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牡丹翠叶的鎏金炉里暖香已经燃起。

承禧殿内的菱花窗都被关个牢实, 炭火燎烧得红亮。冬末之际,热熏得太医额上都冒着汗。

钟太医谨慎地把完脉后,垂首对着宁子韫低语几句之后, 就退出殿外抓药熬煎。

医女拿着热烫的砭石,为榻上面白如纸的宁妍旎逐寒止悸。

殿内已经有些酷似蒸笼, 热得人都难喘气。

宁妍旎却真的是病了。

她的身子实在是太过孱弱, 落水之后就一直昏沉未醒。

殿内烧着的炭热分毫没用, 她四肢一直冷着, 现在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得让医女的眉一直惶遽着。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宁子韫还用力攥着宁妍旎正发冷的手。

没有人敢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宁子韫未有避讳的眼神之下,医女将砭石隔着衣, 滚过了宁妍旎身上相应的穴位, 就也俯首退出了殿。

从刚才听到她落水,到抱着她, 经了骇然欲裂到切齿痛恨,再几番平复之后, 现在宁子韫的心情,已是趋于平静。

宁子韫垂着眼怔怔地看她。

她现在阖着乌浓长长的眸睫,头安静地垂在帛枕上,全然是一副对他毫无防备, 宁静温和的模样。

如果她的眉间不是紧紧锁着的话。

一想到如果她不能醒转,宁子韫就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着窒不过气来。

他喜欢活生生的她。

他喜欢笑着哭着的她, 喜欢执着棋子一脸认真坐在他对面的她, 喜欢拿著书卷利落题字,拿着针线却是笨拙青涩的她。

他喜欢她, 哪怕她仅是静静坐在那, 他的目光也只想落在她身上。所以他想同她一起守岁火, 想有她伴着一起过来年。

他喜欢她。

但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像得不到就想毁掉的稚子一般,他先前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稚子尚且有可谅解的地方,但他呢。

宁妍旎那些可怜的,不甘不愿的泪眼,一幕幕都烙刻在他心底。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定是极憎恨他的。

榻间的暖香掺着浓浓的药味,不住地意图驱逐她身上的寒凉。

榻边上攥着她手心的那人,从白日守到晚间,又从晚间守到了清晨。

宁妍旎再醒来时,她的手还被他攥着没放。

她应该闭眼对他不予理会的,就当是她还未醒,待他离开再醒也好。但是昏昏沉沉中,宁妍旎还记得那盅避子汤药,她还未服下。

宁妍旎睁了眸,对上了宁子韫那莫明的眼神,“卢嬷嬷呢。”

殿内没有多的嘈杂声音,她的声音却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到。

但卢嬷嬷还是很快从殿外进来了。

她的身子佝偻着,不知道是跟着守了多久。此时看着宁妍旎醒来,卢嬷嬷的语气满是喜出望外,“长公主。”

宫人已经鱼贯端了些流食进来。

宁子韫没有言语,他终于松开了宁妍旎的手,扶着她,让她倚靠在他的心口前。

“卢嬷嬷,那盅汤药。”宁妍旎先开了口。

卢嬷嬷本来还带着笑的老脸一僵,听了这句话,她完全就不敢应了。

陛下在这榻边守了成天成夜,结果人家姑娘起榻,却先开口要了避子汤药。

宁妍旎的心也跟着卢嬷嬷的僵默沉了下去。

她费力地抬起手,却先被宁子韫按住。他终于也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沉,“给她。”

宫人喂食的动作很慢,她咽得也疲乏。他一直在她身后,不再言语。

宁妍旎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却看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盅稠黑浓苦的汤药端上来之后,宁妍旎明显是紧紧蹙了眉的,但她却还是一口气地喝完了。

服了药后,她脸上带着的,竟然还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让他觉得可恨至极,又无可奈何至极。

“那只小犬还养着。”宁子韫又攥住了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手慢慢回暖,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缓和。

“就是你之前养的那只。它一直还安生养在内廷司里,现在还比你先前养的时候肥胖些。”

他从来很少向人解释,也不喜欢向人解释些什么。

宁妍旎一直以为杏子已经不在了,他知道了之后,也从未开口跟她解释过一句。

那就仅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小犬,宁子韫先前是这样觉得的。

“宁子韫,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想拿它再来让我束手吗。”宁妍旎微怔过后,回了神。

“是我自个要跃入那池子里,是我想让自己病着,与旁的人毫无干系。你要迁怒,就迁怒我,不要把气再发到别人身上。”

“宁子韫,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有。”

