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提着药箱, 他一路来得急,现在气还喘不匀。

但是实在不敢耽搁,太医来到那方小席榻前, 就为阿棠诊起了脉。

九皇子闻讯赶过来时,太医正拿着阿棠的手细细地看着, 宁子韫站在一旁。

“四哥, 这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九皇子看着阿棠那手。但令九皇子更为惊骇的是, 宁子韫竟然来了这宫人所居的小耳房里。

外头已经跟围了成圈的禁卫军。

居所之内,摄于君王的雷霆隐怒,宫人也都战兢跪在地。

宁子韫此时身上一袭的玄色龙纹长袍, 腰系玉带, 威压于外,这昏沉的居所耳房怎么能盛这尊大佛。

此时听了九皇子的问话, 宁子韫终于抬起眼,看向九皇子。他的面上无甚表情, 只是看着九皇子的目光中带着沉郁。

九皇子心下霎那慌了一大截。

宁子韫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九皇子,分不清是失望还是自责多些。

但就算是现在九皇子不上朝不做课业,甚至是更早之前,九皇子私自出宫, 混迹市井,染了一身的流里流气, 宁子韫都未曾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九皇子心口就跟坠压了块大石一样, 有些无措地唤着,“四哥。”

太医收回了手, 斟酌了下, 开口就说道着, “这姑娘有些发热,起因是双手淤血流注,阻滞经络。外腐肌为脓,内疡骨蚀。”

“臣先为这姑娘放脓,再将手上药,这热晚些应该会退。臣稍后再写两个药方子,让这姑娘按时内服外敷。这些日子,这姑娘的手只可拭净,可万不能再碰水。”

听着太医说完,宁子韫才开了口:“她的手,还能不能如常伸直。”

看着那姑娘蜷着的指节,太医迟疑了半响。

这不好说,太医轻轻地回着宁子韫话,“久病难医。从这姑娘的手来看,应该是从冬时就落了病。眼下这姑娘右手示指和将指的情况可能稍重些......”

“不管你用什么药,什么方法,一定要治好她。”宁子韫说完,又静默了下来。

太医忙不迭应着,“臣定当尽力,为这位姑娘尽心医治。”

外面已经备好了轿辇,杭实上前,将阿棠连着薄褥带走。

宁子韫没再去看一眼九皇子,起身离去,留下九皇子和耳房跪着的宫人。

地上的方嬷嬷颤着,不一会,就被禁卫军拉着一同带走了。

夕照映得青石道和宫廊一片金黄。

玄色的龙纹长袍在青石道上行过,尔后站定,缓缓抬眼盯着宫城上方那逐步暗下的霞光。

沿道上,新生的草芽和花苞被映得反而满是萧瑟,静立在宁子韫两侧。

他之前纵意做过的事,在如今都成了一柄柄磨钝的刃,在他身上慢划而过,刀刀入骨,却刀刀不见血。

其实宁子韫心里很清楚,他想求得宁妍旎的原谅,本来就是极其不易,现在阿棠又变成了这模样。

宁子韫甚至不敢让宁妍旎知道这事。

她和他不同。

这些宫人在他眼里完全就是下人,但在她眼里,这些宫人比他还要可亲。

她的心明明很软,为了她们一直对他妥协。但她的心在对着他的时候,却可以很硬。

宁子韫可以想象,若是宁妍旎知道了这事,她的心下得有多难过。

而这些事,都是他一手炮制的。这个认知,真是让他清醒,又让他有些溃败。

“主子,长公主回来了。”杭实走上前来说道着。

杭实已经安顿好阿棠,看着太医处理完阿棠的伤口。

知道自家主子挂心宁妍旎,所以宁妍旎一进宫城,杭实便立即赶来向宁子韫汇禀。

“今日一日,长公主陪两个小孩去放了会纸鸢,在那几人一同用了膳,其间长公主还与余大人一同去散了会步。草野开阔,我们的人没敢跟得很近。”

“回来的时候,长公主面色看着有些白,眸眶还带着红。”杭实一一说道着。

她应该是见到了温府的小孩,有些伤怀了。

“好,她无事就好。”宁子韫抬足。

本来已是转了个向,但是不知为何,宁子韫又顿了足。

半响,宁子韫才又抬足,却是往言德殿的方向走去。

宁子韫对着杭实淡淡吩咐着,“你让膳房晚些时候送个安神汤过去给长公主,让宫人好生伺候着。”

“我今夜宿在言德殿,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安心。”

其实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宿在言德殿,御和殿也是行的。

但是宁子韫都这般说了,杭实自然不敢反驳,杭实低声应了是。

-

夕照一片萧瑟落下,出外踏青的人也都已经赶了回来。

尚书余府前。

一身青衫的余还景,站在马车下。

他正伸着手,带着马车上的小孩下来。

余还景的动作还是很缓和,但是面上那一贯清朗的神色,此时很是凝重。

泽哥儿站他旁边,未待进府,就忍不住地开口问余还景,“你可欺负旎旎姐姐了?”

