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禾十七年, 夏末,幽州边境被进犯。边境被破,援军到后得以击退。
兵部侍郎曹更上书陛下, 称戍边将领通敌叛国,陛下大怒,诛其九族。朝臣劝阻,曹更胞妹时为宠妃, 后宫乱政,前朝蒙屈。
一场动乱,从夏末到冬日里才算结束, 最后的结果同朝堂最初商议的并无差别。幽州刺史何伦一家未有一人活下来。
……
冬日的冷风打在身上,衣身单薄的少年却并不觉得冷, 他浑身火热,眸中猩红。冻红的手也并未松开紧握着的剑。
他本以为,进入长安就可以拔剑而起, 却不想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一个人。
此刻他正在那人的府邸上,对方是当朝政事堂丞相,卢征。
整个府邸异常热闹, 到处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我瞧见了一眼小娘子, 长的是真好看。”
“像夫人的。”
“依我瞧着, 也很像她姐姐。”
“是啊,同她姐姐出生时没什么区别。”
这里处处洋溢着因为一个小娘子的到来而带来的欢乐,后院都是家仆, 前厅更是来来往往的人们。
唯有站在外面的自己同这里格格不入。
他正准备转身走,被人拉住了胳膊。
“这位公子, 请随我来吧。”一个极为高挑的婢子道。
他挣开胳膊,并不想同此人交谈。
只听婢子说:“奴是这府上的婢子, 名唤秀芝,公子不必慌张,奴只是依照着丞相的意思给公子安排个住处。”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不过是一个婢子而已。不久后他才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婢子,而是丞相夫人的陪嫁婢子。
他跟着名唤秀芝的婢子走了,在一间很舒适的房中住了下来。这是他近几个月来最舒服的一处住所。
等着婢子走后,他便熄了灯,躺在榻上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真是热闹。
政事堂丞相的名讳他听过,只要留在此人身边,日后有的是机会复仇。说来这丞相收下自己的原因也真是奇怪,他说自己腰间的玉好看,还说因为他今天多了个女儿高兴。这两个说词少年都不信,他只要知道这丞相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东西,且自己能往上走就行了。
……
在他以为丞相要忘了自己这个人的时候,丞相来了。
那一日,外面飘着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地上层层的厚雪,踩上去的声音像是在幽州那般。只是这里的风是刺骨的冷,同幽州的冷还是不同。
他跟着家仆的步子,来到了一处幽静的书房,一进去便觉得这里的书真是多,能将一个人压死一般,当真有人能读完这么多书吗?
正疑惑着,听到了面前人说的话,“孩子,你我有缘,我便留你。只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当然不会告诉眼前的人自己叫什么,哪怕是姓氏也不行。他撒了个谎,说自己没有名字。
本以为会被丞相质问的时候,又听他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八大姓氏,你喜欢哪个?”
他瞬间抬起了头,八大姓氏?这就是政事堂丞相的权利吗?
“但有一点,八大姓氏虽好,但不可能通婚,所以日后你想要攀上一个好的岳丈,怕是不能。”卢征又道。
这一点少年知道。
“柳。”他轻轻开口。
卢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字‘安’。
“此后,这边是你的名字。”
……
柳安本觉得可以将此处作为自己的跳板,却不想卢征对他的教育甚至要比对自己的亲孩子还要严苛。渐渐的他从这个本应陌生的丞相身上,找到了一丝家的温存。
而这个丞相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让他莫要整日蹙着眉头,这人世间有太多赏心悦目,值得品赞之事。
这些话如过眼云烟一样,即便读再多的书,柳安也是沉不下心来,喜欢舞刀弄剑。
