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初夏的时候, 不止林院里的海棠开得好,宁妍旎住着的院里,那移过来的枇杷树上也是黄灿灿的一片果子。

茂盛的枇杷枝桠都伸出了院墙, 果子累累地将枝头都压弯了,就劝着她们去摘。

宁妍旎却偏不想摘枇杷, 反而跑去摘兄长院里的枣花, 要阿棠做点心。

黄绿的枣花, 花盘厚花梗又小, 一攒一攒的细小密集,没有海棠花的好看,也没有枇杷果的好吃。

阿棠那时也就十一岁, 手还没现在这么巧, 还苦口婆心地劝着宁妍旎,“小姐, 枇杷多好,摘回去了, 我可以炖那枇杷汤羹给小姐。”

“再说了,这枣树好不容易开出了花。现在我们要是摘了这些枣花,那公子到时秋季在这树上就摘不到枣了。”

宁妍旎不依,“兄长不喜欢吃枣。”

阿棠见劝不过就拉宁妍旎下来, 自己上去摘,“枣树上的刺会扎手, 小姐你在下面等着, 我马上摘好。”

爬站在枣树上的阿棠还在嘀咕,她明明就也很怕树上那些趴趴蠕动的虫子。她的鼻尖紧张得都沁出了汗, 还在说着。

“总有一日, 小姐会觉得阿棠比阿栀更聪明, 更厉害。”

树下,两个婆子和几个丫头都还在笑着阿棠的较劲。阿栀听见热闹声也过来了,跟着大家笑过之后,就劝阿棠下来,让她去摘。

阿棠已经兜满了一个小布包,一溜儿从枣树上下来。

她跑到宁妍旎跟前,从布包把手掏出来,伸着手让宁妍旎看。

宁妍旎笑着低头一看,随即脸上的笑就凝住了。

那哪有什么枣花。

阿棠伸出来的,是一双干瘦血红的、满是裂开的手。新旧的伤口密密麻麻丑陋地布在她手上,咧着鲜红暗红的一道道口子,上面还涂了些什么膏,伤口愈发地狰狞。

她的手指节还不正常地蜷着,宁妍旎想过去握她的手,却怎么也握不到。

树上的枣花在一瞬就枯萎了。

宁妍旎痛苦地睁了眼。

还是在岑寂的夜里,宁妍旎看着殿内那缠枝牡丹翠叶鎏金炉,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剧烈地喘着气。

原来是一场梦,还好只是一场梦。

“怎么了。”身旁暖热的胸膛拥她拥得更紧了。

宁子韫的声音听不到一丝的昏昧,他一直也还未睡着,就看着她在他的怀中不安。

宁子韫这几日都宿在承禧宫内,拥着她就寝。

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就拥着,哪能止渴。只不过宁妍旎对着他蓬升起来的谷欠望,一直选择了视而不见罢了。

“宁子韫,放了阿棠她们,好不好。”宁妍旎仰着头看他。

但宁子韫默了默。

他抬手将她脸上那凉湿的泪拭了拭,跟她再次说着,“她们没事的。”

“睡罢。”

年节过完,冬末也就算是要过了。

先前宁妍旎落水病了的那些天,承禧宫内菱花木窗上都换上了厚厚的毡幔帘。

待宁妍旎渐渐好些了,她便让宫人换回烟罗帘幔,不让这窒着的宫内更是昏沉。

自她落了水,很多事不知不觉地就慢慢变了。

宁子韫跑承禧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多。

有那么几日,可能是因着政事处理得早,他就带了书卷过来,在她宫里看,静静挨在她身旁坐。

杏子不喜欢他。

之前每次见他,杏子都窝在宁妍旎怀里怕得不敢动弹。后来宁子韫来的次数多了,杏子竟然变得还敢朝他吠,一副怒着让他不要再来的样子。

宁子韫没有和这小犬多做计较。

他也没有再迫着宁妍旎去迎_合他。

只是简单地拥着她在榻。每次他有了些许情动,但看到宁妍旎别开脸,宁子韫淡薄的唇便会抿成了线,没有继续下去。

有一次的半夜,宁妍旎半睡半醒之间,衣裙都已被他褪得玉白未掩。凉激得宁妍旎不由地打了个栗,之后她再无多的反应。

宁子韫就那样垂着眼看她,眸色不明。尔后他传了冷水进来,在那四季菱纹屏后浸了大半会。

这个冬末,宫城内还挂上了遍宫的白灯。

宫钟响了起来,太上皇薨了。

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但又不算意外,宁妍旎知道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反应。

只是曾经的皇后竟然跟着也殉了去,宁妍旎听到的时候,却有些难以相信。

她看着宁子韫,他在哭丧的大敛日里,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多半分的动容。

大敛日里,一片茫白之中,宁妍旎也终于看到了曾经的温嫔,现在的太后。

所有的太妃嫔和她们的皇儿们都着了素服,按着位置跪好。在宁子韫面色平静地读了祭文之后,在场的人便都断断续续地哭着。

太后在最前,宁子韫站在她跟前,她亦是目不转,耳未听的平静模样。

端静安素地就像寺里的佛尊一般。

太后的眼神不是哀恸,也不是悲悯,而是眼神发凉。可能心也是发着凉,所以对眼前的这一切,毫不关心。

宁妍旎收回了看着太后的眸光。

她还沉在太后那满是凉意的面庞之间时,宁子韫来到了她跟前,他俯身径直扶了她起来。

“宁子韫,你干什么。”宁妍旎不由蹙起了眉。

她看了下大殿之内,还好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敢看过来。

宁妍旎是晚辈,虽然不是真正的血亲,但是按着组制,她也是需要跟着太上皇的儿孙们一起在这大殿之中哭跪三日,以示孝道。

宁子韫听着她在这殿中还直唤他名,便是淡淡一笑。

他伸手帮她跪着时衣裙起的褶子抚平,语气平和,“你身子不好,跪这一下就成了,没人敢说道些什么。”