泽哥儿连还景哥哥的称谓都不唤了。

泽哥儿看到宁妍旎和余还景散步回来后,宁妍旎那分明是又哭过的眼,泽哥儿那时就蹭蹭蹿了些火上来。

泽哥儿那时就想问。但宁妍旎不说,泽哥儿只能等她走了,才开口问余还景。

一直憋到现在,泽哥儿其实也不太相信余还景是那种会欺负他旎旎姐姐的人。

余还景听了泽哥儿的话,想勉强扯出个笑安抚泽哥儿,唇角却扯不动。

余还景有些颓然,“不是,我没有。”

欺负她的人不是他。

但他也有错。

很多事情他本可以之前就察觉,但他对那人却从来没有起过疑心,也未探询过那人的居心。

余还景别开脸,没再去看那两个小孩殷切的眼神。

日暮之后,玉燕归巢。

街巷房舍已经亮起了点点灯光,街上路人也挑担提物,来去匆匆。

余还景让那两个小孩先回房,自己站在那,久久未动。

他看着金红夕落,天幕沉暗,而后星星在上头渐渐亮起,夜色真正降临。

“大人,该回了。”余还景身旁的护卫陪着站了许久,看时辰实在是很晚了,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余还景。

余还景缓缓点了点头,说出来的话却是,“备马,现在去一趟中书令府。”

伴着一阵疾策的马蹄声,余还景的身影一同隐入夜色。

中书令府的府门檐角下悬着的灯笼早已亮起。

府上的仆人听见马蹄声,刚想阖上朱门的动作便停下。

仆人有些好奇地往外望去,见那高头大马竟是在他们府门前停下,定睛再看,便认得出这是年青公子就是先前曾乌纱游街的大人。

“户部尚书余还景,前来拜访中书令大人。”余还景翻身下了马,直接自报了家门。

仆人进去通报完,就提着灯,为余还景引着路进去。

余还景的步子迈得很大。

他先前便来过多次中书令府,此时再来,走得竟比仆人还快上一两个步子,仆人只得紧跟其后。

中书令老大人还在书房,油灯亮着。他夫人也在他一旁正端着汤盅,唠叨着和老大人正说道着些什么。

见了余还景,老夫人便先笑了,“不愧是年青人,这风尘仆仆的,还精神劲儿倍足。”

余还景的青衫长袍上还沾着草芽尘土,但他今日神魂掉了大半,自然是顾忌不上这些的。

中书令老大人也瞧到了,便跟着笑了笑。

只是中书令老大人看人看得更深些。

眼前余还景虽然面容不改,但是神色之间很是丧气。余还景年少风发,老大人很少看见他还有这般沉重的时候。

中书令老大人扬手让余还景坐下。

舀了碗汤递过去给余还景,中书令老大人便慈和地开了口,“我夫人的手艺一般,但你既来了,便喝一碗,权当暖暖肺腑罢。”

余还景眉头的紧皱未松开,只点点头道了谢,便伸手端起了汤碗。

余还景拿着勺搅了下汤,他的喉头有些梗,沉甸甸的淤堵之气在他心腔散不出去,叫他分毫不想食咽。

这副模样落到中书令老夫妇两人眼里,他们不由对视一眼。

便见余还景将汤碗放回案上,“老大人,这么晚还来府上叨扰,还景实在过意不去。但还景此番前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想求老大人帮忙,还请老大人见谅。”

余还景说得认真。

中书令老大人不由也敛了神色,“既是要紧的事,你且先说给老夫听,老夫看下是否能为你尽些什么绵力。”

一旁老夫人也不由屏了息,她正想退出去之时,余还景却出言留下她,“老大人,老夫人,还景有一心仪女子,暗慕已久,今想求娶。”

书房的油灯灯花随着这话而出,跟着晃了晃。

愣怔之后,老夫人先笑了起来。

老夫人在盛都人缘极好,各府的夫人都喜欢同她往来,这来往之间老夫人可谓是顺道识遍了满都的千金姑娘。

先前新帝登基,她便将数位贤良温婉,品貌得兼的女子画像帮着老大人一起奉上。谁知新帝还未看,就直接用新政堵了回去。

老夫人寻思,就把这些画像又送去给了余还景府上,结果又被余还景退了回来。

这些年青人的心思,属实他们这些老人家是不清楚了。没想到现在,余还景竟然自个提起了这事。

“想必那姑娘定是很好,才让还景这么晚,还来老夫府上商议此事。”老大人出言笑道着。

“可是还景都这般急了,应去找余大人一道前去姑娘府上提亲才是。”

眼见两位老人的神色开始打起他趣来,余还景不由地清咳了两声。

她确实很好。

可能非贤才淑德,但尤是良善烂漫,待人更是笃挚至诚。想起她直言告诉他那些难受的事情时,那般坦**。

余还景抿了抿唇,不管她怎么看待他,他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宫中,继续深陷在那人身旁。

“她很好,还景实是高攀了她。”余还景清浅的声音此时很是凝重。

“所以还景此番前来叨扰,是想老大人为还景保媒,让还景得以求娶。”

其实不消余还景这么说,老大人也清楚,他心里的门道清着呢。

寻常人家的姑娘,余还景也不必大半夜还特意跑来同他们说这事。

既是来找,那那姑娘应该便不简单。能让现在的余还景都踯躅难办的事,只能跟皇家有些关系了。

这一思忖,老大人便大概知道了。

想起那般的仙露明珠,老大人便轻笑着开了口,“老夫前些日子还道着,长公主也是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了。”

“没想到,原来这姻缘,竟然是等着老夫去促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