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远将端着茶杯缓缓放下, 他稍抬眼看向李侍郎。
“此话从何说起?”崔远问。他自然是知道丞相夫人不简单的,却也不觉得她会是个藏着秘密的人。柳安谨小慎微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路。
李侍郎向前倾着身子, 小声将自己发现这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崔远。
听到有关卢征的一瞬间崔远心中一颤,但很快又表现出了不在乎的样子。他笃定柳安不可能和卢征的人有关系,当初柳安可是自己捞上来了,若是和卢征有关系, 柳安怎么会来抱自己的大腿。
难道……是卢征当初故意将柳安安插过来的?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崔远打消了,确实是不大可能。若是卢征发现了自己想要有什么动作,依着当初自己对柳安的信任和重用, 他的计划根本不会顺利进行。
可李侍郎的话又让他不能对丞相夫人放下心来。
“后来王凌可还有什么新的动作?”崔远问。
李侍郎摇了摇头,就在崔远要放下心的时候, 听李侍郎又道:“不是没有新的动作,而是或许有,但是下臣并不知道。”
崔远最厌烦这些有些虚的东西, 究竟要不要费尽心思查还是个问题。若真的查出来什么东西还好,怕的就是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李侍郎觉得有没有必须在这上面花费时间?”崔远怕的是,就算是查出了什么东西, 也不足以扳倒柳安。
李侍郎神情严肃, “下臣以为, 有必要。”
话音刚落,门忽然响了。两人看去,却不见任何来人。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起风了,吹了门, 打搅了左相。”
崔远回过头来,倒不觉得有什么, 这话就算是被人听了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只是面前的李侍郎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见此情形,崔远不免想笑,到底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年轻人。
“要起风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崔远道。
李侍郎大抵也明白了崔远的意思,无非是觉得一个女子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左相,不如你我二人赌一把。”李侍郎还是不死心,若是给左相的第一个消息就被这样抹去,岂不是让左相觉得他是个没价值的?
崔远有点兴趣,竟然还有想要和他打赌的。
“说来听听。”
“下臣赌这一次丞相夫人依然不会接受皇后的宴请,若是她真的没去,就细细查一下丞相夫人。”李侍郎道。
崔远明白这年轻人的执着,谁还没有年轻过。但要是差丞相夫人可不是好下手的,这种动作都难逃柳安的手。如今李侍郎是刚和自己有些交集,风声自然不会传过去。更何况王凌那个莽夫也没有这么细的心思,但这件事很快就会传进柳安耳中。他或许不会表明,不代表他不知道。
崔远想,要有个合适的理由不接受这次赌约。
“左相。”外面的侍从又传来声音,崔远想,应该是天色晚了,他在催促。
“这就来了。”崔远回。
只听外面又一个男子的声音,“左相,是属下。”
崔远眼前一亮,王凌也很识相,拱手道:“那,下臣先告退。”
“不必。”崔远笑着说:“都是自己人,没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而后,他又高声让外面的人进来。
进来的男子一袭黑衣,这样的李侍郎见过不少,贵人们身边几乎都有几个时刻护着安危的人。但不同于其他的贴身侍卫,他并没有佩刀,似乎并不是负责杀人的。
他看了李侍郎一眼,在他的目光下,李侍郎挺着胸脯坐了下来。
男子迟迟没有开口,一直等崔远说了句,“有话快说。”那人才道:“皇后宴请,丞相夫人应下了。”
“什么?!”李侍郎差点直接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左相,对方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捋着白须。
李侍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有些丧气松垮下身子。原来左相早就盯上了丞相夫人,自己还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觉得掌握了什么秘密。
“知道了,先出去吧。”崔远打发走了黑衣男子。
“李侍郎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输了个还没成立的赌约。”崔远说着,喝了一口茶,只可惜这茶水有些凉了,温热才可口。
“下臣让左相见丑了。”李侍郎低着头道。
而崔远还是笑着,“这有什么,丞相夫人没什么可查的,柳安造了个势,先是拒了陛下的赐婚又是将丞相夫人接回府上。定会引起众人的怀疑,但这一切都是柳安的手段。他故意藏着,让我等故意去查,到最后会发现什么都查不到。若丞相夫人真的有什么秘密,且不说现在已经被查到了,柳安根本不会让她来到长安。”
李侍郎听着,觉得破有道理,怪不得左相能在朝中这样久,还稳坐左相之位。柳相的这一盘棋让所有人都入了道,觉得夫人身上有秘密,只有左相这样的高人,才能发现!