转眼,便是一年之久,他为何如此清楚,因为去年出生那个小娘子,一岁了。
这是丞相的幼女,丞相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卢琳,和这个小心尖儿宠,卢依。
这一日丞相府上又是很热闹,往来庆贺的人挤破了门槛儿,丞相虽觉得如此不好,也没有强行扫了诸位的兴致。
与去年不同的是,柳安也跟着众人来回忙碌,似乎是这个家中真正的人一般。
……
“来了来了,出来了。”
“慢些,当心脚下。”
柳安循声看去,只见两个婢子跟在夫人一旁出来,其中一个婢子还抱着卢依。
小姑娘在怀中左右张望,很快目光便落在了柳安身上。
柳安被这眼瞧得浑身不自在,又想要走过去仔细瞧瞧,这小娘子长得何止是俊俏,双眼囧囧有神,旁人都说她和卢琳长得像,而在柳安看来,她要比卢琳还漂亮。
“诶?柳安你在哪里做什么?”夫人瞧见了他,开口问。
柳安慌忙低下头,“我这就走。”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这府上究竟算什么人,丞相说他不是奴仆,也不是下属。是家人。可这词太缥缈了。
“走什么,快来瞧瞧这妹妹。”夫人又道。
柳安有些意外,他想要过去,却又紧张,这个妹妹倒是不会怎么自己,只是这周围的人他是一个都不想说话。
一边想着,他的步子已经不自觉走了过去。
“你看她一直盯着你。”夫人又道。
柳安耳垂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抱抱阿竹?”夫人问。
柳安抬眼,他想自己粗手笨脚还是不抱了,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便道:“夫人,我粗手笨脚还是不抱了。”
夫人笑了,“那便等阿竹长大些,再同安哥哥玩。”
阿竹咿咿呀呀伸手够向他,他垂着手有些局促,最后还是伸出了手递牵上了她肉乎乎的小手。
“哇!”阿竹忽然哭了。
柳安吓得赶快松了手,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中不安。
正当他想要道歉的时候,夫人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夫人蹙眉道:“手怎么这般冷?”
“夫人,我……”
小阿竹已经不哭闹了。
夫人道:“不要觉得年岁小就穿的单薄,要惜着身子,得穿厚些,知道了吗?”
柳安点了点头。
“快去穿衣裳吧,不用担心,阿竹只是觉察你的手凉。”夫人宽慰道。
“嗯。”
柳安从此处离开,走了很远后,才回过头,见他们几人还在远处,心中忽然暖呼呼的。
……
这已经是丞相第三次将他的文章丢出来了,他在门外捡了起来,不懂丞相为何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人又为何一定要会作文章,会论政事?即便是身为朝官,也是文武都有的,而丞相像是看不到自己适合做个将军一样。
他有些颓丧正准备去重写一番,也算不得重写,丞相让自己去读书,他是读不下书的,心静不下来。
如今这般,找个地方颓废躺着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正欲离开,书房的门开了,见丞相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严肃。
“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卢征问。
柳安垂下头,不出声。
卢征有些上火,“你又不是个哑巴,问什么都说不出来!”
柳安缓缓抬头,心想着,我说什么你都会接着骂。
“我什么都不知道。”柳安道。
卢征叹了声气,“带着你的文章,进来。”
“怎么还不过来?”
柳安抬了抬眼,不知道今日会被骂成什么鬼样子。心中排斥,脚步还是跟了上去。
书房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柳安的心凉了半截,看来今日丞相是要强行输出了。
卢征从他手中接过文章,丢在案上,“不喜欢作文章?”
“不喜欢。”柳安每次回答都很诚实,免得卢征再继续追问什么深入的问题,他再回答不上来。
卢征叹了声气,“柳安,知道为何给你取名‘安’字吗?”
