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秋猎那时起, 阿栀便觉得这余公子人还不错。
阿栀心里兀自想着,以后公主若是想择个郎婿,余公子应当也是个极好的人选。他满腹才学, 言谈举止也看得出是个志诚君子。
而且,他那会儿悉心开解公主时, 熠熠的眸光中除了赤忱, 阿栀觉得其中隐约还是有些对公主情意在的。
这下, 阿栀听到宁妍旎问起了余还景, 当即回话道着,“余公子,呀不, 余大人, 他被陛下钦派去了溧白州查探灾情,前日已从溧白州回来了。这阵子没来寻公主, 许是因为陛下这差事给耽搁了。”
余还景自恩科封了状元,便去了户部任职户部郎中。
秋分那时有好几地上书朝廷, 言明灾情严重,不能如期如额上缴朝廷所征收的税赋,那会皇上未有抉择。
朝上的大臣为此争辩了许久,太子为首的, 主张直接仁政免征,以缓民情民生的, 但是当时皇上听了, 脸色很差。
于是有见风使舵的大臣便顺势说这些都是推托之词,今年多地明明是风调雨顺, 哪里来的灾情严重。
两边各执一词, 直至瑄王宁子韫上了折, 陈词皇上可下颁诏令一道,朝中派人前去查探灾情,若灾情为实,那朝廷自当抚恤。
但若为灾情虚报,该地州官当即贬谪,并且世家三代不得有人为官入仕。若有下属官员举报其地州官,则下属官员官职可晋一阶。
这折子的提议在上朝的时候被拿出来商议,朝臣们竟是迎风倒,户部尚书侍郎等官员,都是众口一辞地附议,年迈的中书令也拊掌大为赞叹。
参史们在这件事上的决断并无户部来得直权,所以皇上也就同意了宁子韫的提议,户部便委派了户部郎中及侍郎余还景,跟随其它臣官前去一同勘探灾情。
那诏令下去之后,这些臣官还没到灾情当地,便有好几地重新上书朝廷,解释税赋已征齐,正在送往盛都路上。
真是胆敢欺瞒君上,宁妍旎当时听着,便觉得也不知是否有人刻意为之。但宁子韫这番中立不倚又行之有效的奏议,确实是在朝堂上赢得了一片赞誉。
往日宁子韫不出头,太子在朝上独大,其它皇子也都黯然失色。后宫也好,前朝也罢,很多人都觉得太子便是将来的圣上。
然而现在这朝堂的风向,怎么听,都是与往常不一样了。即使是她们这些在后宫对政治不敏感的人,也会察觉出不对劲。
就说最近,她们也偶尔能在宫中听到有些关于宁子韫往日在朔北征战的政绩军功。
这长期不被关注的人,现在突然拭去了尘,冒出了些亮来被人看到了,是有些瞩目在。但是若是要想能抢尽宿昔明珠的辉光,怕也是没能这么快。
真是不知宁子韫到底年前是不是想做些什么。
宁妍旎回过神,对着阿栀点了点头,“余大人既然刚从溧白州回来,那般风尘仆仆定是累了,那过几日我们再问下他罢。”
阿栀听明白了,不过她可不这样想。她朝着宁妍旎眨巴眨巴了下眼珠子,“余大人都来找过公主两次了,可见定是有事。就算公主你现在说要见他,余大人肯定立刻就过来了。”
宁妍旎无奈地轻笑摇头,她没阿栀想得那般弯弯绕绕的心思。只不过,与其她现在自己再这瞎想着,总归快点见到余还景还是好些。
余还景是外臣,按宫规是不能进后宫内院的,但宫中设有专门接见外臣的绥春台。
前两回是余三小姐前来,说是余还景所托。但这事,还得见余还景本人才能知道个分明。要在绥春台见下余还景,皇后娘娘那边是瞒不过去的。
“也行。那此事,我去跟皇后娘娘说下,到了这关头,我们莫让皇后娘娘她们觉得我们另有它想。”宁妍旎思忖着。
她想,皇后娘娘可能是会答应的。
上次宁妍旎自皇后的肃宁宫回来,皇后随后便将殿上那二十多个宫女遣了过来,将她们手上的蜀锦玉器都赏了给承禧宫。
宁妍旎让伍姑姑去通报皇后。
皇后正在内殿,拿着把银剪子,修修剪剪着她殿里那株罕见的金茶花。听了宁妍旎来意之后,她手中的剪子便停了。半盏茶时间后,皇后确实颔首同意了让她去见余还景。
而且皇后还又让伍姑姑送了一些饰物过承禧宫来。
见宁妍旎有些许的缓不过神来,伍姑姑上前,几乎是贴近了宁妍旎耳边说着,“皇后娘娘体恤公主,余大人青年才俊,若是来日忠于太子,娘娘日后自当会促成公主心愿。”
