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以清没想到还能在街上碰见郑淮之, 长安城这样大,单是小街就有九条,怎么能就能在人海中再碰上?
“夫人。”郑淮之声音很淡, 但从这声音中,卢以清却听出了另一种情绪。
“夫人就当是让我心中有些慰藉,可否?”再说这句话时,郑淮之声音已经有些微颤。
卢以清垂下头, 她清楚为了自己的安危,应该转身离开。
“在下没有任何心思,只是有一场做了多年的梦, 想要问问夫人可知这梦是何含义。”
“恐怕不能让公子如愿了,我不会解梦。”卢以清还是说出了这话。
“嗯。”郑淮之放开了手, 自嘲般笑了笑,“是我唐突了,还请夫人见谅。”
听到这话, 卢以清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双腿像是黏在了地上,有些不听使唤。
正是因为她的犹豫, 郑淮之又道:“梦里的太阳照的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看见一个倩影, 想要去追,走着走着,便下起了雨。那雨好大, 天都黑了,夜里的长安静悄悄的, 只有雨声在扰人。雨水溅湿了我的衣裳,不, 是直接淋湿了我。可我知道不能停,我若是停下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那夜的雨太大了,我渐渐睁不开了眼,跌倒在地上。后来……后来我醒了,还是躺在自家的榻上,他们都说前一日根本没有下雨,我也没有出门。”
隔着面纱,卢以清的泪从眼角滑到鼻尖,那不是什么旁的时候,而是柳安带她逃走的那一日。
没有一个人,没有人敢靠近丞相府,任谁都怕同丞相府沾上什么关系。
可她藏在柳安的怀里,泪眼模糊中看见了一个身影,拼命的往她和柳安的方向追。那个身影倒在了雨夜中,当时卢以清没有去想郑淮之的安危,那是她成为一个孤儿的第一日。
郑淮之笑了笑,“我不为难夫人,只想知道……夫人这些年好不好?”
卢以清微微点头。
“好!夫人过的好就行。”郑淮之说完本想走,又转身道:“夫人在长安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卢以清仍旧没有反应。
郑淮之微微屈身,缓缓转过身子。
“郑公子。”卢以清开口的那一刻,念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听到这声音的郑淮之并没有回头,或许是觉得自己误听了。卢以清又轻唤一声,“郑公子。”
再映入眼帘,卢以清看到了双眼通红的郑淮之。
“从前……从前夫人,唤我郑小公子。”
卢以清心中不忍,还是道:“郑公子想错了,没有什么从前。”她关注郑淮之并不是想同他叙什么旧事,她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话还是她直接同郑淮之说了的好。
“郑公子,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说这话时,卢以清有些难受,郑淮之难免让她想到那段日子,整个卢家人心惶惶的日子。
“斯人已逝,公子又何必淤漩其中?”卢以清长叹一声,“儿童戏言,公子更不要放在心上。长安繁盛,自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公子。”
其中每一个人郑淮之都能听懂,可这话面前的人口中说出,他就有些不懂了。
郑淮之拱手一拜,“多谢夫人指点。”
卢以清知道不能久留,正要转身离去,周围的人群却忽然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一辆马车从卢以清身侧疾驰而过,马车中的人从窗子正往外看着,对上那双眸子,卢以清连呼吸都忘了。她正欲开口,马车便走了过去。
后面的随从速度也都很快,一个男子走到卢以清身侧,“夫人。”
“王津,丞相这是要去哪里?”天色不早了,柳安现在出门恐怕是有什么急事,马上要宵禁了,他能否赶在宵禁前回来?
王津冷眼看着一旁的郑淮之,听到夫人问话,他才道:“回夫人,陛下宣见丞相。”
“那你快去吧。”卢以清交代道。
王津快步跟上马车,卢以清已经没心思宽慰郑淮之了,一转头,她看见了远处的周禾。
周禾双手在前,自然揣着,一副看戏的样子瞧着这边。
卢以清蹙起眉头走了过去,见一脸笑意的周禾,不悦道:“笑什么笑,这下好了,丞相回来要如何交代。”
“诶?这就是夫人的事了,属下这次可没跟在夫人身侧。”周禾贼兮兮的样子,让卢以清第一次觉得柳安把他丢去喂马是对的!
一旁的念念有些紧张了,这次同夫人出来的可是自己呀。
卢以清气呼呼的从两人面前快步离去,周禾见念念有些慌,便道:“你担心什么?”