柳安一听,不是要责骂,又抬起了头。
“是愿你余生安康,而不是去疆场上受刀柄冷刃,让你读书也不是为了非要登堂入室,而是见多了一些事,有些事,自然就放下了。”
放下?很多事都能放下,唯独这件事不能。
“读不下书就逼着自己强行接受,慢慢的就能看下去了。”卢征又道。
柳安虽不认同,但不敢和卢征顶嘴,只是点了点头。
卢征好像意识到了这般对自己无用,挥了挥手,“去好好想想吧。”
柳安没有犹豫,从书房走了出去。他虽然才在卢征身边一年,但比许多人都要了解这个丞相的脾气,他性子确实和顺,但若是碰上了他的忌讳,他的脾气是真真不小。
柳安意识到了丞相想用一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性子,可自己的内心太抵触了,以至于冷着的脸似乎都要成型了。
在长安的夜里他无数次梦见幽州,梦见家人们还在的时候,父亲说,总有一日会带自己瞧瞧繁盛的长安,如今自己看见长安了,父亲的尸骨都不知落在了哪个角落。
柳安不想回去,一直往里走,丞相府上很大,嫌少有人往里面那些偏僻的院子走去。
走着走着,便瞧见了一棵树,天色渐晚,只能看见这树很大。
柳安望着走了过去,推门进去,发现是一个被打理的很好却无人居住的院子。
他走到树下蹲了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个受惊的兔子。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再睁眼,是听到了脚步声。
柳安的听觉很好,从前是和习武有关,如今更多是的害怕,特意形成的一些习惯。
他刚睁眼,便瞧见一个小步子跨过了门槛,一只小手扶在门上。
“安哥哥在这里呀。”
小阿竹提着婢子们特意给她做的灯,站在门处。
柳安没有说话,她笨拙的步子一步步过来,跑的有些快,柳安有些担心她摔倒。
“安哥哥为什么在这里呀?躲猫猫?”没有得到回应的小阿竹坐在他身边,小小一个,抬头看着他。
柳安不知如何回答,阿竹走过来有人知道吗?大家会着急吗?
“阿竹、阿竹想坐在安哥哥腿上。”小阿竹站了起来,同她坐下时差不多高。指着地面,“凉。”
柳安伸手将人抱在自己怀里,“阿竹怎么来了?”
“找安哥哥。”
“安哥哥没事,阿竹出来,夫人知道吗?”柳安问。
小阿竹摇了摇头。
柳安心头一紧,这孩子还真是不知害怕,正准备抱着她回去。
“看,星星。”阿竹指着天上。
柳安也不自觉跟她的手看去。
怀里的人笑了起来,“阿竹、阿竹也喜欢星星。”
阿竹太可爱了,一个聪明又没有任何烦恼的小娘子,柳安瞧着她那样开心,不觉也笑了。
想要一直快乐才是一件奢侈的事。
“阿竹该回去了。”柳安道。
阿竹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柳安没有动,瞧着这身影,像是生气了一般,有些想笑,这么小的孩子也会生气吗?
“阿竹,你的灯。”柳安心想,也不能气的连灯都忘记拿。
小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给安哥哥了,天黑。”
一瞬间,柳安觉得心中无比踏实,没想到久违的归属感是一个小女孩给自己了。
他红了眼眶,提着灯站了起来,“安哥哥带你回去。”
柳安走在前面,本想过了门槛再牵阿竹的手,不想这小孩子跑的快,他前脚刚过门槛,她便后脚跟了上来。又想要追着柳安的步子,便快了些。一下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哈哈。”有些慌张之余的柳安笑了,他蹲下身子瞧着阿竹,“踩到衣服了?”
小阿竹抬起头,“安哥哥笑起来,好看。”
“啊?”柳安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将阿竹抱在怀里,一手提着灯往前走。
阿竹的小手指指点点,说着,“哥哥你看那个房子,比其他的都高。哥哥你看那里也有个树,哥哥你看,月亮出来了。”
似乎就是从那一瞬间起,柳安想要这个小妹妹一辈子都这样开心。
……
之后的日子里,柳安还是会被卢征训,他拿着书和阿竹的兄长们站在一处。
阿竹的兄长不也都是喜欢看书的。
柳安觉得奇怪,自己不喜欢读书,是父亲不喜欢,随了父亲。可丞相和丞相夫人都喜欢书,那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
不过罚站的日子总是少数的,丞相似乎越来越忙了,就连夫人也开始经常走动。
柳安无事的时候便去找阿竹玩,一个两岁的孩子,像是个大孩子一般,整天喊着想要爬树。
“上去会摔下来。”柳安吓唬她,“摔下来很疼的。”
阿竹眨着眼,“安哥哥不会接到阿竹?”
