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意思, 老臣都清楚了。”中书令老大人说着。

从刚才宁子韫示意他坐下,到现在,已然过了两个时辰。

宁子韫本来就是个不好拿捏的人, 他的事,之前不喜欢人插手, 以后更没有人能够说三道四。

他将中书令老大人的提议推得不容反驳, 然后还丢出了之前已拟好但未下颁的一些明旨。俨然一副国事为重的模样, 叫中书令老大人喟叹之余倒没再说些什么。

“陛下仁德。”中书令老大人有些感慨着。

宁子韫却没再说话, 他想,仁德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她, 世人的生死他总归并不是太在意。

见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天色也不早了。耗了这么久,宁子韫便让宫人备膳, 准备留下中书令老大人在宫中用膳。

中书令老大人知道他的意思,忙忙挥手, 笑呵呵道着,“陛下盛情,老臣却只能婉拒了。”

“只是老臣的内人还在府中等着老臣。老臣的内人,每每未见老臣回去, 便在府中焦灼踱步。她不善厨,但还总喜欢为老臣煲着汤, 那汤啊。”

似是难以回味, 中书令老大人笑着摆摆手,没再说那汤是什么味道。

杭实扬了嘴笑着, 宁子韫的脸上也跟着有了两分笑意。

中书令老大人刚才谈起政事时, 都没像现在说起他夫人时的这般滔滔不绝, 神采飞扬。

“老大人府中好像就只有这么位夫人?”宁子韫想了起来。

中书令老大人为人向来清廉,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入了仕后,也还是两袖清风。

先前宁子韫被遣去朔北,中书令老大人还写了很长的穷山恶水治略予他。

宁子韫登了基之后,中书令老大人也不曾把什么得失放在心上。有些通透,像对待平常的年青人一般,中书令老大人现在和宁子韫说起来还是满脸的笑呵呵。

“是啊,老臣年少聘娶内人那时,便立言只娶她一人。言既已出,那老臣自然是反悔不得的。”

这放在现在中书令老大人那诸多的门生当中,也寻不出一两个这么言出必行的学子。

而且中书令老大人疼夫人的事,不说整个盛都,那可能也得有大半个盛都都知道了。听说当年中书令夫人有孕时,中书令老大人连荤都不敢食,连为妻儿祈福之说都身体力行。

“老大人和夫人的情深,可真让人钦羡。”宁子韫薄唇抿着。

有那么一个人在家中拥着孩子,等着自己,问着他累不累,笑着同他说话。

但莫说他们的孩子,哪怕只是同那个人静静偎着,也是让人心生意欢。

也叫他难以企及。

宁子韫很想知道,“老大人,可告诉我是怎么做,用什么手段才能做到这样?该怎么对她,才能换得像老大人现在,同夫人那般的伉俪情深。”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板正,很恳切。有些辞不达意,却是带着罕见的强烈求知。

他其实有很多的手段可以用,可以罔顾大道,寒戾夺掠,在很多事上更可以强势作为,径直激浊扬清。

但是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会让他将心底的欢喜越推越远。

明明之前他觉得他只是得不到,但现在他才知道,得不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而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不知道会有谁,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中书令老大人捋了捋他的小白胡子,突然知道宁子韫方才的推辞从何而来。他一只手连连摆了摆,“陛下这话,倒也是难倒老臣了。”

“老臣不知道什么手段可以用,老臣只知想要什么,便应该拿什么去换。世上何物,会比一腔赤心更重。”

中书令老大人又呶呶说了一些。

他走了之后,宁子韫便又拿起那本讲着世俗之疑的《论衡》看了起来。

手中拿著书卷,可宁子韫心里想着的却是中书令老大人的话。他还想着,他是不是应该把宫中的池苑填了。

世俗的疑难怎么会是一本书能说得清的。

但宁子韫看着窗外西沉的日色,现在应已是她用着晚膳的时候。她要是在这会见到他,可能连膳食都用不进去了。

宁子韫再去承禧殿时,已经是几近月挂中天。

承禧殿庭院中宁妍旎栽下的那珠兰,经了雪打风吹,如今在这回暖的天气,月色下的禾苗反而是更直起了些。

宁子韫有多痛恼现在的自己。

他今日方跟自己说过,不再对她言而无信。上次同她对弈,他亦被她的话激得下了铁心,不再踏足她这承禧殿。

结果这铁心掷下不过半月,他就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承禧殿。

与他御和殿不同,承禧殿内的宫灯烛火未有那么多。现在这么夜了,放眼望去,承禧殿内也只余了微弱的一盏烛火。

香叶和阿栀正守在宁妍旎的榻前。

隔一小会,她们就伸手触着宁妍旎额间,生怕她半夜又忽然发起了热来。

宁子韫进殿时,没有宫人出声,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以至于殿内无人知道。只是听到殿门轻吱了一声,她们才回了头过去看。

