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年他们不是老骨头, 而是一群正当年纪的人,有妻儿更有需要赡养的老父母,不能贸然行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着, 他们并不称呼卢以清‘阿竹’,句句都是‘夫人’,在场的人都知道卢以清如今的夫婿是柳安。
卢以清瞧出了他们似乎有些不对,便问, “前辈们若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一位老者问:“不知夫人,是如何同柳相在一处的?”
卢以清明白了, 毕竟当年柳安同卢家脱不了干系,柳安自然是被他们视为豺狼恶棍的, 但若是现在说请自己和柳安的关系,恐怕也不好说辞,
“有些事我不能现在同诸位讲, 只能告诉诸位,柳安绝不会是卢氏的敌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有些意外。多年来, 柳安一直被他们试做心头恨, 如今却忽然听说, 柳安不是卢氏的敌人,还是从卢氏唯一的血脉口中说出的。这岂不是在说,过去的多年他们都错了!
“阿竹知道诸位前辈不知实情, 但有些事,阿竹如今还是不能告诉诸位前辈。”卢以清又道。
“嗐!这算什么大事。”王凌将军倒有几分慷慨, “要我说,现在柳相也不足为患。”
“可……可柳相已经明里暗里要扶持七皇子了。”坐下又一人道。
平时柳安倒没什么动作, 近来不知是怎么了,不仅活动,还很频繁。看似在藏着掖着,但朝中多数人都知道了,和召告众人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他们的目光又落在了卢以清身上。
卢以清自然能懂得其中的道理。
“有些事不是能我能左右的。”卢以清道。柳安是个思想独立的人,而非一个人随便一说能跟着走的木头,即便是卢以清再去和柳安商量,想来也动不了柳安的想法。
若是她真的能左右柳安,今日来这里的也不会是她自己了。
听此一眼,他们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如今已经说明了,柳相是绝不会站在太子这里的。
王凌道:“如今,各个势力都在暗自动手,陛下是个明眼人,换做以前陛下早要动手铲除这些人了,这一次闻声不动,却不知为何。”
“还能为何,陛下从前是觉得自己还有能力,如今,哎,说白了也是想看看哪个皇子能上位罢了。”
“历代君王,哪一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厮杀的,陛下这究竟是在图个什么!”
“图什么?哼,陛下或许是看清了,自己争来的皇位,才能坐稳。”
“如今,七皇子那边有右相为亲系,现在有多了一个柳相。三皇子再不济也有左相,左相的一些亲信手握兵权。”
“这么一说,朝中有部分兵权似乎并没有直接的指向。”
听到这里,王凌道:“一定是被人暗中握在手里的。至于背后的人是谁就不好说了。”
“三分之一的兵权在柳相亲信之手,另有三分之一是左相的亲信。就连兵部中多数人都是和左相亲近。哎,现在我们手中能动用的只有将军您了。”
“我?”王凌笑了笑,“不能上战场打仗的人,早就是空有个头衔了。”
听到这里,卢以清大概清楚了,大雍兵权三分,太子是一分也没有。若想让太子稳住位置,兵权是必然的。可她连那些握着兵权的将领都不认识,又改如何让他们支持太子?
就在她觉得事情有些难办的时候,角落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老者开了口,只听他道:“虽说他们手中都有兵权,但是大雍的重病都把守在边境之地。要知道,现在南蛮、北夷,东狄,西戎,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尤其是幽州,至北之地,突厥、回鹘、靺鞨,更是成了我朝的心腹大患!”
卢以清开口问:“前辈的意思是,即便是他们手握兵权,这些重兵一时间恐怕不能回长安?”
“不是一时间,只要大雍的根基不动,他们就不能来长安!”
“我看未必。”坐在卢以清正对面的老者也开了口,“兵变打的就是的反应,近兵若是反应及时,皇城的禁军又能抵抗多久?”
“况且,若是登基之人并非他们心中所愿,又怎么知边境之地会不会叛变。自古以来,幽州可就是最容易出叛军的地方。”
听着席间人说着,卢以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认知的浅显。所谓储位之争,争的是势力、是兵权。
“幽州为何多出叛军?”卢以清意外的还有这个点,她年幼时就听父亲常提起幽州,那里似乎是个极其难收的地方。
王凌接着道:“夫人没有去过幽州,那里冷的让人难以生存,我们的战士都是从温暖的地方过去的,一旦有战事发生,我们并不占优势。北境之地三支较大的游牧民族早就习惯那里的环境,更何况突厥人善战,从大雍立朝至今,已经出过许多叛军了。”
卢以清点了点头,又问:“那如今的幽州刺史是谁?”