“丞相不会……不会将我赶出去吧。”
“想什么呢,夫人还能让丞相生气?”周禾道。
念念一脸认真摇了摇头,“夫人是不会哄人的。”
“丞相会自己哄自己。”周禾勾着嘴角,便去跟夫人的步子。
愣在原处的郑淮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有些酸楚,看来她过得很好。
……
柳安本就郁闷,瞧见夫人和郑淮之站在一起后,总觉得有股气压在心头。
他闭着眼,马车走的快而平稳,他却总有一种想要将马车掀倒的冲动。
最后,还是深呼一口气。
从马车上下来时,黄晕已经布满了天,往常,只有秋日里才有如此美的景象。但秋日凄凉,又有几人能有心思看美景?
宫门开着,孙恩德想要催促却又不敢。
“走吧。”柳安说完,跟着孙恩德快步往前。
此时的皇宫也不热闹了,路上除了能看见一两个宫女、太监和巡逻的侍卫,已经瞧不见什么人了。
政事堂在距离宫门口不远处,柳安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彼时裴右相才刚从里面出来,只见他慢慢关上了门,转过身,看见了柳安。
很远的距离,柳安想,多年后裴右相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卢相?
“哎呦,丞相您是不知道,这蝗灾的事算不得大,可将军们毕竟是武将,一开口就是说重新种。”孙恩德说着,还不断叹气摇头,“丞相您想想,这说的是个什么!”
隐隐约约,柳安却觉得陛下召来自己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陛下就算在气头上,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发怒。如今蝗虫成灾,确实是令人忧心的事,许多精壮的男丁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征兵都离开了家乡。一些老弱妇孺,碰上这等事的确不好处置。
不过因为前些年时令都好,国库的粮还算得上充足,这种事顶多算得上一种糟心事。再说,陛下向来不会因为武将对一些朝政的不解而动怒,武将能在战场打胜仗就行了。
越临近,他便越觉得此事蹊跷。
“拜见丞相。”柳安瞧着面前的人,更是证实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一旁的孙恩德一脸好奇,问的话,自然是不敢的。
柳安苦中作乐问了句,“陛下怎么放你们出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陛下在等丞相您。”
一听这话,柳安的心又沉了些许,究竟是什么事能让陛下在这时候急召?
“敢问将军、不良帅,陛下现在如何?”孙恩德最关心的还是皇上的心情。
“孙公公不必忧心,蝗虫的事陛下命人去办了。”上官荣回。
“时候不早了,下臣先行告退。”肖洛拱手道。
等他们走出这皇宫,或许刚进家门就要宵禁了。
柳安点了点头,二人从身边走后,柳安没有往前走。
孙恩德也不想催促了,陛下召丞相看来是有其他的事。
柳安又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月亮还没有出来。
……
于柳安想的不同的是,御书房中的人似没什么愁绪。
见柳安来了,皇上笑着招了招手,“爱卿来了,快来坐。”
柳安有些意外,“谢陛下。”
他坐比皇上稍低一些的位置,看着皇上要沏茶,赶忙双手捧了上去。
皇上却推开了他的手,坚持自己倒下茶水。
一杯热茶入喉,柳安能清晰感受到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一样。
所有的侍从都被遣散,一盏盏烛火照亮了整个御书房。皇上雪白的两鬓,在烛火下更是显眼。
“爱卿,朕有一事,想托付于你。”
……
“夫人,外面冷,回去吧。”秀芝已经来了三遍了,还是劝不走夫人。
她摇了摇头,空中的月亮高高挂着,好端端的缺了一个口。
秀芝看向周禾,周禾也走了过来。
“夫人,丞相去宫中那都是常事,夫人不必忧心。”
“从先也和今日一样彻夜不回吗?”