“会,但安哥哥不会一直在阿竹身边。”柳安回。
阿竹像是没听见一样,笑着转移话题,伸出双手,“安哥哥,抱。”
柳安耐不住这般可爱的孩子,便将她高高举起来。
阿竹是柳安抱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这活了这么大抱过的第一个人,轻轻的,一下就能抛起来。
好在还能稳稳接住。
阿竹很讨喜,不止是自己很喜欢她,府上的人还有那些往来的臣子都喜欢阿竹。虽只有两岁,但有些事丝毫不像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做的。
旁的孩子两岁话才说了不到一年,她便能从脱口而出前人的文章了。
柳安将这一切归功于丞相夫人,孩子的记忆很好,想来是丞相夫人在她耳旁提起过。
唯一不好的便是阿竹有时会让自己给她读文章,柳安一看那些书卷就头疼,但碍于不想惹得阿竹生气,只能读。
小阿竹两岁,身子很轻,气性不小。
……
丞相的神情一日比一日严肃,柳安也预料到一些事情要发生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听丞相的话,多学些,为丞相做些事。
初来长安,他觉得丞相竟然想要让自己化解掉心中的仇怨,属实可笑了些。可今日,他不想去复仇了,不是放下了幽州的那些人,而是丞相说的对,‘无论从前经历过什么,所有的人都只会希望活着的人越来越好。’他只是想明白了,被仇恨操控的人是不会快乐的。
快乐。这种奢侈,是他几百个日夜来不敢想的。
用功的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注意到,卢琳常和阿竹来瞧自己,悄悄的。虽说都是丞相的孩子,但碍于卢琳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为了避险,他与卢琳很少说话。几乎没什么交集。
但卢琳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有一日,阿竹过来说,“安哥哥,姐姐说她喜欢你,什么是喜欢?”
阿竹一个才要三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意思,但柳安清楚。
为了避免与卢琳的见面,他将自己窝在书房中。有时候阿竹会提着饭来给自己送,第一次见时,柳安意外的眼睛都睁大了,这竟然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提动的?不过这种意外的事,自然会发生意外。阿竹送三次饭,洒了两次,每次都浇在了自己身上。
那段时间,丞相瞧着柳安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未等卢征真的掺和到这件事中,柳安便听到了另一件事。
“左相要动手了。”卢征说这话的时候很平淡。
“杀了他。”柳安不会想其他办法,既然他要动手,为了自保杀了他又如何?
卢征蹙着眉头,“用你的命去换?”
“我愿意。”
“混账!我不愿意。”卢征鲜少说出这样的话,柳安知道他真的动怒了,便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去他身边吧。”
这话入耳的一瞬间,柳安身上一阵酥麻,他不想去,可又不能不去。
“好。”
那是他在丞相府上住的最后一个夜晚,星星很亮,他瞧了半天。要离开……家了。
……
元禾二十年,皇上下诏,政事堂丞相之女卢琳,为中宫之后。
“每一样东西都要检查四五次,切勿出了什么岔子。”
“还有,多去瞧瞧阿琳,让她想开些。”
柳安从丞相府的后门进来,正碰上丞相夫人忙活着卢琳的事。
“夫人。”柳安拱手一拜。
“啊呀,回来了,我这就去告诉丞相,你先去自己的房中等着。”夫人忙道。
“不麻烦。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在进来的第一眼,乱糟糟的景象还让他有些不适应,但在听到夫人说自己的卧房时,似乎一切真的是回家了。而今日,是在准备家中一个姐姐准备出嫁。
夫人叹了声气,“倒也没什么要帮忙的,许多事情不用咱们操心,皇后这样的大事,宫中定然比咱们上心的多。”
柳安点了点头,想到方才夫人说劝劝阿琳,看来还是不愿的。
“你若是有空,便去劝劝阿琳。”
听完夫人这话,柳安心想,看来夫人并不清楚之前的那段插曲,不过也好,如今阿琳要入宫了闲言碎语自然是越少越好。
“我去的话,恐怕阿琳姐姐听不下去。”柳安只是不太会和女子打交道罢了,他又能如何呢?劝说她接受这一切,哪怕是为了府上,也要硬着头嫁到宫中?