“右相裴千承的亲弟弟,裴千渊。”
“既然是右相的弟弟,想来是忠于大雍的。”卢以清又说。
一声冷笑从席间传来,“呵,忠于到底是忠于,陛下是不信的。不久前还差点直接将裴家连根拔起。”
卢以清有些意外,裴家一个右相在朝中,竟然也能说拔起就拔起的!
“说来,那件事还是柳相帮了裴相一把,这可是柳相第一次在朝堂上救人。”王凌说完还笑了几声。毕竟这也算柳安做过为数不多的好事。
可坐在卢以清对面的老者却叹了声气,“唉,陛下疑心太重。裴千渊在那里十六前,若是想叛变早就叛变了,何等如今!”
十六年,卢以清想了想,和自己的年纪一般。她在永州十年,便觉恍如隔世,那十六年守在那里也不是容易的。
“此事就不要再说了,总之,大雍并不像在长安看起来这样好,恐怕新帝登基之际,边境之地又会引起战乱。”
整个房中的人都在叹气。
只有卢以清在想,十六年前的幽州刺史也是叛军吗?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忧心?刚有这样的想法她就自嘲般笑了笑,倒也不一定,陛下什么人不杀呀。
……
今日的政事堂也不安静,以柳安为首,几个大臣皆是面色沉重。
平日里出了什么事,都是这些大臣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柳安始终满面春风,都不过是些小事罢了,有什么可愁心的。但今日,是柳安少有的愁绪。
只听裴千承一手重重砸在案上,而后叹了声气,什么都没说。
今日在场的,除了三位丞相,还有六部的尚书。柳安抬眼看了看,这六人自从来了一句话也没说过,看来指着他们能说出些什么是不可能了。
大雍近年来的情况越来越差,柳安心中清楚,大多数要归功于守在边境的战士根本没有什么尽忠的心思。还尽忠,你拼命守着这个国,可能还没打退敌人,陛下一道旨意就能拿掉自家将领的头。只要是稍有疏忽的战事,必定要有替罪羊,远在疆域之地的人如何能来长安为自己的辩解?
呵,这是可笑,大雍的天下要被大雍的皇帝自己葬送了。
他分明是应该高兴的,如此,陛下就会知道自己枉杀了多少冤魂。柳安心中叹气,真是奇怪啊,来到长安他本想亲眼看着这个王朝是如何覆灭的,可到了今时,却想要救这不堪的王朝。
那些蝇头苍蝇拼命的打,大雍打得了一处,可经不起处处叮咬。若是现在没有摆平,新帝登基,恐怕不堪设想。柳安眉头紧蹙,这些苍蝇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你打完我接着打,丝毫不给大雍回旋之地。
“丞相,不如,让各地方节度使直接调动兵权,视情况而定,让他们相互支援,自己抵抗!”柳安抬眼,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那个富得流油,但是和言官一样没什么脑子的人。
若书换了言官来,想必也会这样说。毕竟事出时候,后果不用他们承担,且如此看着,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果不其然,柳安扫视的一眼,已经有几人开始点头了。除了崔远、兵部尚书之外,大家似乎都很认同。就连右相也投以赞许的目光。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轻叩的手指,“这倒是好办法,且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但。”柳安一下下轻叩的手指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向户部尚书,“若是输了呢?算是节度使自己的吗?”
此言一出,堂下鸦雀无声。
唯有崔远轻笑一下。柳安知道,这一点崔远和自己想的一样。
众人似乎都在想方才柳安的话,这样的话,如果真的输了只能算在节度使自己身上。可……大雍的节度使听命都要死,更何况自己决策。
柳安轻笑,“你看哪个边境之地,还经得起再换两次节度使?”
