫,你倒是起个身,看看哪里能不能出去。”
他压在她身上,叫她的手脚都动不了,但其实这个窟窿洞里还有些空间的。
宁妍旎伸手推在宁子韫肩上,宁子韫不管她,自顾自还在说着话,“你知不知道,其实刚才在那个什么千佛殿里上香的时候,我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在那个时候截断你们。不然你和余还景在神佛面前,会许下什么白头到老的鬼愿望。”
宁妍旎简直气恼到无力,他就像个恶劣至极的混账,还一定要将这些讲给她听。
“你其实对还景并无意,对不对?”宁子韫又问出了这句话。
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是执着,问完之后,目光灼灼地就看着宁妍旎。
但是宁妍旎还在费力地推着他,宁子韫最终还是咬了牙,撑起半身,让宁妍旎也得了空支身半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问这......”宁妍旎终于能正眼看着宁子韫,但她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他的腿竟然伤着了,一整片的模糊。她伸着手过去,触到了满手的血。
还不止,宁妍旎低头去看地上,也晕开了一片的血红。宁妍旎想起他刚才护在她身上的那情态,鼻尖就酸了起来,“宁子韫,你当真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
宁子韫只是看着她。听着她在唤他,他便嗯了一声,只不过他有些不解她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不要为了避开我,去随意完成这么一桩婚事。你其实对还景并无意,对不对?”
宁子韫又问出了这个令他疯魔的问题。
余还景难道不好么,宁妍旎终于认真思考和面对宁子韫的这个问题。余还景对她屡伸援手,她很感激余还景,也很羡慕余还景。
余还景的身上,有着她一直翘望的洒脱和自在,还有世人尽羡尽赞的尔雅和才学,但是她喜欢余还景么。
在被宫城所困的这些日子里,宁妍旎的向往好像从未朝这方面想过。
宁妍旎还是没有回答宁子韫的这个问题,她没有言语,但宁子韫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那走吧,能出去的。”笑过之后,宁子韫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后头那道泛着白光的口子,“还景应该也还在外面。”
石土垮下的时候,余还景也往宁妍旎这边扑了过来。只不过他的动作,比宁子韫慢了些许,是以现在应该是隔在了巨石之外。
那道口子,宁妍旎这单薄的身子肯定是能出去的。
“那我扶你。”宁妍旎动了动她完好的手脚。
她看着宁子韫的身上,好像都是血污,他心口的气息还喘得艰难。忍不住地,泪珠子就从她的眸里滚了出来。
宁子韫却抬不起手去为她拭泪了。
再说,他的手现在都这么脏污了,只会把她的脸拭得更脏。宁子韫笑了笑,“你们先走,到了那驿馆,你们再让人来寻我就好了。”
他说得轻巧松快。
但怎么可以。
这去到驿馆还有大半个时辰,不说现在随时还有土滑石砸的危险,就是寺里那些人如果再追上来,宁子韫这副模样,怎么还能等到大半个时辰后。
还有他现在身上这还未止住的血。
宁妍旎突然意识到,宁子韫可能伤得走不动了。
她颤着手,拿着巾帕。
巾帕不够缠着,她又扯着衣裙,宁妍旎哭着骂他,“宁子韫,你简直就是混账至极。你明明知道这有危险,你还就只带了这么几个人过来。”
他其实并不知道。
宁子韫听说宁妍旎去了宏觉寺的时候,并不知道会有危险。他本来其实是不想来的,只是管不住自己,最终还是急赶了过来。
还好他来了不是。
只要一想到她有什么危险,那就是件可怖不已的事。但宁子韫在此时也没有多的辩解,他勉强笑了下,“对,我就是混账。”
她的眸里落着泪,盛着的都是难过和担心,终于不再是不甘不愿。宁子韫又笑了,能得到他现在这么温柔的对待,可真好。
“快走吧,别又生出什么变故。”宁子韫说话的声音很轻。
他失的血好像有些多了,他的意识开始漫散,开始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她。她再不走,还会被他拖累。
宁子韫抓着她还为他缠着伤口的手,他觉得有些无力,但是他还是想最后再问下她,“在最先的开始,你并不讨厌我,是不是?”
她这么良善的人,肯定是的,但宁子韫就是想听她说出来。
宁妍旎的泪还在不住地掉着,有些带着哭音的哑,“如果我讨厌你,我那时就不会让阿棠去送汤给你了。”
但是他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往昔的幕幕蓦地重回眼前,宁妍旎哪会不恨宁子韫,但浓深的恨意到现在却让她觉得有些累了。
一直恨一个人,是很不智,也是很难的,她总不能抱着恨意过完这以后的日子。
宁子韫一向温热的手,此时竟然有些冰冷得可怕。
宁妍旎回握住了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得厉害,“宁子韫,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宁子韫不回答,他轻声说着,“阿旎,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是她却不喜欢他,而且在他的身边愈久,她就愈失了鲜活之气,让他也愈发地觉得颓败。现在这个时候,正好是离开他的最好机会。
“余还景他人还不错。我认识了他数年,看人看得还挺准,他会待你很好的。”
胸腔之内腥气翻涌得让宁子韫咳了几声,他扯开了宁妍旎握着他的手,“你走罢。”
“如果我是你,我不趁机扎上几刀就不错了,你还在这磨蹭些什么。”宁子韫闭上了眼,不敢再去看她哭花的脸。
不同于之前,这是他难得的一次理智战胜了内心。但他还有奢求,宁子韫艰涩地问着,“你走了,以后,能不能不再讨厌我?”
就算不喜欢,也不要再讨厌。宁子韫问得极其笨拙,问得极其小心。
就像那个被母亲嫌憎的小宁子韫,此时惴惴地站在她面前。他在那片暗影下慢慢长大,阴郁,冷戾,还有些混账。
也有几分难言的幼稚。
他会为小犬做金铃铛,在上面纂刻上个名。他会为了赖在她的宫里,闲着看她拙笨地绣花,捧着一本无聊的《论衡》翻来覆去。他明明是不想她嫁予旁人,却还亲力亲为帮她的亲事铺好路。
他明明是想对她好,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对她好,还伤害过她这么多。
宁妍旎心沉得眼泪簌簌直落。他现在都这副模样了,能不能活还是一回事,还要问她这问题。
“好。”宁妍旎听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宁妍旎拭着脸上的泪,话不由己地哭着说出口,“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再讨厌你,你也放过我。”
“我们,以后再也不见。”
那道泛着光的口子,吹进来的风可真冷。
她可真是难骗啊,到了他要死了的这个时候,她还不肯说几句好听的话。
宁子韫轻笑着抬手,艰难地从那个杏子黄的荷囊里取出了那块白玉。
这是他先前日日拿在手里的那块蟠螭形白玉,这块玉伴了他好多年。宁子韫将它递给了她,轻轻地说,“帮我带出去罢,先放在你那。”
若是他没去跟她拿,那也就是送她的了。
“别哭了,走罢。”宁子韫口里都是血气味儿,这次换他别开了脸,不再看她。
外头余还景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宁妍旎再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宁妍旎的步子很沉,刚把手伸了出去,接到了外面的光。在外头的余还景就握着了她的手心,将她牵扶了出来。
她站都站不稳,余还景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的礼数。
余还景抱着她,在下一刻的山崩土垮之前,他们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