夫人叹了声气,“那你去瞧瞧阿竹在做什么,这孩子同她姐姐全然两幅样子,整日不是想着爬树就是想着爬墙,你可是不知道,近来就喜欢在那墙上坐着,下面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生怕她摔下来。”
柳安笑了,“阿竹素来如此。”
“是呀,性子强硬的很,要种花了,非要海棠,阿琳拗不过她,还是种了海棠。”夫人说着又道:“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了海棠这种花,倒是让她记住了。”
柳安记得,是他告诉阿竹的。听着夫人的吐槽,柳安一直在笑。
“如今我们伺候着她,日后可不知道要让哪个男子倒霉了。”夫人也笑了。
“谁能娶了我们阿竹是他的福气。”柳安道,“若是有人敢嫌,我定要去给阿竹出气的。”
丞相夫人嘴角勾着笑,“好在阿竹有你们宠着。”
柳安道:“那夫人先忙着,我先去瞧瞧阿竹,再去看丞相。”
“好。”
“诶,等等。”柳安刚走两步,丞相夫人又唤住了他。
“夫人请讲。”
夫人有些愁眉,“崔远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柳安道:“自从上次他设的局被礼部的人搅合了,倒也是安分了些。”
“那就好。”
柳安不解,“夫人,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而要养着崔远这个祸患?”
夫人长叹一声,“你还小,等你入了官便知道了,一个丞相不是随意就能铲除的,若是崔远忽然下来,整个朝中都要跟着变动,就凭他多年的局,整个大雍的百姓或许都要跟着遭殃。”
“那丞相呢?若是崔远动手,丞相出了什么事,不是一样?”
“不一样。柳安,丞相是个固执的人,他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大雍百姓的事。”夫人道。
柳安懂了,但又不懂。换在自己身上,绝不会像丞相这般仁慈。有时候,他觉得丞相仁慈的过了头,像个圣人一般,何必呢?
这些事不是他该操心的。
“我去找阿竹。”柳安道。
“快去吧。”
柳安没有问夫人阿竹在何处,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走。即便是问了,夫人恐怕也不知道。
到底是一直陪着长大的孩子,柳安没有任何偏差就找了阿竹,此时她正坐在凳子上休息,想来是玩累了。
“阿竹。”他轻唤一声,小孩子马上回过了头。
“安哥哥!”
小阿竹朝着柳安跑过来,柳安慢慢走过去,心想,孩子果真是不知道累的。
“安哥哥回来了,方才我还同他们讲你很快就回来了,可他们就会笑。”小阿竹道。
“你怎么知道我快回来了?”柳安问。
阿竹道:“因为姐姐要成婚了,安哥哥知道了吗?”
柳安点了点头。
“安哥哥会抢亲吗?”阿竹问。
柳安懵了,忙道:“这可是不能说的,阿竹知道阿琳姐姐要嫁给谁吗?”
“谁?”阿竹抬头问。
“大雍的天子。”柳安道。
“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人吗?”阿竹问。
柳安点了点头,“这可是没人敢抢亲的,会被杀头。”
阿竹歪着头,“那为什么姐姐不开心的样子。”
柳安沉默了,阿竹这个年纪怎么会懂人们的身不由己。
“等阿竹长大了就知道了。”柳安道。
阿竹忽然贴近柳安,在他耳旁轻声道:“安哥哥,阿竹听姐姐说,她想嫁给你。”
“这可不能乱说。”柳安不能捂了阿竹的嘴,但这话说出来整个丞相府陪葬都不足为过。
“阿竹没有胡说。”
“但不能说。”柳安轻抚着阿竹的后背,“阿竹乖,阿琳姐姐只是觉得太突然了,这段时间不要去打扰姐姐好不好?也不要说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话。”
阿竹垂下头,“安哥哥是觉得阿竹说错话了?”
“不是,是阿竹还小,还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多重要。”柳安解释道。
阿竹点了点头,“那我听安哥哥的。”
柳安牵着她的手,“不是想要爬树,哥哥陪你。”
“好诶!”阿竹笑着简直能跳起来。
两人往前走的时候,阿竹又停下了步子,“安哥哥,姐姐说我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了,真的吗?”
“能见到的,只是比较少了。”柳安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说下的这话,又好奇若是多年不见,阿竹长大了能记得阿琳的样子吗?
……
那一日,是整个长安城,整个大雍最热闹的一天。
柳安没有资格出席这场婚礼。
但整个长安城的红妆,让所有的臣民都见证了陛下迎娶皇后。
听闻,皇宫的每一处宫殿都是喜庆的,每一个朝贺的臣子也都系着红。就连一直连绵战事的外域,甚至都表示了庆贺。
崔远喝的伶仃大醉,柳安便回了丞相府。
他本想问丞相,为何臣子敢喝成这样,就不怕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吗?