“但只此一次,公主也当谨记,莫忘了当时在殿内与皇后说过的话。”
见宁妍旎听完她的话,面色有些古怪。伍姑姑只当她是被皇后娘娘猜中了小女子心思,便福身行礼告退。
她的心愿,宁妍旎看着皇后送过来的那华胜璎珞金簪,摇头忖着皇后原也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只是她们实在是多想了,她的心意只是想先自由。
数日的大雪已经停下。
蓝天放了金光的晴,眼看着好像是有些温暖,但积雪深深,脚踏走在路上其实反而更是觉得干冷。
宁妍旎走在其中,吸进的尽是凉冷空气,开口间吐出的是满满白雾,冰寒的感觉似乎都把她冻住了。
宁妍旎身子本就一般,这般天气,阿栀更是将她裹了个严实。
她脚下着了双绣珠兰花羊皮锦缎鞋,上身穿着一袭兰绿灵鹫纹蜀锦衣裙,细腰袅袅系着如意流苏束腰,身上披了厚实的一件牡蛎白齐针锦鹤绒斗篷。
今日阿栀为她绾了个垂鬟分肖髻。雅致的发髻上,两侧垂落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行走间珊瑚碧玉竟还不如人那般空灵清夭。
余还景到得早了些,他在绥春台上站了半个时辰,看着那道裹得严实却因着娇小而楚楚的身影走来时,眸光便没能再移了开去。
直至她们缓步过了长廊,到了绥春台,阿栀抬头有些揶揄地看着他时,余还景才蓦地觉得自己此举实在太过失礼。
“公主。”余还景向宁妍旎见过礼,语气有些歉意,“这般冷的天气,是我思虑不周了,竟还让公主移步到这般寒凉高台。”
余还景说着,一边伸手,拿起炉上的火锹拨了拨炉内的炭,试图让这儿更暖和些。
阿栀已从宫人处捧接过热茶,斟倒后屏退了旁的宫人,自己也跟着退到了绥春长廊处。
宁妍旎冲余还景点了点头。坐在厚褥垫上,也仍觉得寒冷,让她不敢解开身上的斗篷。
宁妍旎的手上还捧着个巧致的暖手炉,言谈间总归不是特别的礼貌。
她便将暖手炉放下搁到了她身旁,而后才轻言出声回道着余还景,“余大人,是我托人请你出来的,怎么就变成了是你思虑不周呢。”
“到底是我前两次搅扰了公主,公主才会应了我的约,怎么算都是我的不是。”余还景笑着道,“此处没人,公主还是莫唤我余大人了,听着总觉得我还在上着朝。”
他的声音清越,语气和煦,倒是好像不是她有求于他,而是他三番四次让她烦了才出来想见而已。
这余还景,实在是体贴。
听出了他的善意,宁妍旎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着,“那我还是唤回余公子罢。”
绥春台此处其实景色颇为有致,纵是大雪过后瑟瑟的冬日,宫人扫过雪,此处的一品红和冬青也都是还是蓁蓁笼葱的模样。
余还景见宁妍旎还在看着此处的秀貌,便也没急着开口。
只是他稍一垂眼,便能看见放下了暖手炉的宁妍旎,冷得把她手都捂到了热茶杯的杯壁之上。
想着宁妍旎还是太过守礼,余还景声音便又带上笑,“公主,若是唤我还景,能让公主把暖手炉捧回手上,那公主也可以直接唤我还景。”
唤他名字,那是何等亲密之举。宁妍旎愣了愣,面上微热之间,她把暖手炉捧回手上。
她啜了口茶水,把唤他什么的话头也岔了开,“余公子,听闻令妹来寻过我,但我当时有些抽不开身,实在是抱歉了。”
这事余还景也没介意过,他当时也是有些畏缩了下,所以才打上余三小姐的名号去。
现在宁妍旎就坐在他对面,余还景点了点头,“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上次公主赠了家妹两张火狐皮子,公主可还记得。”
宁妍旎自是记得,当时宁子韫给她的,但是她并不想要,就转手顺便送给了余还景。
她不知道的是,余还景回盛都后,就让人用着这火狐皮子缝制成了斗篷,想着找个机会送给她。
