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腊月, 天凝地闭,寒风侵肌。

当下此季节的天气尤是多变。

这个夜间,当锃亮森森的甲胄亮了一片冷芒时, 凛冽的冷风就扫着鹅毛白絮,纷纷扬扬直往那些疾行的禁军将官身上洒。

沉郁厚重的朱红宫门前, 有人站在那。危门前飞檐翘角悬着的宫灯光影昏暗, 打在他身上亦未削减他脸上的半分厉色。

他身姿颀长, 文人般的清瘦, 站着却是崇岭之势。他未穿朝服,却着甲胄。面上犹罩寒霜,眸底深处有着滔滔鸷意。

其身后跟着的人沉眉敛色, 一言也未敢发。

宫门沉闷缓缓地被打开来, 霎那大风挟着大雪席卷进了宫城。

在这的一个时辰前,宫外, 街上已然无人,两旁的民舍府坊一片漆黑。

一辆不打眼的乌顶马车行在畅通无阻的路上, 绕经数条街巷,最终安静地停落在了赫赫扬扬的一品国公府前。

马车的轿帘掀开,下来了位身着石青衣的年青公子,面容沉静清朗, 眸光熠熠。

他身后只带一人,在寒凉的月色下, 两人一同走到了那扇已紧闭的朱门前, 敲响了一品国公府的门。

他的步履轻缓,叩响门环手的动作却是急促。

不消半盏茶的时间, 国公府的下人就应声前来, 开了门。

那人透着门缝往外谨慎地看着, 待看清这公子的相貌仪表之后,面色便稍有弛懈。他狐疑问道,“请问公子是哪位?夜已这般深,公子又是为什么来此?”

月色打在来人面上,他微一笑。

与平日不同,此时他的声音沁了月色清凉,徐缓却又沉声道着,“在下太常余府余还景。自是有急事,才半夜登门造访。”

日子较原先谋划时提前了不少,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余还景也没有半分犹疑。他准备了一下,便直接与杭实过来了。

杭实此时笔立地站在余还景身后。

他抬头看了眼月相,算着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再晚些,成国公得了消息,想动手就更麻烦了些。

守着府门的那下人听了,心下还带着迟疑。但要开口问什么事,一想到这般着急到半夜都要登门的事,又不是他一个下人能知道的。

见他们脸上带着刻不容缓之意,下人只能点头让他们候一下,自己便关上了府门,进去通禀。

不一会,国公府内的主院灯亮了起来。

那紧闭的两扇朱门打开了来,守门的人躬身迎他,“余大人,请入内。”

余还景和杭实相视颔首,一前一后同进了成国公府,朱门便又重新阖上。

......

夜是很长,能长到可以策谋一场算计,也能长到可以翻覆一宫一城。但也可能短到仅仅就是一场梦。

承禧宫内,鎏金熏香炉内正燃着幽幽淡淡的篱落香。

玄参、甘松和香芷的香息容易盖过其它味道,这篱落香便是由从日间太子来后,燃到了此时的深夜。

榻上的罗衾裀褥已经让阿栀和阿棠全部换过。此时的宁妍旎已是紧闭着眸,她的巴掌小脸陷进柔软锦枕里,整个人也都裹在了罗衾之内。

她今日应该是累了,昏暗不安之中,她又见到了一片汩汩的血。

只是,这一次与上次不一样的是,她是在这片血泊之中踉踉跄跄逃跑。来回,往复,仿似跑不出去的酷刑,没有尽头,也没有休止。

直至又看到了那个骇惧的人,宁妍旎惊得,猛地睁开了眼。她喘着在梦中透不过来的气,一抬手,果然摸到了额间密布的细汗。

宁妍旎惶然地转头看去,未拉上帘幔的镂空细雕花木窗外,天光只微微冒出点细微亮色而已。

还未天亮。

殿内的炭火燃着,宫灯只余了零星的一盏,让她无端觉得幽寂恐惧。

直到一直守在榻边的阿栀发现,阿栀开口轻唤着宁妍旎道,“公主。”