惊吓之余,香叶还记得颤着俯首向宁子韫行礼。

但是阿栀却只紧紧咬着牙,她杵在榻前,不跪不俯。

任着宁子韫走上前来,行至榻前,垂眼看着她。他的威压向来不言自怒,明明阿栀是会怕的,但是阿栀也仍是未动分毫。

“下去罢。”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但是榻上细弱的一声,打破了殿内未来得及形成的僵持。

“阿栀,下去罢。”宁妍旎又轻唤了一声。

宁妍旎其实本来已经睡着了。

但是宁子韫来了,就算没有任何的声响,但是不由地,宁妍旎就是被他的阴影笼得再睡不下去。

阿栀吸了吸鼻子,宁妍旎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就算宁妍旎叫她去死,她都是愿意的。阿栀应了声好,又忍不住吸了下鼻子,“那阿栀在殿外,长公主有事便唤一声,阿栀这就下去。”

殿外守着的杭实,看着阿栀哭着出来,忍不住就啧了一声。他看他自家主子那模样,都快不行了,就阿栀这种没有一点眼力的。

杭实将殿门轻阖上,顺手扯出了一方蓝色的帕子,丢给了阿栀。

殿内,两相无言,宁妍旎还在看着宁子韫。

他眼下的淡青还在,但她关心的不是这个。她的眼神落在了宁子韫的怀里,他的怀里抱着一团什么东西。

他手放着的姿态不太娴熟,那团东西还在动着。

见宁妍旎望着他怀里的眼神是意外的带着光,是他从未拥享过的。

那只小犬可能是被他吓得,一路上连哼哧都不敢哼哧一声。等宁子韫将它放在地上,它装死地躺在地上半响,才敢慢慢转起圆溜溜的眸子打量了起来。

“杏子?”宁妍旎终于看清了那一团的模样。

杏子还记得自己这个温柔花容的主人,一路上憋着的吠叫都在此时吠了出来。

它狂摇着尾巴,向着主人示好。左右几个打转还不够,就要跃到榻上。

只是不太顺利,刚在半空之中,还未落榻,就被宁子韫揪住了飞跃的身子。

它的毛发这么脏,哪能上榻,宁子韫拧着眉。

榻边先前便有杏子的小窝,铺满了干草棉布。宁子韫忍着不喜,将它丢回了那小窝。

他再冷眼一横,杏子便最后窝囊地嘟囔吠了两声,尔后不敢再发出声音。

这一连贯的动作做下来,宁子韫再转身看宁妍旎时,她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带着光,变成了质疑警惕地看着他。

任谁都很难不去相信,这人该不是又想依着杏子来怎么折辱她。

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偏生他确实做了很多无耻的事,没得解释的任何余地。连现在的杏子,也只能昭彰他曾经的狠戾。

“我不碰你。”

这句话,他这十数日,可能就说了十数次,宁子韫自个都觉得可笑。但现下,除了佯装若无其事,他也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再触近她。

宁子韫在榻前站着,伸手除了他身上的外衣。

他是洗沐完过来的。他过来,会惹她憎惹她厌,这个宁子韫知道。但是他不过来,她会压根记不起他来。

所以宁子韫还是过来了。

他翻身上了榻,看着宁妍旎退后的举动没有说话。他隔着罗衾拥着宁妍旎,想说些什么,却不由地先看了下宁妍旎。

宁妍旎已是毫无睡意。

烛火燃着流坠下的石蜡滴,耗着就像寒漫的黑夜一样。

宁子韫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顶,他的声音放得跟烛火一般的柔和,“我今日在言德殿处理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有个老大人与我一起,他还说起了他的夫人煲的汤是多难喝。”

“我就想起之前,我誊抄《圣祖庭训》时,你送来给我的那汤。”

那是一盅骨头羹汤。

那时前太子和他闯了言德殿,他被罚了誊抄十遍的《圣祖庭训》。

虽然实在是怪不到宁妍旎的头上,但是宁妍旎觉得宁子韫是因她的缘故才被罚,所以让阿棠送了羹汤过去。

然而那时的宁子韫,只是打开汤盅盖随意瞧上一眼,喝都未喝。

现在想起来,宁子韫只觉嗓子发紧,他轻声说着,“那汤与膳房里做的不一样,你改日若有空,可以再来送汤给我么。”

榻间陷入了沉寂。

宁妍旎苍白的小脸沁上了月色的寒凉,虽是毫无睡意,但她还是闭上了眸。

宁妍旎对着宁子韫的发病已是有些麻木,她闭着眸回着他,“宁子韫,那是人家的夫人为人家煲的汤。勾栏中的女子,何来的脸面能为陛下煲汤。”

他们的肢体和身躯可以由着他强行触得毫无间隙,但是更多的要求,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