柳安到了丞相府才得知,丞相也醉了。
他本想离开,夫人却走了过来,双眼发红,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进来吧,瞧瞧丞相那副样子。”夫人道。
柳安身子顿住,不敢往前,“夫人,我还是,回去吧。”
夫人叹了声气,“他恐怕是觉得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一瞬间柳安的心口也有些难受,他以前只觉得卢琳有些可怜,要被锁在那深宫一辈子,可真的到了眼前,却又不止是可怜。
“夫人,阿……皇后聪慧,定能在宫中生活的很好。”柳安只能如此安慰。
夫人苦笑,“但愿如此。”
那日的最后柳安也没有进去,他不觉得丞相喝醉是一件可笑的事了,或许是他们都有极重的心思,也都太难受了。
卢相的痛在于自己的女儿在大好的年华要被困在深宫,崔远呢?柳安想,他应该是害怕卢相的地位越来越稳,自己没有机会吧。
崔远也有两个女儿,两个都比卢相的年长些,不过长女虽在名门贵女中出挑,但与如今的皇后相比,差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柳安心中越来越沉,不过是在崔远身边一年,怎么越来越觉得长安可怕了?
从前他觉得在长安的臣子真好,在陛下误会的时候起码能在陛下面前给自己辩解,不像父亲,甚至没有为自己开脱一句便不在了。
现在却觉得长安这个局更大些,能牵动无数人的命。
……
一年后,丞相府的人终于从卢琳成为皇后这件事中走了出来。
皇后娘娘在宫中颇得陛下宠爱,又是生下了小太子。
整个大雍又是沉浸在一片喜气中。
而柳安却并不高兴,卢氏的位置越来越稳,崔远也越来越着急。他那些肮脏的手段都被柳安看在眼中,即便是自己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卢相,对方也只是点头,从不反击。
柳安心中像是被堵着一口气,有时候恨不得直接一刀宰了崔远,便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卢相劝他不要着急,不能慌张,他也只好忍着。卢相说,自有对策。柳安以为卢相是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怕自己误了卢相的计谋,便也不敢往前。
渐渐的,崔远开始不相信周围的任何人,柳安知道,他这是要准备动手了。
见卢相没有任何动静,柳安自然着急。可这时候他已经接触不到崔远了。
……
那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冬日,卢相通敌的消息被传到宫中。
包括卢征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陛下不会相信,可陛下信了。
柳安急的火烧眉毛,他不知道崔远究竟作用了什么,心中将所有的期许都放在了皇后身上。
这件事忽然没了消息,柳安瞧着崔远着急的样子,反倒是松了口气,想来是皇后娘娘劝说陛下了。
就在当晚,柳安收到了丞相的消息,让他去一趟丞相府上。
柳安心想,丞相这是要准备反击了!
漆黑的夜里,狂风乱做。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不急着回到家中。
柳安穿过长安街,同这些人背道而驰。
很快便到了丞相府上。
整个府上灯火通明,站在门口的柳安心中一颤,这不是丞相府平时的样子,卢相节俭,绝不会允许府上的人这样灯火通明。
“丞相在里面。”一个家仆走过来道。
柳安的心越来越不安,他点了点头,快步往里走去。
卢征没有在书房等他,而是在正堂。柳安从外面看去,只见卢征背对着他站着。
“丞相,我来了。”柳安道。
“今日有些着急,我只同你说三件事。”卢征道。
“好。”柳安又往前了几步,“先说着急的,其他的事,往后再说。”
卢征慢慢转过身子,柳安见他神情严肃,咬紧了牙关。
“没有日后了。”卢征道。
这句话很轻,轻到,柳安脑子发懵,像是浸在梦里听见的一样。
“丞相、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柳安已经有些磕巴了。
卢征却忽然笑了,“柳安,卢氏没有日后了,我只有三件事求你,你可愿意答应我。”
“丞相,您,您别开这种玩笑。”说着,柳安已经有了些哭腔。他不信,他不信堂堂政事堂丞相会被这样的事情打倒,更不信宫中的皇后都没有任何办法!
