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上灰蓝的天升布起金光, 今年第一日的阳光下移至透过窗柩打洒进殿内,连着沉香榻上也点染了些许光影。

宁妍旎是被闷热醒的。

她醒来时,宁子韫已经不在榻上了。

不知道宁子韫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最近天气有些微的回暖,然而他还是在罗衾下塞了好几个小暖炉。

再加上殿内一直未断过的炭火, 宁妍旎醒来时, 放在罗衾下的手心已然是落出了汗。

“长公主。”卢嬷嬷在宁妍旎刚睁眸时, 就走近榻边来准备伺候了。

宁妍旎从罗衾之下伸出手, 让卢嬷嬷搀着她起榻。养了好些日子的身子,今日又是酸疼乏力。

罗衾随着她起榻的动作慢慢滑落,宁妍旎身上明黄的绉绸里衣就显了出来。

对上宁妍旎那蹙眉的问询, 卢嬷嬷不敢再抬眼看, 只低声说着,“昨儿夜间, 陛下与长公主守岁后,长公主便困得睡了过去。”

“老奴等进来送了水, 将岁火请了出去。其余的事,陛下都将老奴等喝退了。”

昨夜的荒唐情状蓦地,幕幕回笼。

在她无力攀附在他身上,随着水漾四起暖流酥麻之后, 宁子韫抱着她,帮她洗了身子, 抹了药, 着了衣。

宁妍旎攥紧了身上这明黄的绉绸里衣。

卢嬷嬷已经端了熬炖了许久的窝茸补物,轻舀了舀, 在宁妍旎将温茶水吐出后, 便一勺勺喂着宁妍旎喝下。

里面放了些蔗浆, 宁妍旎分辨了出来。但是她还是想先安下心,宁妍旎制住了卢嬷嬷的勺,便说着,“嬷嬷,汤药先端上来罢。”

近来宁子韫的行事和他之前有些不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然已经沐了身,但是服了汤药,才能让她的心更安定些。

宁妍旎说完,卢嬷嬷没有回话。宁妍旎不由又看向卢嬷嬷,“嬷嬷可是还未煎药?无妨,嬷嬷现在去罢,待会端来予我也是行的。”

她定定地看着,卢嬷嬷的神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卢嬷嬷是前所未有的为难,她俯首在地,“长公主,这汤药,这避子的汤药,陛下已不准老奴再熬煎予长公主。”

“陛下这么做,应该是有陛下的用意在。但是老奴没那资格置喙,只能听陛下的命行事。”

他的用意。

一想到他,宁妍旎总止不住地烧心发寒。每一次的欢_好,她都似在油锅蒸笼里,熬煎灼受。

他现在还不愿让嬷嬷给她端避子汤,他又是想让她到时受什么样的磋磨。

宁妍旎虚白的面色一变再变,坐在榻上半响没有再言语。

她要去问下他,他到底还想怎么样。

-

禁卫司这个地方,是在宫城内设的牢狱,比都城的府牢环境要好上些许。寻常百姓寻常官员都不可能进得来,看守禁卫司的也不是普通的狱卒,而是禁卫军。

自得了陛下的命,看守禁卫司的军卫脚下便是走得疾快。

他们在一间最里头同是昏暗的牢房前停下了,小小的高窗投进来的光线让人看不太清楚,只觉空气凝滞不畅。

里面关着的人,安安静静。明明是坐在暗牢之中,却没有像他人那么吵闹,似是浑然不知道他自己的处境。

听到了疾行前来的脚步声,里面坐着的人终于抬起了头。

天色已经亮了,顶上斜斜的小窗户也没透进光来。但就这点昏暗,也能看出里头坐着的人,举手投足之间,还有昔日东宫太子的瞻泊如玉。

前太子站起了身,手镣脚铐的哐当作响,他笑了下,“这么快,他就要见我了。”

没有人出言回答,他们开了牢门,将前太子押送往了言德殿。

年节祥沐之际,前太子怕是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般的情形之下和宁子韫再见。

言德殿,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言德殿。

殿内的直菱窗上的毡帘幔被撤了下去,那些原先他父皇喜欢的器物和饰摆,统统都不在这殿内。

殿内的御案上,坐着的人也变成了宁子韫。

宁子韫坐在案前,手中还拿着一个杏黄色的荷囊。他今日穿了一身玉色的龙纹常服,这个颜色皓白,在他身上并不相衬。

想起宫城事变时,宁子韫那狠戾暴厉的脸,他明明应该陷在血沉乌黑之中,怎么配穿玉色这种莹白清透的干净颜色。

前太子不由耻笑了一声。

禁卫军压着前太子,击了他的膝处,让他俯跪在了宁子韫身前。

宁子韫神色敛了起来,将那杏黄色的荷囊系在了腰间。起身,便朝前太子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神色是未掩的寒峭。