别说换两次了,就算换一次都是元气大伤。
说起这样的事柳安便觉得心中闷的慌,明明这里只有几个人,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最后叹了声气,站了起来,“我看今日也不能论出个什么了,就此散了,回去都想想。”说完便扬长而去。
留下来的众人并不意外柳相的做法,但凡是关于边境之地的,几乎没有什么解决之策。别说节度使他们不敢为大雍卖命,若是他们个人落上个节度使的位置,也没人敢去。
从政事堂出来的柳安抬头看见黑压压的云,心想着,或许这就是自己觉得喘不过气的原因。
政事堂还是有些高,站在上面觉得下面的台阶很长,或许陛下就是因为皇宫的台阶太长了,以至于他站在高处不能看清下面的人。陛下是个好皇帝,知道忧心百姓,却不是个圣贤君主,从不信任自己的臣子。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竟然开始对这个皇帝生出期待。
或许是他不够狠,做不了乱臣贼子,下不去狠手直接换个皇帝。
如此想着,他又想到了太子,摇了摇头,太子和陛下太像了,谨小慎微,恐怕会成为陛下的样子。
……
天色渐晚,卢以清不知不觉已经在将军府上留了一下午。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先看看七皇子和三皇子那边的动静。只要陛下现在没有易储君的意思,等陛下殡天后,太子自会顺利即位。到时,三皇子和七皇子必定会同时动作。或者他们会先下手铲除一方。毕竟在他们眼中太子是最好处理的。
所以他们就算是有什么打算,更要小心翼翼的。
卢以清以为禁军若是能握在手里,恐怕有大用处。
此言是真的,但是如何收揽禁军?皇家亲卫,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可正因为是皇家亲卫,他们或许愿意拼死护着太子。”卢以清道。
王凌摇了摇头,“禁军会抵挡,但不见得会拼死抵抗。就算是换了一个皇子继位,也还是他赵家的人。”
“除非……柳相愿意帮太子。”
话音的最后又落在了柳安身上,卢以清不大清楚柳安在朝中地位究竟如何,今日一听,还是不能小瞧了自己的夫君。
柳安到底是聪明的,当年父亲若是和他走一样的路子,恐怕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天色不早了,我也改回去了。”卢以清起身道:“回去,看看柳相是否回来了。”
众人虽没说什么,但也都听出来言外之意。卢以清要试一试。
“听闻,丞相对夫人极好?”角落的那个老者问了一嘴。
卢以清心里清楚,他不是在关心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是考量着自己在柳安心中的分量,最终能不能蹙成这件事。
她淡淡一笑,“极好,但,夫妇不同心。”
有些改说清楚的,她已经说过了,显然,这些人还要再听自己说一遍才愿意相信。
卢以清正准备出去时,老者们又祝福她要小心些。
还有人道:“阿竹勿慌,若是真有人想要害你,这一次就算是拼了老命,我等也会护着你。”
一脚已经出去的卢以清转过身来,拱手一拜。再抬眼,面前的人都是能唤她‘阿竹’的长辈。
而她清楚,这一切都是父亲用一生换来的。
从将军府出去后,一路上卢以清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到了长安街上,她想下去走走,一直没有说话的念念有些犹豫,今日周禾也不再,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可夫人这不是在同她商量,而是就是要下去。
熙攘的人群中,极少有人能注意到卢以清。日子渐热了起来,戴面纱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于此,卢以清便也算不得显眼了。
她心中很乱,从前听的政事都是父亲口中的政事,总让她生出一种万千事件都好解决的感觉,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拥有那种感觉不是她觉得事简单,而是父亲觉得简单。
卢以清正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一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回头见来人,愣在了那里。
……
丞相府的大门是被一脚踹开的,可里面的人却丝毫没有动的。
敢这样做的,除了他们丞相还能有旁人?
周禾收起笑意,这时候应当去为丞相宽心了!
“夫人呢?”见周禾自己跑了过来,柳安收起了笑容。
周禾一瞧这黑脸,就知道事情不对,便道:“夫人还在外面,要不,属下去找找?”他就等着丞相点点头,让他有理由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用了。”丞相一句话,周禾心如死灰。
“丞相今日是遇上了什么事?”周禾试着问。
柳安叹了声气,告诉王津没用,但周禾还是能听懂的,“乱糟糟的苍蝇叫个不停。”
此言一出,周禾便知道丞相指的是谁。
他道:“丞相何不换个路子想想?”
“换什么路子?”柳安转过头。
“这种苍蝇若是去打,片刻是打不完的。若是真的一举铲除,恐怕以大雍现在的兵力是不够的。”周禾抬了抬眼,“可邦交之策自古便有,丞相何不试试?”
