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的每一句话都似刀刃般插在自己心上, 王凌将军已经不能用忠义二字来形容了。
“将军夫人不想让我去见他。”卢以清道。
“阿竹呢?”柳安低下头问:“若是有一日阿竹知道了我也在等一个人,会不会让我见他?”
卢以清勾了勾嘴角,“你想等谁?”
“我是说, 倘若……”
“哦,倘若……你想等谁?”卢以清抬头问。
柳安忙陪笑,“不,不等人, 我有阿竹就够了。”
卢以清双手勾上柳安的脖子,“夫君,从前你说想要离开这里去永州时, 我总觉得你是想不开的。如今才算明白,离开这里才是真的想开了。”
“长安很好, 我在这里出生,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在这次回来之前,我想, 不就是官场、权利,只要你有权利能心狠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后来才发现这里一层层的局,稍有不慎便会掉了脑袋。朝堂上的任何人似乎都没有错, 我时常想, 错就错在他们不该用旁人作垫脚石。”说着, 卢以清像是想到了什么,垂下头来,“可不踩着人, 如何上去。”
柳安听这一席话难免心疼,“夫人不管那些就是了。”
卢以清慢慢抬起头, 四目相对,她从柳安那深不见底的眸色中瞧见了一条路。她想, 王凌将军是为了父亲,夫君呢?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姐姐。
柳安不肯支持太子,卢以清能想到唯一的理由便是姐姐,若不是皇上强行让姐姐入宫,那他们也会是一对佳人吧。
“夫人在想什么?”柳安见夫人正在瞧着自己,便问。
“在想,离开这里。”
“快了。”柳安抚着卢以清的头。
藏着柳安怀里的人忽然有一瞬间感慨,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咽气,做个天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
在王凌病了一周后,丞相府的门前来了一个消瘦的妇人。
若不是相貌上没有很大变化,她不会相信面前的人是将军夫人。短短七天的时间,愣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成了此般模样。
“夫人怎的这时候来了?”卢以清走上前去询问。
“阿竹,我来找你,去瞧瞧将军。”夫人道。
卢以清心中一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将军是有什么执念,才吊着一口气,如今她去见了,将军真的能熬过去吗?
将军夫人瞧出了她的意思,便道:“有些苦、罪,这辈子将军也算受足了,该是……让他走了。”将军夫人声音颤抖着,说到痛处就要落泪。
卢以清赶忙上前,“夫人莫要伤心坏了身子,太医也没有什么办法吗?”
“阿竹不知道,将军这已经是吊着一条命了。”将军夫人又道。
“那便同夫人去吧。”说话间,柳安从身后走了过来。
……
将军府上静悄悄的,卢以清和柳安从进去到出来不足半个时辰。
呜咽声并未响起,这是将军夫人提前吩咐好了的。
“今日我便不招待二位了。”将军夫人似乎又苍老了。
难过的日子久了,等真的到了这时也流不出泪了。
“夫人您先忙。”卢以清忍不住蹙着的眉头。
将军夫人微微含笑,像不是丧事一般。
两人没有跟着任何人的指引,从将军府上出去,回头看时,里面忙忙碌碌的。
卢以清紧抓着柳安的衣袖。
“我们回去。”柳安道。
回去的路上,柳安一句话都没说,他想着自己任相后的种种,当初王凌将军可谓是处处排挤,但他知道,是误会,便也处处忍让。王凌将军性子急,时常惹得陛下不悦,他便告诉陛下,忠臣良将皆是如此。
他本以为同将军的误会此生都化解不了了,不想在将军咽气前,却用微弱的声音同自己说,他都明白了。
柳安的泪藏在心底,他终于明白了卢相终其一生究竟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是帝王不能有之仁,是百官不能有之贤,是万民不能有之惠。
……
王凌死了,整个朝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些人在笑太子连最后的依靠者都没有了。
就连将军府上也没有任何动静,丧葬的东西都是先前准备好了的,只不过是拿出来用了。
打点好这一切,将军夫人觉得有些累,又拿出钱财分发给下人,愿他们日后能过上稍好些的日子。
下人们依依不舍,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将军夫人不许他们哭,将军走时她就不许府上的人落泪。
是喜丧。
这话将军夫人重复了许多遍。
打发到最后还是有个婢子不愿走,那是她的贴身婢子。夫人笑了笑,说,那就留下吧,等那日我不在了,这宅子留给你。
这府邸是王凌自己买下来的,他曾说不愿自己走了,府邸还要被人收回去。
将军府上前所未有的空**,她走到王凌的书房,点上了一盏灯。见外面的风大,心有不悦,索性起身去将门关上。
许是力气太大了些,关门时的风灭了那盏灯。
婢子是在晚膳时发现夫人的,她身上已经凉了,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般安详。
……
可笑的是,没有因为王凌离世的朝堂,因为将军夫人的离世乱作一团。
曾经被他们视为劲敌的二人说没就没了,曾经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一座辉煌府邸,此后不会传出任何音讯。
多年来,朝中已经很少有如此近的人因为生老病死这样离开了。
这件事对所有人带了不同程度的重击。
其中遭受最深的,便是崔远。
此事本来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尤其是像王凌这样的人走了,对他来说还是好事。
可崔远愣是将自己锁在了房中一天。
他忽然有些畏惧死亡,若是自己真的死了,坊间该是怎样的传闻?那个心怀鬼胎的丞相死了?还是说,那个一生都被政事堂丞相压一头的丞相死了?