“没想到,四弟还有这般动情的时候。”虽然是跪着,但是前太子却兀自耻笑出了声。

随着宁子韫的走进,前太子看清了那个杏黄色的荷囊。

上面的针线,他先前早就已记在心。此时再看到,当即便知道了宁子韫这个荷囊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本宫那时丢了这个荷囊,还让人寻了很久,最终寻不到,还将那几个宫人重处了。”前太子想起秋猎那个时候,得了宁妍旎这荷囊时,他那时的意气尤盛。

结果在手上把玩不过两日,荷囊就丢了。没想到,这荷囊最后原来是落入了宁子韫的手上。

物是人非,让前太子最没想到的,是宁子韫原先竟然就对宁妍旎存了那样的心思。

“本宫当四弟薄情寡恩,这些日子不近人情也不近女子。没想到,四弟竟然是这样的心思。”

“你把阿旎怎么样了?”前太子身上的铁镣作响,他严声问着宁子韫,“宁子韫,你本就是反贼而已,叛君罔上,罪不容赦。你现在到底是把她怎么样了。”

杭实一个眼神,就让禁卫军把情绪愈发激动的前太子按住。

杭实已经出言喝着,“陛下面前,庶人宁子骄未尊上,出言还自称本宫,是大逆之罪。”

前太子还在笑着,“庶人,大逆,谁才大逆。宁子韫不就本来是本宫四弟,四弟现在不开口,难不成是真心虚了。”

宁子韫面上的霜已经结得更厚了。

一想到前太子这几句话,句句是真。他不关心他太子妃,开口却直接关心宁妍旎。这一想,宁子韫直接剔了他骨的心都生了出来。

宁子韫示意,让禁卫军松手。让太子稍稍平复下来,宁子韫才开了口,“我对她是有别样的心思,那又如何。”

“昨夜我与她守了岁火,她现在偎的是我,依的是我。我会把她如何,二哥你关心得也太过了,还不若关心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前太子的目光狰狞了些,他现在的处境他自己心里有数。

成王败寇,再是无法扭转,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现在这局面,就算他真苟活下来,翻盘也几近无望。

但是,宁子韫登上皇位也就罢了,宁子韫怎么能对阿旎做那样的事。自始至终,前太子都知是在他胁迫之下,阿旎才一再愿意委身于他。

只是到了这最后,前太子宁可相信阿旎对他有一两分的情意,也不信阿旎会喜欢宁子韫。

不然,阿旎怎么会给他荷囊,怎么会一直养着那小犬,又怎么会在最后,让东宫的卫队又回福宁殿护着他。

不管到底阿旎初衷如何,他若是真免不得一死,又怎么能再开口道出阿旎与他的那些事。

前太子深吸了几口气,收住了想刺激宁子韫的心。他听着身上的镣铐声,反而愈发平静了下来。

前太子仰头对着宁子韫,“岁火是与家人同守,四弟与阿旎是上了玉牒的兄妹,与她守岁火,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四弟慎言。阿旎入宫以来已有数年,如今也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望四弟还莫再为难阿旎,早日放她出宫婚嫁才是。”

前太子哪会相信宁子韫的心意是真。

他闭了眼,最后低声劝了宁子韫,“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对她到底是利用诱诈,还是欺骗胁迫,才换得她现在在你身旁。至于我,你现在要杀就杀了便是。”

前太子最后这句话落下,死一般的静寂一下子就席卷进了整个言德殿。

若是前太子为了自己的生死,哀求劝说宁子韫放他一条生路,宁子韫还没有这么滔滔的怒鸷。

但是前太子没有。

前太子开口闭口,都是在说着宁妍旎。他平复了心情,试图掩盖他和宁妍旎之前的旧事,试图为宁妍旎说话,试图让宁子韫放过宁妍旎。

宁子韫明明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想来看前太子因爱而不得的痛楚模样,以泄他心头的愤恨。

结果到头来,前太子竟然在这最后将死之际,是真心地在为宁妍旎好。

还直接戳破了宁子韫对宁妍旎不过是胁迫,才让宁妍旎留在了他身边的这个不堪事实。

杭实呼吸屏得,不敢再看一眼宁子韫。

宁子韫又怎么会不知道,就算他不胁迫,不说现在,就单是他之前每每陷宁妍旎于不堪轻贱的境地,宁妍旎怎么会想在他身边。

宁子韫后来才知回天乏力原是这样。

他再一想起那时泅完水的宁妍旎环着上身,在草丛上求着他帮她。如果,当时他在那片月光之下伸手帮她,那该多好。

但是他没有,他当时甚至更下作,让那两名巡夜的侍卫靠近了她。

一想到这,宁子韫的心口便是愤懑欲裂,恨闷难忍。

他恨前太子与宁妍旎有过的那些温_存和情意,恨宁妍旎勾起的他人对她的觊觎,也恨宁妍旎对他没有半分的情愫。

但是他其实应该更恨自己。

这个怨恨自己的念头,让宁子韫不甘。只是不受他控制的,这个念头铺天盖地地就占据在了他的心头之上。

殿内死寂之时,殿外有人垂首轻步进殿,俯在地上,出言请示着,“陛下,长公主此时在殿外,说一定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