“好孩子,别难过。”卢征拍了拍他的肩膀。
柳安整个人都在发颤,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好不容易觉得陛下当初可能是被臣子谄媚之言导致了自己一家的死亡,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事要发生卢氏!
“好孩子,我没有时间了,再晚些就会有人包围这里,你须得赶快听完我的话,赶快走。”卢征又道。
柳安道:“我不走,我和您在一处!”
“不。”卢征笑了一下,眼泪落了下来,“这第一件事,就是你要往上爬,护着宫中的阿琳和小太子。”
柳安浑身发麻,他想拒绝,但又知道不能。
“第二件事,便是明日来围剿时,你来。”
“不,不可能,我不来,我不!”柳安忽然双膝跪在地上,他怎么可能亲眼看着,刀剑刺入自家人的身体。
卢征蹲在他身旁,细声道:“你要来,因为第三件事,是希望你能将阿竹带出去。”
柳安抬起头,却睁不开满是泪水的脸。
“你要知道,你必须来。若是你来了,这件事便是立功,日后你在朝中能往上走,如此才有可能护着皇后和太子。才能将阿竹偷偷带出去。”
柳安知道他不能拒绝,丞相说的都对,但他又怎么可能对丞相一家落下刀刃?!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把剑吗?就是你来的第一日给你的那把,拿着它护好卢氏能活下来的人。”卢征声音很坚定,“你不用怕下不去手,卢氏一族不会死在贼子的刀下,会自己死。”
一瞬间,柳安明白了,他们是想要……
“好孩子,在长安城外遇到你的时候,我见你浑身杀气,大好的儿郎怎能满是复仇的心思?我本想让你慢慢从善,可卢氏一族的命到这里了。是我对不住你。”
听到这里,柳安拼命摇头,没有卢相就没有今日的柳安,何谈卢相对不住自己?
“你可能会想,卢氏为什么要死?陛下陷入了一种困境,今日卢氏不死,日后会有更多的大臣全家丧命。朝廷能没有一个卢征,但六部若是缺了三个尚书便不能运转,你可明白?”
柳安摇头,拼命摇头,他不明白,又怎么会明白?他们死是他们的事,关卢相什么事?就算是大雍亡国了,同卢相又有什么干系!
“我是陛下的辅政大臣,陛下宁可信贼子的话,我也有责任。若我的死能换来陛下的一些醒悟,也是好的。”卢征又道。
柳安还是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卢征道。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外面阵阵的脚步声。
“记住,我要在白日,见到你。”卢征又说。
柳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去的,只知道走出很远后还听见丞相府上的吵闹,想必是那些贼人将丞相府的人都集中到了一处。
……
柳安是在一夜间给阿竹想好去处的,那就是永州。很是偏远,不会有人去那里查。
送走阿竹后,柳安不敢停息,他没有任何时间消解心中的痛,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往上爬。
而他双目紧盯的位置,便是政事堂丞相。
他知道陛下不会轻易选一个年轻人任政事堂丞相,必须拿出些东西让陛下发现自己的价值。
他有卢相教导出来的治国之论,即便是陛下杀了卢相,也不得不承认陛下依赖于卢相的辅政之策。他还有不同于卢相的心狠手辣。
一个一身傲骨的年轻人,很快便闯入了陛下的眼中。
而他盯上这个位置,更重要的原因是,崔远想要这个位置!
崔远找了些死谏之人,势必不让自己成为丞相,可柳安不是卢征,他手下没有什么能用的人,便亲手连夜解决了那些谏官。
不是以死相谏?那就先死了好了。
没有人会怀疑到柳安身上,即便是知道柳安会些招式的崔远也不会。刺杀朝廷官员的难度,不是一个柳安能做到的。
朝中也有人奇怪这些人的死,自然也引起的陛下的注意。
陛下找了柳安单独来问。
柳安只说:“陛下需要臣,臣也愿意倾尽所有,为了大雍,为了陛下。”
年轻人的那股狠劲儿,和他对权力的向往,目光中的真诚,让已过盛年且疑心甚重的天子,大为欣赏。
元禾二十三年,年仅十六岁的柳安,任政事堂丞相,是整个大雍乃至前朝史上最年轻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