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韫问着她。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放得很低。

他一向识人观物洞若观火。之前他可以对着前皇上假以辞色,可以对着前太子的威势视若无睹。

但是在这件事上,宁子韫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她。以至于半响的沉默之后, 宁子韫才又说了句,“小孩也挺好的。”

他们两个人躺在同一张榻上, 想得却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宁子韫想着的是如何能让她不再对他拒绝和厌憎, 宁妍旎一心想着的却只是远离他。

宁妍旎听到他那个让人齿冷的问题, 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哂笑, “宁子韫,你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喜欢小孩吧。”

“既不喜欢, 又何必要。一个生父随意污浊而诞下的小孩, 生母也厌憎嫌恶的小孩,你到时是想让那个小孩怎么自处。”

榻上的恬谧和温情, 原不过就是宁子韫自己的幻想。

他沉寂按下的少时晦暗,随着宁妍旎的话搅翻上涌。那望着佛像至诚的目光, 那视他若污垢渍点至寒的模样,一一在目。

在这一瞬,他的心好似薄薄的冰层,宁妍旎的话锤凿而下, 就直接将他的心破了个口子。

冷戾的情绪随之一同涌了上来,他锢着宁妍旎的手越来越紧, 眸底也越来越黯淡。

在宁妍旎快喘不上气, 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时,宁子韫的神魂才被唤了回来。

他微愣了下, 一下子无意识地松开了手, “你不嫌我脏。”

宁妍旎刚才也被宁子韫那骇人的神色吓到了。

宁子韫的目光竟然完全没有着落点, 失了魂一样。

他锢着她的手有力得她掰扯不开,勒得她骨头都开始发疼。但是无论她怎么唤宁子韫,宁子韫都没有反应。

若是他真继续下去,宁妍旎觉得可能都会被他窒死在他怀中。

这下,宁子韫放开的手让宁妍旎得了空隙的喘息。她没再回答他什么问题。只气息不稳地喘着,扯过罗衾,自己退到了榻边的侧角上。

离了宁子韫足足两尺远,宁妍旎才逐渐恢复平静地回望着他。

她不觉得她说错了什么。

他明明是强势妄为的,他脏不脏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妍旎回想着刚才她说的话,父嫌母憎的小孩,还有那面凉如水的太后。

怪不得。

宁子韫压根不在意什么孝道什么伦_常那一套,谁也不敢拿这些来指摘他,他也不会因为这些就轻易动容。

宁妍旎没有再同宁子韫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的脸色一变又变。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后宁子韫的戾气还是消散了。

他的眼尾慢抬了起来,目光似是装进了无边荒野漠原上寻到的小小灯火,亮上了些。

宁子韫无声笑了笑,她还是良善。

他认可她说的那话。

那样的小孩确实无法自处,就算自己努力长大了,也不过是缚人缚己,狠戾淡薄。和现在的她,亦是天堑之别。

宁子韫眉峰舒了开。见她还惊怕着,没有再去强行拥着她,只说了句,“你说得对。”

他沉默着去取了另一床干净的罗衾,帮宁妍旎换上。再望了大半夜那鹅黄昏暗的帐顶,宁子韫才静静地闭上了眼。

翌日,天色细微未明时,宁子韫就如常起榻了。

他坐着看了一会宁妍旎,伸手替她把罗衾翘起的角掖好,见她睡得沉,他内心莫名生了说不出的温软。

再出承禧宫时,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在他人面前一贯的冷静。

宫城里的万寿灯和白窗花都已经撤下了,大臣们也鱼贯地进殿候着上朝。

身着明黄冕服的宁子韫踏着铺就的金宫毯,步履沉稳地行到了朝殿上的御案前。

听着众臣齐跪万岁之后,宁子韫便开始拧眉听着他们奏报朝事。

他的指在御案上扣响,底下奏报的人就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语。

近些年,宁子韫远离朝堂,年前还有许多的大臣从他不懂朝政这点上妄图打压。

但到现在,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宁子韫雷厉风行掌控宫城的时候起,其实就可以知道宁子韫很难被他们就这么轻易打压到。

尤其是宁子韫今日在朝堂上直接宣布停了皇宫选秀,将这一大笔往年耗斥的巨资填回了国库之中,然后明旨免除了夏税。

昔年,举国上下都是两税制,分夏秋两次,按着土地的数量好坏征税。

秋税其实还无所谓,毕竟一年之中,秋收是最喜庆有望的时节。

但是夏税征收的时候,多数贫苦些的人都是缴交不起的,多是用些什么其它的东西,比如打猎来的鸡兔,采的草药良物,甚至有的拿家里的炊碗瓢盆,来抵夏税。

贫苦的人这么潦倒农作,结果这中间很多环扣下来,多数还是进了官吏的囊中,进了国库的钱财反而很少。

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在位的人历来都是不关心的,多数人也便默不作声。

连之前以仁厚著称的太子,也都是提倡减免,而不是将选秀的花费填补回库,直接免了这夏税。

中书令老大人拿着拟好的明旨在殿前宣读完,大臣们面面相觑后,一片寂静。

府中还有待出阁闺女的大臣想劝下陛下,选秀不能停,但是眼神抛给了其它大臣,却没任何大臣敢去触这说一不二的君王决定。

户部尚书余还景率先站了出来,“陛下圣明。”

......