“公主可是睡得不好?”阿栀看着宁妍旎这面色,便立马取了帕子拭着,“平日公主未燃熏香,今日燃了这熏香,怕是睡得较往日不安稳。”

宁妍旎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应该不是这个缘由。

此时的承禧宫内外都是一片静谧。万籁俱寂,明明应该是无事发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宁妍旎心中却反而有些不安了起来。

太子离开之后,那些物什清理都是阿棠和阿栀做的,但宁妍旎隐约却觉得承禧宫的宫人态度开始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就譬如用完晚膳之后,宁妍旎想走出承禧宫,去其它宫苑散散步。

可是她的步子还没迈出承禧宫,她宫内的宫人竟然就公然拦在了她面前,嘴上口口声声道着天气寒凉,劝着宁妍旎莫要出承禧宫。

旁的宫人还有听见的,也都上前了两步,软言相劝着她。之前天气那般冷时,宁妍旎去见了余还景,也没见这些宫人这么刻意地劝着她。

那些个宫人,向来宁妍旎便是不用的。

秋猎时,除了阿栀,她还指了几名承禧宫的宫人随着她一同前去。

结果那几名宫人在秋猎回来后,就陆续都犯了些小错,让尚宫里的姑姑们罚了去其它地方,又换了新的宫人进来承禧宫。

如今这些新进的宫人,敢这般来拦阻她,只怕这些宫人都是被人安排过了的。

宁妍旎攥紧了身上裹着的罗衾,对着阿栀道着。“你让他们,去查探一下,宫内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今儿夜间,不对,此时已过子夜,应算是昨儿夜间的事了。

昨儿夜间,太子回去后就遣了十数个东宫的侍卫过来。现今他们守在外,是有些明目张胆了些,但这个时候也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宁妍旎想让这些个侍卫去看一下,宫内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他们身手好些,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些什么。

阿栀立马就会了意,出去找了侍卫那个领头的说了下,便又进来了。

宁妍旎已经掀了罗衾,起了身。

她望着窗外那未亮的天光,还有些催压的乌云在其上,也不知是不是竟就这般快,到了这一日。

宁妍旎想了下,伸手取过阿栀先前已经准备好的衣裙,低声吩咐着让阿栀阿棠也准备一下。

其实她们确实是没什么能带走的,宁妍旎又环顾了四周一下。

阿栀阿棠也在宫内一起换好了衣物。

她们准备好的衣裙都是素淡不打眼的颜色,布料也是普通的宫装质地,外面套了件内物府分发的统一样式的沉蓝色斗篷。

“公主。”阿棠突然想起来,“余大人前两日送给公主的那件斗篷,还放在衣匣中,阿棠取来为公主披上?”

那是一件酡红色的珠兰纹织锦狐皮斗篷。

那时宁妍旎和余还景在绥春台说了一会的话,余还景也没提过这件斗篷,结果过了些时日,那余三小姐又托了人送来了这斗篷。

也不知到底是余还景送的,还是余三小姐送的。

但是要制成那斗篷,要用的狐皮子起码得五六张,可远不止她转手送出去的那两张皮子。皮子缝制的手艺精细严实,斗篷上的织纹还是宁妍旎喜欢的珠兰。

这般贵重又花了心思的斗篷,实是有些难得,所以阿棠才突然想了起来。

可是这个时候,这如何能披,宁妍旎抿了唇,她摇了头。

刚想开口跟阿棠说,阿栀便也帮她训斥起了阿棠,“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斗篷这般招摇,公主既已把它放入衣匣之中,你还开口提它生事作甚。”