不,越是此般想着,崔远便越觉得心慌。
如今他活在这世上,无人敢言,那死了之后呢?他决不能允许有这样的事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日后口口相传,他这丞相之位来的不正,也不能是始终被人压着一头之人。
逼宫?
呵,柳安会的东西他又何尝不会?
陛下能容忍一个政事堂丞相自然也能忍受自己!
当晚,崔远便写下了一封书信。
……
卢以清在府上一连睡了几日,没人告诉她将军夫人也去了的消息。
难得终于有了暖和的日子,许久未出门的她坐在院落里,瞧着又一季的嫩芽长出来,不免失神。
周禾走过来道:“夫人,长出新笋了。”
“哦。”她仅是淡淡应了一声,随后垂下头,笑了。
“如今想到去年那般快活,倒觉得奇怪。”卢以清道。
“今时不同往日。”周禾回。
而卢以清摇了摇头,她幽幽瞧着远处,“是我没有听丞相的话,偏偏觉得有些事是能做到的。如今才发现,不是能否做到,而是一旦入了这局,便再不会成一个快乐的人。”
当初柳安拦着她,她不听,以为对方是觉得自己做不出什么东西。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分明是想让自己不要失了那份简单。
“夫人是后悔了?”周禾试探着问。
卢以清摇了摇头,“不悔,不走进来便永远都不会知道父兄死在何处,也不知道夫君一步步多艰难。”
“谁说艰难了?”柳安迎面走来,笑若桃花。
“这是碰上了什么好事,笑的这样开心?”卢以清起身应了过去。
“是夫人说,我笑起来好看。”
卢以清白了他一眼,“夫君知不知羞。”
柳安道:“今日可算是出门了,王泽拿了两坛子好酒,夫人可要尝尝?”
她摇了摇头,“不尝,改日我们去瞧瞧将军夫人吧,也不知她一人在府上如何了。”
听到这话,面前的人怔了一下。
“怎么了?”卢以清心中不安,夫君的反应太奇怪了。
柳安摆了摆手让周禾退下,牵过卢以清的手道:“夫人,将军夫人她……随将军去了。”
卢以清的泪没有任何征兆的夺眶而出。
柳安将人抱在怀里,又听她道:“无妨,我知道,我能懂。”
将军夫人如此爱自己的丈夫,又岂能忍受一人在这世上。
她嘴角干巴巴的,就连一个假笑都扯不出。
柳安叹了声气,“夫人是忧心太子?”
卢以清有些奇怪看向柳安,她并非是在忧心太子,仅是感伤罢了。
“我本想劝你放下这件事,不想让你沾染朝堂半分。”
“我知道。”卢以清很快打断了他这话。又极快的说了句,“我也没想拉着你一起帮太子。”
柳安正在轻抚卢以清后背的手顿住了,“夫人什么意思?”
“关于太子的事,我自有办法。”
“呵。”柳安冷笑,“莫非夫人愿意求别人,也不愿意同我商量?”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又想到了曾经告诉夫人不会帮太子的话。
好在夫人没有同他计较,而是双眼发亮瞧着自己。
“夫君的意思是,可商量?”
“那是自然。”
卢以清一把结果柳安手中的酒,“我又想喝酒了。”
“哦?夫人莫不是想要趁着醉酒占我便宜。”
“那夫君,愿不愿?”
“愿意,当然愿意。求之不得。”
昏黄的蜡烛随着**的帘子摇晃,在每次即将熄灭之际,又稳了下来。
有些醉的柳安窝在卢以清怀里。
相较之下,卢以清便好多了,除了被他折腾的有些累外。
她用手轻轻拂过柳安的发丝。
对方似乎没有睡沉,在她身上蹭了又蹭。
卢以清有些怕这人忽然又起来不安分的折腾。
怀中的人终于老实了,卢以清又抱紧了些,轻声问:“夫君对我如此好,究竟是因为父亲呢,还是因为姐姐?”
柳安哼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蹙着眉,含含糊糊道:“因为夫人啊。”
卢以清没有听见这话。
柳安觉得有些热,从她怀里出来,往上了些,转头抱住她,又道:“仅是因为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