“邦交之策。”柳安重复了一遍周禾的话,而后沉思片刻。
“属下知道,自从大雍立朝从未有过邦交之策,但前朝还是有过一段时间的。虽说前朝的邦交,以公主的和亲为主,赠予物品以示安抚,但休战的那些年间换来了一些百姓和士兵喘息的时间。大雍若是打不动了,何不缓上一缓?”周禾道。
周禾清楚,这个想法不会被任何一个大臣提起。不是因为他们想不到,而是他们太清楚当朝报陛下的心思了,不敢言。
“陛下他……”柳安欲言又止,不止是陛下,就连他自己竟然也从未想到这一点。柳安生在疆域之地,自幼被父亲教导的便是要用命守着大雍的江山社稷,大雍乃是大朝,决不能向这些苍蝇低头!
可今时的柳安早已不同当时,为了大雍的百姓,有些时候变动一下未尝不可。
周禾拱手道:“陛下不想无颜面见大雍的先皇们,但陛下若是执意如此,日后的大雍真能长久吗?”
这句话无疑是在挑战皇权,这话旁人说给陛下是没命,但若是换了丞相或是言官,就不一样了。
“郑干瑜,会为了社稷考虑的。”周禾的身子又往下了些。
“哈哈哈哈。”柳安大笑,“周禾啊周禾,你没有为官,是大雍的损失。”
“丞相谬赞,属下不过是有些歪门邪道。”
他口口声声的歪门邪道,是一个个在朝许久的人,被固化了的臣子们所想不到的。但却都是他们年少时,圣贤书上一句句列出来的。
柳安心中的一个结忽然被解开了一样,格外舒坦,“好,明日我就去找郑干瑜!”
周禾见丞相如此高兴,自己也舒了一口长气。
“走,我们去接夫人。”柳安笑着起身。
“得嘞!”周禾也挺直了身子。
这番举动让柳安有些意外,“从前倒不见你这样高。”
周禾笑着挠头,“夫人说,要直起身子做人。”
“夫人说的?”
“嗯,在属下跟着夫人的第一日。”周禾道。那日,夫人坐在那里告诉他要挺直身子做人,还给了他一碗汤,说体寒的人还是要多注意些。不过后来的这些他都没告诉丞相。
柳安不意外,他勾着嘴角,“我以前不喜欢读书,卢相日□□着我看书。有时候我会躲在一个墙角,似乎这样就没人找得到我了。可有天夜里,我看见一个小身影提着灯走了过来,刚准备跑开,就听那人说,小猫别跑。”说到这里,柳安笑了出来,“她早就知道是我了,却不敢喊安哥哥,怕被旁人知道了我躲在这里。她另外一只手还抓着一块糕点,一个两岁多,刚学会说话和走路一年之久的孩子怎么就能有这么多心思呢?”
“我吃完后,她便安静坐在我身边。我见她有些倦意,问她为何不走,她说她怕黑,若是走了要带着灯的。可没了灯,我会怕的。”柳安说着,似乎回到了那段岁月里。
无人知道,那盏灯究竟照亮了他多久。
周禾听着丞相和夫人从前的事,心中有些酸楚。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罢了。
“夫人一直很好。”柳安道,“对所有人都很好。”
周禾抬眼看了看丞相,点了点头,“确实是。”
“走吧,再不走,夫人就要回来了。”柳安笑着说。
两人尚未走出后院,王津也来了。
不知为何,柳安现在一看见王津便生出一丝紧张,他总能带来一些坏消息。
“丞相,孙公公来了,陛下宣您进宫。”王津道。
柳安刚要发泄心中的不满,便看见了满头大汗的孙恩德。
“哎呦,丞相,快跟奴走吧!皇上快要将整个御书房给砸了!”孙恩德焦急的模样让柳安心头一紧。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柳安问。
孙恩德道:“江南之地爆发了蝗灾!”
柳安眉头紧蹙,“什么!”
“来宫中请罪的上官将军和不良帅正要走,就碰上了这事儿,陛下一急之下问二人的意思,丞相您也知道,习武之人能说出个什么,陛下就急了!”
“快走!”柳安太清楚了,他去晚一步,上官青青就要守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