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宁妍旎站在这言德殿外, 已经是去年的盛夏。

那时的殿外还有蟪蛄鸣响,她着了一袭玉涡色的衣裙,阿栀伴在她的身旁。也是那一日, 她第一次见到宁子韫。

现在她再站在这,酡红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阿栀不能再伴着她来, 她的身旁只有紧张扶着她的卢嬷嬷。

还有余还景。

新年方过, 已经到了冬季的尾巴, 冷峭之意也没有前些日子盛。

余还景走到言德殿廊下时, 只一眼,就看到了珠兰酡红通身的宁妍旎。

“长公主,晚些也能见到陛下, 何苦一定要在现在过来。”卢嬷嬷正在旁轻声劝着宁妍旎。

宁妍旎抿唇没回答, 晚些时候和现在,怎么一样。

“长公主, 是有什么急事要找陛下?”余还景在离宁妍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的斗篷篷摆在风里轻扬。

宁妍旎这才看到了余还景。今日是大年初一, 他眼下有些淡青,不过精神看着还是好的。

宁妍旎轻轻把话岔开,“余公子,你怎么今日还来宫中, 难道是陛下在这年节还交付了什么差事给余公子么。”

确实是有差事,而且他已经办完了。

余还景轻点了点头, 现在前太子的那些事就只剩最后一些收尾了。

只是不能让她知道。

余还景眸光望向了言德殿那沉红大门。他想劝她回去, 不要被他们掺杂进太子和宁子韫的勾争当中。

其实他本应该对她坦诚,但是很多事都不能让她知道, 眼下这话他也不能说。余还景一想到殿内还有前太子在, 就忍不住心焦了起来。

里面的人, 是前太子和当今的陛下,都是她的皇兄,她若是不知情地就这么进去,处境岂不尴尬。

“长公主,让我陪你一同进去罢。”余还景上前了一步。

他们俩只说了那么两句话,杭实就已经从殿内出来了。见到余还景,杭实只对他作了个眼神,就径直来到了宁妍旎跟前。

杭实对着宁妍旎的语气动作十分有礼,他躬身扬了臂道着,“长公主,陛下让杭实来请长公主进去。”

“我进去给陛下拜个早年便出来,就劳烦余公子在外等等了。”宁妍旎抿着唇瓣,转头回绝了余还景刚才的那句好意。

她不知道余还景为何要陪她一同进去,但是她要找宁子韫说的事,却不能让余还景知道。

杭实听到宁妍旎口中说出的“拜年”那几个字,扬着的手便是一滞。见宁妍旎终是缓步进了殿,杭实未说什么,便尽职上前站在殿门处守着。

偌大的殿内,此时没有旁的宫人在侧守站着。

日华照着的殿内,也挡不住内里就像噬人的黑口,让轻慢的脚步声在殿内走着,愈发缓了起来。

直至有书卷翻页的声音响起。

宁妍旎的脚步才迈得轻快了两分,她抬眸看着御案上坐着的宁子韫。

他倒是真忙。年节后的第一日,他的案上就摆满了一堆的书折,现在,他坐在上头,手里还拿着一折书卷。

“过来。”宁子韫开了口。他抬眼看过去,手中的书卷不自觉地捏紧了。

她昨夜应该是哭得多了,现在眼尾还带着淡淡的红。

宁子韫本来想让她过来他身边,但鬼使神差地,宁子韫丢下书卷,起身朝着她主动走了过去。

“身子不是不舒服,怎么还过来这?”宁子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缓和。

但听在宁妍旎眼里,只觉悚然可恨。她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回着他,“我为什么要过来这,陛下是真不知。那陛下可真是自己开心了,就不知道别人的苦痛了。”

宁子韫很想劝自己说,宁妍旎是过来看看他,或者只是过来骂他,这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期待。

前太子已经被他让人送出了这个殿。

下意识地,宁子韫不想让她看见前太子,破坏了他们之间目前暂时还算平和的关系。虽然这关系,其实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牢靠。

但是面前的宁妍旎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鼻尖跟着眼尾一同红了,“陛下,你这样做,到底是还想怎么磋磨我。”

时间仿佛倒流到了那个夜间。

那时她在草丛上也是红着眼眶,无助地问他,他这样做,到底于他有何益。

那时的宁子韫可以心如木石地不理会她,但是现在的宁子韫,默了半响,说出了一句,“我并不想再磋磨你。”

殿内响起了一声嗤笑。

宁妍旎笑了,“那陛下为什么连避子汤药,都吝于给我了。”

“陛下自然是不在乎我的处境,我现在于陛下而言,不过就是一个勾栏中的女子,见不得光,由着陛下轻慢。”