但此时见宁妍旎面上有些微讶地看着他,余还景默了默,到底话没直接说出口,只道着,“家妹向来收人手软,总想着直接来找公主道谢,我拦也拦不住她。”
话说完,余还景就直接闷了茶案上的那杯热茶。
宁妍旎是真没想到余三小姐竟是这般客气,想起余三小姐那时是直接大大咧咧地坐在她身边,可不像会为了这种小事,就跑来找了她两次。
只是宁妍旎此次其实主要不是想知道余三小姐抑或是余还景想找她何事,她其实,更想问余还景一些事。
她有些踌躇着如何开口,又觉得余还景实在君子,她这番想套问他话,却有些小人了。神思不定之间,宁妍旎的眸光也有些又游移到了外面的冬青上。
炉里的炭被人用火锹拨得更红光了些,余还景也随着宁妍旎沉默。宁妍旎看着冬青,他看着宁妍旎。
其实今日来前,余还景便猜到了几分宁妍旎的来意。他不太在意,只是叹她这般不易,身处这宫深漩涡之中,也怕两位兄长的争夺让她处境更是艰难。
所以能有这么一会的共处,余还景便也就知足了。
看着宁妍旎有些问不出口,余还景眉间松着带上笑,眸光带上正色地看着她,“看着公主较之前有些消瘦了,想是公主可能为兄长娶妃的事有些忧愁。”
“要庆贺兄长娶妃之事尚早,日子那么久,能不能成婚也都不一定。公主在后宫之中,先保重自己便是。”
宁妍旎攥着小暖炉的手指蓦地用力得泛白了些,他竟是知道。
也是,他可是状元之才。但是他定是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退路可选。宁妍旎把语气放得很低,说得有些艰涩,“我只是不知,这般悬心不安的日子何时能看到尽头。”
“年前。”余还景为她斟了热茶,摇了摇头不欲多说,“在这之前,公主可千万莫与二位皇兄交恶。”
竟如此快,一股寒冽的冷意吸进,宁妍旎呼吸蓦地微滞。
今年的冬天确实特别地冷。
尤其是在没有烧着炭火,也没有搁个暖炕什么的屋里。
杭实都有些冷得想跺脚了,但他看着宁子韫那张沉在灯下岑寂又肃着的脸,他就不敢有些多余的动作了。
宁子韫现在的书案上已经没有摆放无序的翠玉石雕,也没有胡乱涂抹的废纸,干净清整得只有右手边的一厚沓书折子。
还有书案的左上角,摆了个乌木小匣子,匣盖掩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杭实接着在他旁边述着,“......朝堂之事大概就是这些。后宫之中,公主今日卯时起榻,辰时去了皇后宫中一趟,回承禧宫后就一直坐着。巳时是在宫中抚着那只西施犬......未时去绥春台,单独见了余还景大人......”
毫不意外,听到这里,宁子韫垂着看书折的眼睛就抬了起来,他淡淡问道,“她见他做什么。”
“这个暂且不知,宫人都被他们屏退到了绥春台的长廊以外。”杭实有些羞愧,这个他觉得,要是不去问宁妍旎和余还景,可能还真查探不出详情了。
宁子韫放下了手中的书折。
他的眸色隐在灯火之中看不分明。只是将手放在了木椅的扶手之上,手指有力地一下下敲着扶手,敲击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晰。
杭实忖着也不敢再开口往下说道着。
其实自家主子多年的隐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若是能再用两三年时间缓缓图之,那这朝堂之上,自家主子定会是最后的众望所归。
但自家主子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兵行险着,这到底是为了皇权还是为了谁,杭实觉得自己属实不敢妄自测度。
自家主子有令,他只管跟随奉行即是。
“去将余三唤来。”宁子韫淡淡地开了口,“就现在。”
现在,丑时一刻,正是各家各户闭门,安寝已久的时候。
杭实望着外头黑幕蔽月的天色,点了点头,转向出门就动身前往太常徐府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