“主子,这些折子是要现在回言德殿处理么?”杭实望着步履方向朝着外走去的宁子韫。

往日宁子韫上朝完,都是先处理要紧的折子,或者先找大臣说下今日朝上未定的政事。

但是今日散了朝之后,宁子韫先回的御和殿,将明黄的冕服换成了一身玉色的常服。但他步履匆匆,却不是走向言德殿的方向。

宁子韫看了眼还捧着折子的宫人,让他们先将折子送去言德殿。

然后宁子韫顿了下脚步,问着杭实:“之前温府的细哥儿那两个小孩,现在仍是在还景府上?”

杭实也跟着定下了脚步,“是的,还在余大人府上。”

杭实沉默了一下,虽然不是太要紧,但是他还是提醒了宁子韫一下,“主子,是泽哥儿。”

而不是什么细哥儿。

温府的两个小孩,一个是叫温泽,一个是叫温瑶细。

往昔宁妍旎唤的都是泽哥儿和细细,宁子韫自然是记不清他们两个叫什么的,现在叫错了也是正常。

太常余大人府中除了正室,还纳了好些个妾室。

人多了,后宅就时常闹哄哄,虽然吵不到前院,但是也总闹得撕破了脸。

余还景原先就很少归家,后来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就搬出来自成一府。

清静是清静了,就是现在余还景府上的人实在太少了,除了他自个在走动,就没见到什么人。

当时余还景将这两个小孩接到府上,宁子韫是很放心的。现下想想,要去看下这两个小孩,其实也方便。

余还景现在住的府院是三进。

前院种了一棵苍劲古柏,枝多错杂。

它扎根在庭院之中,茂密的树枝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前院。下面还栽了两小片的珠兰,意趣盎生。

府院的前一进是客堂。

第二进是余还景的书房,两侧本来还有空着的房屋没用。两个小孩来了之后,余还景便将两侧改成了小孩的书房和玩闹的地方。

宁子韫先前来过一次,这次再来,轻易就看出了这些改动。

可以知道,余还景对这两个小孩应是很好。

“陛下,怎么今日忽然想来看这两个孩子。”余还景走在宁子韫侧前方,一边引着路,一边笑着诧异道。

“他们这会正在书房里,我让人把他们唤出来见陛下。”

杭实跟在宁子韫后头,脸上没有多的表情,却是竖着耳朵,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宁子韫忽然要过来看这两个小孩。

宁子韫抿着唇,“不必,我过去看看就行。”

杭实竖着的耳朵又耷了回去。

那两个小孩子很勤快。教过的学课会再三熟读,吩咐的居学也认真完成,是让人又省心又心疼的好孩子。

余还景很喜欢这两个小孩,一路上跟宁子韫说了几句。待他们三人走近一些的时候,余还景便消了声。

那两个小孩也没有察觉。

小女孩是半背对着他们,小男孩还趴在书案上认真地提笔。

那小女孩还是不太谙世事的年纪。

在一旁帮着她哥哥努力研着墨,小嘴里还碎碎叨着,“哥哥你这字写得对不对的,还写得那么丑。旎旎姐姐写得比这好看多了。”

小丫头不知道字的美丑,她只单纯觉得旎旎姐姐什么都好。

宁妍旎的一手小楷宁子韫也看过,运笔娟秀,简净秾纤得中,看上去有如珠串有神采飞扬之感。

宁子韫往前走得更近了些,低头望过去。

这小男孩的字力道稍稚些,但笔划间有些族学儒骨的文风在,其实比他那九弟的字还要好看上许多。

他走近了细看,这一下,日光被高大的身躯挡了大半,就算不出声,两个小孩也知道了有人来。

泽哥儿反应得很快,对着余还景就笑着喊他,“还景哥哥,细细说我的字丑。”

“我的字都是照着还景哥哥的描本写的,你竟然还嫌我的字丑。”泽哥儿开玩笑地对着一旁的细细哼着。

细细被他说得一时面红耳赤的,作势就锤了泽哥儿一下。

泽哥儿大度,任着她锤,也不闪开。他笑着跟余还景说完之后,随之也看到了跟在余还景身后的那个大哥哥。

那个大哥哥一身的玉色,剑眉直鼻,身姿颀长,面容清隽。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一眼,黑邃得就让泽哥儿不敢再看。

余还景带来的应该不是个坏人,泽哥儿是这样觉得的,但这个大哥哥就是看上去让人不想与之亲近。

细细显然也看到了宁子韫,她还有些怯生,缩着脚就避在了泽哥儿身后。

“泽哥儿,细细。”余还景笑了笑,上前摸了摸他们两个的头,“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叫宁哥哥,还有杭哥哥。”

余还景分别指了指宁子韫,还有站在房门外没进来的杭实。

“宁哥哥?”泽哥儿紧张地重复了一遍,他捕捉到了这个不太寻常的姓氏。

宁子韫淡淡地再应了他一次,“嗯。”

这两个小孩,明明眉目间一点也不似宁妍旎。但不自主的,宁子韫看着他们,宁妍旎的样子就浮现在了他眼前。

鬼使神差地,宁子韫开了口:“是旎旎姐姐,让我来看下你们的。”

余还景笑容稍缓了下,他转头微诧地看着宁子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