“也是有的。”周禾想都没想,直接说了出来。
卢以清轻笑,“周禾,你都学会骗我了。”
“夫人,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回房中,奴陪您一起等着。”秀芝又说。
他们都清楚,根本就等不到。宫门已经关了,再打开就是明日。
可卢以清睡不着,一想到柳安进宫前瞧见的是自己和郑淮之在一处,更熟难受。她怕柳安会多想。
越想这件事,卢以清便越心慌。她转身握住秀芝的手,声音微颤,“秀芝,我心慌。”
秀芝不顾尊卑,抱了抱卢以清。她本想轻轻一抱便松开,不想夫人却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
“我怕。”卢以清藏不住心中的畏怯,她怕柳安出任何事,很怕。
卢以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往房中跑,任由侍从们在身后也是跟不上。
门被关上,秀芝她们只能站在外面干着急。
“夫人在里面做什么?”秀芝问了一句。
里面没有回声。
周禾道:“我在此处守着,不会出事的,秀芝你先回。”
秀芝摇了摇头,“一起守着吧。”
秀芝并不觉得夫人此番举动有些过,夫人是怕的,怕丞相再出什么事,她总将自己死死吊着,觉得身边只有丞相一人了。
烛火亮了半夜,随之接替的,是慢慢亮起来的天色。
……
御书房彻夜未眠的二人也谈到了最后。
“爱卿,回吧。”外面的光透进来,他又道:“想必府上的人也要着急了,代朕同丞相夫人赔个不是。”
“陛下严重了。”柳安起身,拱手一拜,“臣,告退。”
嘴上说着陛下严重了,他心中还是担忧夫人这一夜是如何过的?若是夫人不知道自己是陛下召见还好,如今知道了,想来是睡不好的。
卢相府上出事的那一日,柳安想,再不会有比那日更难熬的了,昨夜他又如此想,再不会有比昨夜更难熬的了。
他心中的忧虑如浪一般来回翻滚。柳安疾步往前,陛下昨夜的话重复在心头。
一阵乌云压盖刚出来了朝阳,狂风席卷长安的早晨。柳安看这风雨欲来之势,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望黑云中的皇城,再也不似光下一般亮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既然总有人要坐在皇位之上,那他就再赌一把。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柳安从未想过陛下会让自己扶太子登基,他像是听了一个玩笑一般。陛下清楚的知道,倘若太子登基,他就要在史官的笔下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可陛下说,太子会是明君。
这话听的柳安觉得可笑,太子同陛下这样像,怎么会是个明君?
陛下让柳安好生辅佐,切勿让太子误入歧途。
柳安的脑海中不断现出这句话,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自己的心坎上,疼,针扎一般疼。
陛下究竟是如何坦然说出这些话的?当年陛下的辅政大臣是陛下亲手赐死的,还有当初扶着陛下登基的将军,也是陛下亲手赐死的。难道说是他们教的不好?不,无情的帝王家,不值得任何人尽心竭力。十六年前柳安就这样想,可他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又重蹈了父亲和卢相的步子,为赵家尽心竭力。
柳安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也好,阿竹可以休息了,接下来的事可以交到他手上了。
一直到出了皇宫,柳安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
马车摇摇晃晃,柳安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父亲,日后我也要和您一样,做忠心的臣子!”
“三郎记住,忠心是臣子都要有的。”
“难道臣子不是分成忠心和不忠?哦!三郎知道了,是分为有用和无用!”
“这天下只有两种臣子,陛下信任的,和陛下不信任的。”
“父亲一定是陛下信任的!三郎日后也要做陛下信任的臣子!”
“三郎日后不要做臣子。”
柳安迷迷糊糊,一句句喊着,“父亲、父亲!父亲,陛下为何不信您啊父亲!”
马车到了丞相府上,停了下来。柳安惊醒,久久却回不过神。
“爱卿,朕唯一能信的,只有你了。”
柳安鼻尖一酸,多年前,丞相问他为何来长安,他说,‘我要看看陛下信任的臣子是何种模样!究竟是不是将心剖出来给陛下看的!’
卢相笑他,说这天下根本没有陛下真正信任的臣子。
可昨晚,陛下的眼神诚恳的似乎只有自己了。他甚至给自己看了咳出的血。
“丞相,已经到府上了。”王津道。
柳安深呼一口气,“知道了。”
他稳着步子从马车上下来,又想,这件事不能告诉阿竹,若是被人提前知道了,太子登基恐怕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柳安径直走进去,一整个院子的人都在等他。他忽然停住了步子,“这……这是怎么了?”
“丞相您可算回来了!”周禾也松了口气。
“我是进宫了又不是去送死了,你们这是做什么?”柳安边说边往前。
侍从们是没一个敢回答的,皇宫那地方跟阎罗殿有多大区别似的,这白日去是例行公事,夜里去可不是吓人!