素日里,宁子韫说话间都是带着威势的。

宁妍旎曾看到有人来承禧宫请示他事情,宁子韫只是眉峰一皱,那人说话的语气就开始战战兢兢。

大抵上位者都是这样,轻易就让人觉得害怕。

现在宁子韫这样对她说,宁妍旎也懒得和他争。她带着阿栀,就从这满目发白的大殿离开。

别人还在哭孝和披白时,宁妍旎寻了打发时间的手活回来。

容妃来到承禧宫时,宁妍旎正好拿着针线。

宁妍旎手边上的绣线,一团是刺目的大红,另一团是扎眼的浓紫,在这满宫城的孝白里头倒是头一份的。

宁妍旎身旁还坐着宁子韫。

他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卷书,还开口在同宁妍旎说着,“‘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这话当真可笑至极。”

这话是《论衡》福禄篇里的内容。

这几日,宁子韫在承禧宫内,将这本书翻来覆去地看。

他分明是不信着里头的世俗是非理论,却一定要看,看完还总跟宁妍旎说着里面那些话有多愚不可及。

宁妍旎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出言应他。

宁子韫倒是很习惯她这副模样,手上的书卷径直阖了回去。

安静下来之后,宁子韫转而看了一眼来承禧宫的容妃。他扫过的目光淡薄至极,完全没有和宁妍旎说话时的那般好性子。

容妃心头一梗,她也不知道自己挑的会是这个时候。

“我是来寻长公主的,长公主现在没空,那我就改日再来。”容妃内心还在叨叨着,这的宫人怎么回事,就直接把她往里头领了。

容妃说完,就想退回自个宫去。

但宁妍旎却出声唤了宫人给她奉了热茶,“我现在有空,不用改日了。”

庭院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新芽,芽尖儿细嫩得不行,在冬去后还有些寒峭的风中瑟瑟地抖着。

宁子韫冷着一张脸,起身离开了承禧宫。

他的茶盏被撤了下去,容妃心惊胆战地坐到了宁妍旎对面。

这次,承禧宫上的茶水从金镶玉换回了明前白牡丹。

容妃低头啜了一口,砸巴出了些别的味道。

她看向宁妍旎手中拿着绣花试样的帕布,那光泽绚得跟云霞似的,一眼就瞅得出是南京云锦。

当年太上皇盛宠她的时候,她也才得了小半匹,结果宁妍旎现在都拿着它随手来练绣花了。

“有事?”宁妍旎从她歪歪扭扭的针脚上抬起眸,看着容妃。

容妃都盯了她好一会,愣是没开口。

现在回过神,容妃轻咳了一下,没多少不好意思,就开了口道明了来意,“我想再嫁。”

“不是以现在的这个身份。我想,有个新的开始。”容妃紧张地看着宁妍旎,“在这宫里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全部忘了,只希望能过好我以后的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宁妍旎被这几句话说得一下子有些愣怔。

宁妍旎上回肯帮容妃,问宁子韫怎么安顿后宫嫔妃,也只是因为她想到,后宫的许多女子确实孤苦无依。

但是太上皇的妃子再嫁,这倒是很新鲜,太上皇得从墓里爬出来了不是。宁妍旎有些不明白,“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去找宁子韫。”

她当然找过了,容妃解释着,“陛下已经下了旨,要安顿好我们这些未有子女的妃嫔。但是我,除了日后安生,还想一世富贵。”

这句话,上次容妃就说过了的。

一世富贵,宁子韫是懒得管她的了,所以容妃才想再嫁。

“我去找过陛下的,陛下没有说不行。陛下跟我说,只要长公主你同意,他就答应。”容妃嘀咕着。

宁子韫这人真的是,莫不是怕宁妍旎不知道他的忍让,偏要让她来宁妍旎面前再跟宁妍旎道破一下。

容妃还在砸巴地说道着,“长公主,陛下连这么大的权都给了你,皇室的脸面也没放在心上。话说长公主到底是做了些什么,像我上次说的那样,一哭二闹?还是直接上吊要挟于他了?”

宁子韫那人,竟然还会被要挟么。

宁妍旎摇了摇头,非要说她做了哪一种,那也只可以说是第三种罢。

只是她没有上吊,而是落了个水。

这落水换来的成果比宁妍旎先前设想得好上太多,宁子韫不仅没有再强逼于她,还较之前容忍她。

只是这容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不会就忍不下去了。

宁妍旎埋首回自己的绣花样上,“我上回跃下了池苑,他许是怕我死了,他就没人好磋磨了。你若想再嫁,便嫁罢。能出宫去,离开这,是真好。”

“春季就快到了,宫外头才能看到风走山林花海摇曳。夏季时,白日骄着的日头下可以去游湖采莲蓬,夜间的话还有田野上那漫天的萤火。”

宁妍旎展着眉说道着。

今年的春夏她是在宫里了。但是到了秋季,过完了她和宁子韫约定的这半年,她也要随着大雁离开这。

同阿棠阿栀一起。

还在一旁听着宁妍旎说话的容妃,默默低下头,又啜了几口热茶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