宁妍旎的话说得恼恨,带着微细的喘音。见他许久没开口,宁妍旎忍不住又说了起来。

她费力坐起身,抓在榻上,试图离开他的身。

宁子韫沉默着,见她挣扎,手臂轻轻一收,将她重新拥在怀里。他才终于开了口,“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他知道是她自己跃入的池子,这个认知,让他昨日一整日都愤懑欲裂。

宁妍旎醒来后,他所有的情绪,却只余下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那只小犬,我会让人把它送回来还你。你在承禧殿里养病无趣时,它可以逗逗你。”

宁子韫这话说完,宁妍旎挣着的动作也不由顿了下来。

她在水下的时候,就设想过无数种宁子韫会如何对她的情形。

但没一种像现在这般,她说什么,他都未再为难她。简直就像宁子韫的壳里,被装进了另外一个人。

她是为了摆脱他,才宁愿去落的水,这无异于是在打他的脸。他应该被她激得,对她恶言相向,愤愠离开她的承禧殿,留她几日的清净。

再不然,就是比较恶劣的情形,他会怒意汹汹地准备过后怎么磋磨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这么平静。

他就算不想让她这么轻易死去,也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她这举动吓到。

宁妍旎止不住地蹙眉,在他怀里仰起头,望着他。但是除却他的眼下多了些乌青,就再让她看不出他其它的意思。

她的手还护在她身前,满是抗拒的姿态。

宁子韫早就没了那被她抗拒激起的火气,他有些疲败。他实在很想知道,终于是忍不住低低地开口问她,“你喜欢他么。”

宁妍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地,她只想到了对她清浅弯着唇的余还景。

“你喜欢他么。”宁子韫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他从去年便想问了。但直到现在,他才问出了口。

看着她愣怔不语,宁子韫心里翻江倒海,又重复了几遍,“你真得喜欢他么,我说的是前太子,宁子骄。”

宁妍旎顿了一下。

眸光熠熠的公子从她思绪里消散,宁妍旎默着,想起了温厚的前太子。

环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宁妍旎很少撒谎,这次也没有例外。

她闭着眸回他,“我很感激他,他都曾帮了我许多,不管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对我有所图,但是我亦是真心觉得,其实我也亏欠了他许多。”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只是“真心”这两个字落在宁子韫耳中,却直扎进他心。

宁妍旎还在说着,“但是我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你。”

她竟然也不怕激怒他,就这么直接说了不喜欢他。

但是她也不喜欢太子,宁子韫笑了,他的心中不知何时盈上了满满的疲败。

宁子韫伸手,钳着了她清瘦的下颌,“只这一次。下次你再敢做这样的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宁子韫说完,将她塞回罗衾之中。看着她又沉沉闭了眸,他才离开了承禧殿。

中书令大人被宫里来人请进宫时,他正在抱着他那刚满月的小孙儿。

新朝确实还有许多事未处理。这下,大年初还未上朝,陛下还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要召他入宫。

中书令草草换了身朝服,也没有更多捯饬,就火急火燎地进了宫。

言德殿内,宁子韫手中的毫笔还在写着。

要处理的折子很多,但除了少数看不下眼的,多数都是宁子韫逐一详实批复。

中书令老大人的头很欣慰地点着,上前行礼,“陛下。”

宁子韫一个抬头,杭实就将案上其中的一卷明旨递到了中书令大人的手上。

书卷推展开,旨上的字力透纸背,条条明细罗列,中书令大人顺着字看下去,待看完后,又回首复而看了两遍。

“陛下仁德。”三遍之后,中书令老大人又点了点头。

明旨上,除了病重的废太子和太上皇,上面没有提及。

其余牵涉在中的臣官,虽然都被抓拉出来,但宁子韫对他们的惩处都不算太重。

好歹也是保全了性命。

尤其是后宫中平白受累的宫妃等,有子嗣或者家族依傍的,宁子韫让她们都自由出了宫。

若是无子嗣或者族人相接的,宁子韫在旨意上也给了让她们安生的去处。

“陛下仁德,此旨老臣谨遵。待至开朝,经中书阁下发,臣等便遵旨上之意行事。”中书令老大人说道着。

他老眼已有些昏花,但是看人总觉得应是准的。宁子韫虽然是沙场征伐之人,但是能抑着心里的戾气,也实属臣民之福了。

中书令老大人将那道明旨卷好,颤悠悠说道着,“既是对太上皇妃嫔们都有了安置之说,陛下的后宫便是一空。那宫里的选秀之期定在春末入夏之时,陛下觉得可好。”

这事别的大臣提起来,可能都怀着别样的居心。

但是中书令老大人,膝下无女,旁支不亲,小孙儿更是还嗷嗷待哺。他说这话,是最公正合情理不过。

宁子韫挥着的毫笔一顿。

他没有急着开口,只示意中书令老大人坐下,让人奉了热茶予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