阿棠有些委屈,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有错,任着阿栀低声骂着,也不敢开口辩驳。

阿棠默着不敢出声,但她的目光却不由地移到了榻边不远处。

她们在那里给杏子搭了个小窝,铺满了干草棉布,每夜都把杏子抱在那小窝上一同烤着炭火。

杏子不是斗篷,而是会朝着她们撒娇摇尾巴的鲜活生命。

宁妍旎多日来,日里夜间闲暇之时都是抚着它抱着它。它还这么小,也只认识她们,若是没有她们,杏子会怎么样,宁妍旎也无法想下去。

“把它送给温嫔娘娘罢。”宁妍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低声道着。

杏子这类的犬种太少见了,宫内也无旁的人有。抱着它离开是没办法的了,宁妍旎只能想着为它寻个好主人。

宫内没有别的愿意照顾性子的人了。

温嫔娘娘虽然是宁子韫生母,但是她日日礼佛。性情一向温平,待人虽是平淡却也没有毒心。佛祖在上,宁妍旎想,温嫔娘娘应该会帮杏子好好过接下去的日子。

就是她自己太自私了些,也累了温嫔娘娘,宁妍旎心绪低落地想着。

“公主。”有人敲了那扇镂空细雕花木窗,那是一道刻意压低的男子声音。

这是刚才出去查探的侍卫回来了,他没有说无事,那可能就是有事。宁妍旎心下一紧,当即让他直接进到殿内来。

那人是东宫出来的人,训练有素,也不敢在窗外耽搁太久。

他翻身入了内,落地无声。一身的暗衣,他垂着眼,不敢看宁妍旎,只是这时的面上稍有些凝重。

不等宁妍旎问,他就直接扼要地说了现在的情状,“宫内的情状可能不太好,禁卫军有来回调动的声迹。多处的宫灯都亮了起来,太子现在去了福宁殿。”

福宁殿,那是皇上宿的寝殿。

现在的时辰这般早,这个时候太子能去皇上宿的寝殿干些什么。

宁妍旎在殿内焦急地走了两步,她侧首向那人说着,“你应该也很担心太子?”

这人出自东宫,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听了宁妍旎的话,却只说了句,“我等听太子调派至公主此处,现在只管听从公主吩咐,负责护卫公主。”

“很好,那你们将现在承禧宫守在外头的宫人,全部打昏绑了。”宁妍旎定定地看着那脸上明显有些愕然的侍卫。

她接着说道着,“再把这只西施犬送至温嫔娘娘宫里。然后,你们就奉我命,前去福宁殿护卫太子。”

其它的事,他们不用再管,他们知道了,也不会相帮。

接下去,她们应该毫不迟疑地离开。

天际将明未明的轮廓反而更是骇人的沉沉半暗,在这种情状下,更像是暗中蛰伏已久的凶兽,让黑魆魆压着光破不得开。

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禧宫。

宫外很冷,风还在她们耳边呼号着。宁妍旎系好斗篷系带,伸手拉上兜帽。

她们走得太慢了,一步一个脚印地落在雪道上。

一夜的飞雪之后,还未有宫人这般及时前来扫雪,以至于现在积着的雪深到了她们脚踝处。她们一脚踩下,还要费些力气抽出再往前走着。

所以就算现在的雪还在下着,吸入鼻尖的凉意让她们冷得哆嗦,她们也不敢撑伞,就只怕撑伞会让她们走得更慢。

更何况,承禧宫在宫城西侧,北边的宫门离它本来就有些远,就算是轿辇抑或马车,少说也得两刻钟的功夫。

走得越久,时间耗得越多,宁妍旎心里就更没底。

“阿栀,还有多久?”宁妍旎每次一开口,她的声音就都好似被风吹散在了雪中。

她每隔一小会就要问一次,以求着平息些心里的不安。

阿栀知道宁妍旎的担忧,心里也一直估算着,此时当即就低声应了她,“公主,大概还有一刻钟,就快到了。”

阿棠也跟着开心低唤着,“我们快出宫了。”