“夫人呢?”柳安问。
“夫人在房中睡着了。”周禾道。
柳安笑着故意说,“夫人倒是心大。”听到夫人没有忧虑一整夜,他还是有些开心的。
周禾却道:“夫人才不是心大,等您见了夫人就知道了。”
卧房的门开关着,婢子们连个门缝都不敢打开。对于卢以清睡着这个说法他们也是猜的,毕竟里面的人前半夜还有动静,越来越安静后,什么动静都没了。
前院的吵闹声传不过去,柳安刚到后院,一些婢子就准备行礼。
柳安示意他们不要开口,以免惊醒了夫人。
婢子们从门前让开路,柳安走到正中,双手轻轻覆在房门上。
他双臂一起稍稍用力,随着一声‘吱呀~’一束光照了进去。
微弱的光一路循着,从黑漆漆的地面爬到地下的白宣纸上,又沿着有弧度的宣纸爬到书案上。
柳安从这个缝隙中,看见里面的人慢慢停下了正在急书的手,缓缓抬起头。
夫人双眼通红,不知是熬的还是哭的。发丝也有些凌乱。案上的烛台要烧尽了。
一地的白宣纸上都写满了字迹,柳安有些心疼。
面前的人放下笔站了起来,冲着柳安扬起了嘴角。
柳安双手用力推开了门,屋子更亮堂了。
“回来啦。”卢以清道。
“回来了。”柳安回。
四目相对,两个人鼻尖都酸酸的。
婢子们瞧见那满地的字迹,一个个目瞪口呆,原来夫人写了一整夜。
柳安走进去,小心绕过地上的宣纸,不用想他也知道夫人写的是什么。他走近问:“夫人倦吗?”
卢以清点了点头。
“白日休息恐怕不好。”卢以清又摇了摇头。
“好,只要夫人想休息,何时都好。”柳安道。
他握着夫人的手,往屏风处走。后知后觉的秀芝刚忙进去给关门,不过,秀芝进去后先是低头看了看上面的东西。
门关上后。
念念和周禾围了上来,就连王津都凑上来一个耳朵。
“夫人写了一夜的什么?”周禾问。
秀芝不说。
念念有些着急,“究竟是什么呀秀芝。”
“是佛经。”秀芝道。
“夫人不是不信佛?”念念小声道。
三人的目光看向念念,她低下了头,知道话说错了。
……
白日终究是休息不大好的,卢以清和柳安算来就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被外面的雷声惊醒。
两人正准备从房中出去,卢以清忽然想到郑淮之的事,柳安怎么一直都没问。既然对方不问,她自己提起绝是不可能的!
心中如此想着,可她的目光还是时不时落在柳安身上,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夫人有话要说?”柳安问。
卢以清支支吾吾,“我我……我是想问你,陛下找你何事。”
“边境的事。”柳安道。
“哦。”卢以清对皇上找柳安究竟是合适也称不上在乎,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就好。
“夫人呢?”柳安问。
卢以清抬起头,“我怎么了?”
“郑淮之找夫人是何事?”柳安挑了挑眉,他就喜欢看夫人紧张的模样,让她知道做亏心事是什么感觉,如此看她还敢不敢再见郑淮之。
“咳咳咳。”卢以清咳嗽了几声,“那、那真的是偶然碰见的。”
“哦。”柳安点了点头,不轻不淡道:“我还以为夫人今日出门就是去见他的。”
“怎……怎么可能!”卢以清忙道。柳安这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这番怀疑!
就在卢以清准备斥责柳安不改如此想的时候,一道雷劈了下来。
两人无声站着,卢以清张着的嘴巴忘记收了回去。
“哎!”柳安故意叹声气,“看来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卢以清记得眉头都蹙了起来。
柳安借着这个势头道:“我想要对夫人放心,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也不知夫人会不会瞒着我。”
“自然不会!”
“可为夫心中不踏实。”柳安往前走了走,“不如,夫人还是先别出门了。”后面这话并不是在开玩笑,既然他准备顺着夫人的路走,那夫人就没必要出去犯险。
卢以清一听,若是不能出门了,别说父亲的旧部了,就算是将军夫人自己都见不着了。
“不是说好了要赌一把?”卢以清反问,“怎么你说反悔就反悔了。”
“嗯,我就是反悔了。”柳安道。
他抬手轻轻拂过卢以清的发丝,“阿竹,太危险了。”
卢以清低着头,没有理他。
“阿竹,你要听话。”柳安又道。
卢以清抬起头,“如果,我不听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