宁妍旎的话说完,眸里的泪就直接倾了出来。

什么勾栏中的女子,她怎么会是。宁子韫受不了宁妍旎这般地落泪,他情愿宁妍旎大声地指责他,骂他,也不想她这么自轻自贱。

她口口声声都唤了他“陛下”,似是他们之间远得隔着鸿沟天堑。心被扎得疼,宁子韫恨声,“我没有把你当作什么勾栏中的女子。”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让那些汤药损了你本来就不太好的身子。”

这话说出来,其实两人都觉得荒谬可笑。

损了她身子的,难不成不是宁子韫他自己。宁子韫看着宁妍旎面上的自嘲更甚,心里就更是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尤其是今日的宁妍旎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

她阖了阖眸,泪还停不下来,说话间都哽得像是缓不过气,“那陛下是觉得我还不如勾栏中的可怜女子。”

“我与陛下之间,攀不上陛下的兄妹情谊,也配不上陛下的后宫数千。来日若是真有这不幸的事发生,陛下是准备草草将我赐予哪个倒霉的男子,还是说,陛下根本就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半年。”

宁子韫的心口窒得。

他若真说他不想守那半年之约,那宁妍旎到底会作如何想。

看着宁妍旎现在的模样,宁子韫想,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了宁妍旎是根本不可能会再有任何忍让的余地。

“你要什么,都给你。那汤药,你想要,便唤卢嬷嬷熬。”宁子韫放在身侧的手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没抬起手。

只是垂眼看着她慢慢止住的泪,“别唤我陛下,唤回我的名。”

“唤回我的名。”这句话,宁子韫重复了两遍。

他和她,两个人站在殿内。他衣袖的袖摆挨着她的斗篷,却也是只有这顶斗篷才会毫无芥蒂地让他挨着。

宁妍旎站在那半响没有回应。

尔后宁妍旎侧开了一步,将斗篷离了他那龙纹常服衣袖的袖摆。她轻轻开了口,“宁子韫,你说过的话,是不是都会作数?”

看宁子韫迟缓地点了点头。

宁妍旎的面上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她也点了点头。

缓了缓眼尾鼻尖的通红后,宁妍旎转身走了出去,独留他一个人在这个窒息黑沉的廷殿。

殿内和殿外,只隔了一道殿门,却几乎就像是两个世界。

出了殿,就算有风拂过,也是日丽暖煦。

宁妍旎的眸轻眨了眨,缓了小半会,她也不知道她的鼻尖是不是褪了红。虽然现在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关心她哭什么,笑什么。

宁妍旎蹙着眉,迈出了殿门。下一瞬,宁妍旎的脚步微顿。

她看见余还景,他还站在殿外,长身玉立,在廊外的日光下对着她笑,“长公主。”

守在殿门口的杭实听着,眉头就算忍不住地一跳。

他抬眼看了下余还景,这人说聪明时自是绝顶的状元之才,但是现在,明明宁妍旎的面上神色明明就是大有问题,但是余还景却只是当作不知。

杭实轻咳了声,对着余还景做了个请的动作,“余大人不是有事要见陛下吗,还请随杭实一同入殿。”

卢嬷嬷上前扶着宁妍旎,宁妍旎敛回了眸光,没有多的话能在这里说。她朝着余还景轻轻点头,转身便准备离开。

但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现在。

余还景的目光在言德殿和宁妍旎的身上一个来回。

未有多加思索,余还景很是爽利地回了杭实一声轻咳,“杭实大人,下官要请见陛下的这事不急。下官临时想起有些急事未办,稍后些,下官再过来和陛下请安。”

余还景的话说得极轻极快。

话刚说完,余还景就转头走了。脚步也像他的话一般,轻快地就追上了离开的宁妍旎。

余还景很有分寸,站得不近。但是又很没道理,他与宁妍旎并行,眸光之中有些杭实看了就担心的意味。

杭实想拦下他的话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噎不下去。僵在殿门口好半会,直到看不见他们三人的踪影,杭实才回了殿。

言德殿内,宁子韫已经唤了太医院的钟太医过来。

钟太医自秋猎起,就一直跟在宁妍旎身旁。宁妍旎的身子怎么样,钟太医自然是会比其它太医更清楚几分。

“她的身子这么弱,若是一直服这药,可会有什么问题?”宁子韫说着。

他的面色沉沉结霜,目光利得让钟太医俯在地都觉有些发寒。

钟太医稍抬起了头,不敢只挑好话讲,“身子弱,可以养。但是这药确实伤身,再怎么调和,怕是服多了,也会伤了女子的根本。”

“便是届时再想孕育子嗣,怕是也不太容易了。除此之外,便是身子的调养问题了。”

钟太医俯首回了地,颤着在想这位陛下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只是宁子韫一直沉默着,过了好半会,都没有再开过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