宁妍旎点点头。她内心是难以言说的激颤,风吹得她眼眶的泪往下掉。

她们期盼已久的,现在就在她们眼前。

她们已走了一大程路,此时想必东宫那些侍卫也回到了太子身边。她们走过面前这条青瓦石道,前方拐弯处往右再直行,就能看见神武门了。

出了那道门,她们就自由了。

现在时辰尚早,但还好宫人都是晨光未起便开始干活的,所以石道上的人也不算少,唯一异于常日的便是大家尽皆行色匆匆。

她们刚出来前,最后还是把细软包袱都丢了,这会身上就只佩了荷囊。此时她们三人混在其中,也并不会显得她们太不一般。

路上还会遇到举着火把疾走着的禁卫军,宁妍旎都是把头微垂了下。虽然做了些许伪饰,但她就怕叫人认了出来。

她们垂着头,脚下不敢停,很快,她们便到了最后一个要拐弯的岔口。

这本来是个普通的青瓦石砖直道,过了这个弯,她们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宫门。

宁妍旎安慰着自己,她庆幸着,一路无事。她本应该松一小口气,但她的眸光在触及这个拐弯的宫墙墙角时,却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这处宫墙的积雪仍是不浅,但这一大面宫墙溅上的大片血渍,却是多厚的雪也掩都掩不住。

再往前的宫墙看去,也概是一大片鲜艳刺目的红。落在宫墙之上的雪些微化了水,和血渍交杂在一起,蜿蜒逶迤地向下淌着。

宁妍旎捂着自己的嘴,退着步子离着这些鲜血更远了些。

梦里的悲怆情状还历历在目,那般的终局也让她每日惶惶不安。

想到那人炽烈可怖的眸光,之前他狠声放下的恶语,宁妍旎不由呼吸都开始发紧。她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只恨不得能直接一步到了那宫门处,快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别回头,快走。”宁妍旎颤着声对着她们说着。

但身后陡然传来的异动,却比她们的回应来得更快。

急促的马蹄声在雪上踏出了凛然凌厉,马匹疾策间带来的汹汹寒风抵挡不住地就往她们身后扑来。

宁妍旎心中剧烈惶悸,她完全不敢转回头去看。

仓惶之间,宁妍旎脚步不稳地踉跄往前走了两步,却不由又想起梦中那酷刑般的逃跑,宁妍旎一下子整个小脸就煞白了。

但是,说不定,这些人只是急着出宫,才胆敢这般在宫中无视宫规疾行策马。也许,就算他们是真得来找她的,他们也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宁妍旎想定下心神,往前继续迈着步子走着,身后传来的叱喝却让她的心又凉了下来。

那是谁的声音,宁妍旎有些不敢相信。

前后巡着守着的禁卫军,在那声叱喝之后,就萧肃地将她们三个围在中间。宁妍旎这下看清楚了,这些盔甲之所以不锃亮,是因为干涸了的暗红血渍沾在了上面。

太子不应该会败。他若是没败,应当就记得他们当时之诺,她所求的,也并不多。

宁妍旎看着眼前的禁卫军,她想过无数种情状,却从来不敢去想,如果她遇上的是最糟糕的那种情状,那应当如何。

如今最糟糕的情状就在她眼前,却直到又一声的怒喝从她们身后传了过来,她才知晓。

那怒喝着的未被风吹散的,是宁子韫的声音,不是太子。

之前宁妍旎有多寄予此刻希望,此刻她才知有多无望。

没有多少踟蹰惊疑的时间,不过几息,宁子韫就阴沉着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坐在马上,一身沐血的甲胄,高大暗沉得让她觉得有些窒息。他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外露,眸底是滔天的怒意。

逼停了她的脚步之后,宁子韫提剑下马,朝着她缓步走了过来,声声低哑地唤着她,“皇妹。”

他那犹如鹰隼鹗视般凶戾的目光,让宁妍旎想往后退去。但她看着宁子韫的另一只手上,还攥着杏子。

他随手抓着它的半边身。

手上用的力很重,小犬已经吠不出声,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让宁妍旎一时没了动作。

宫墙处的气氛一时死寂了下来。

宁子韫沉沉地看着宁妍旎,在她惶然的眼前,他高举起他手里的那只可怜小犬,直直掷丢在了雪地之上。

作者有话说:

掐指算错了,以为男主能在春节前登基,赶不到会努力更新的。不好意思哈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