崔远余光看到李侍郎对自己钦慕的眼神,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李侍郎也是个愿意跟随人的,只是王凌那个傻子不愿意什么事都告诉他,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被信任。既然这样,他就给足李侍郎被人重视的感觉。收下一个肯卖命的狗,还是很简单的。
“柳安这个人,要想搞垮他,还是要从他自己身上下手。”崔远道。
李侍郎听得懂,但不明白,柳相身上若是有什么能下手的地方,朝臣早就把他搞死了。
崔远轻笑,“去查查柳安背后的人吧。”
“柳安背后的人?”李侍郎更觉得意外了,柳安是白手起家的呀!
“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郎能靠着自己在长安坐到政事堂丞相的位置吧。”崔远又道。起初他也是怀疑过的,但当时柳安是自己身边的人,只要他听话,崔远自然不会找他身上的问题。
关键是,他现在不听话了。
李侍郎恍然大悟,“下臣明白了。”
……
若非要说柳相的来历,整个长安已经没人知道了。
那是崔远为左相的第五个年头了,朝中的人不挺给他使绊子,崔远不知道是谁的人,但肯定不止卢征的人。那日他险些被陛下怪罪,便寻了个由头要去赈水灾。水灾紧急,如此崔远才被放了一马。
只是他虽能文书上奏,却从未亲身去过这种流民之所,郁闷之际,他走进了一家酒馆。西二街多的是不得志的年轻人,不知道抱着什么念头,或许是想从这里捡走一个有用的。
进酒馆的那一刻他便自嘲般笑了笑,这里的人醉醺醺的怎么可能有他想要的人,况且,他是最瞧不上这些人的了。
即便如此想,终究是来了,他还是去坐了坐。
酒气熏满他的周身,崔远想吐,便匆匆从二楼下来。就在此时看见一群人围着,从二楼能看见中间有个年轻的男子站在桌子上。
少年郎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黄河水灾从他口中说出,像是一条小河一样不堪。崔远心中嗤笑,这种人怎么会知道黄河水灾有多难治。
想完,他便从这里离开了。
到达赈灾之地时,崔远还没想清楚,那日究竟为何又转身回去,抓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尚未等他适应,流民围攻,这少年持剑大杀四方。
崔远愣住了,少年说,他是练武的。
手上的茧足以说明一切,崔远更是意外,练武之人竟然对治水灾也如此应手。少年郎说,自己运气好遇到了才碰上左相,他家在很远的地方,远到崔远只听说过一次,还是从少年郎口中说出的。
少年郎说自己没读过许多书,只是来长安的一路见到了很多灾难罢了。
长安的人都会纸上谈兵,崔远十分中意这个少年,此后便一直留在了身边。
直到少年的才能被陛下瞧见,崔远眼红,却也能忍,他知道自己没有少年郎的能力。
就算再怎么深挖,少年郎第一次出现在长安也是在那个街上的酒馆。
彼时,他十三岁,名唤柳安。
……
十三年了,柳安站在被锁着的院子前,距离上次卢相将自己留在这间书房中交谈,已经过了十三年。那时候,他也刚好十三岁。
到了现在柳安还记得当初卢相的一句话。
他说:“柳安,我是有愧于你的。”
柳安到了现在还是没懂这句话。卢相说,他本想让自己有更好的一生,却不想要将自己卷入这朝政的厮杀。卢相问过他的意思,柳安点了点头。
于是卢相便展开一张画卷,“你且仔细听着,我来告诉你如何治黄河水灾。”
柳安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手摸着冰冷的锁链。那时候他以为卢相无所不能,后来他自己做了丞相,一件件事压在心头,无数个夜里,他来到这里,希望卢相能出现,像当时告诉他如何治疗黄河水灾一样,如何解决手中的事。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跟在崔远身边的三年间,卢相一点点的教导都是在告诉他如何成为一个丞相。
“丞相,夫人问您现在要用膳吗?”王津的声音,拉回了柳安的思绪。
“不用了,让夫人不用等我。”柳安道。
“何故就不用膳了?”
柳安回过头,见夫人正往这里走。他扯了扯嘴角,还是没笑出来。
卢以清却是笑着,“不吃饱饭,又如何有充沛的精力去干大事?”
柳安笑了,但人看着却有些疲惫。一瞬间的心疼爬上卢以清的心头,她抚过柳安的发丝,“不难过了。”
“没有难过。”柳安回。
“嗯,没有难过。”卢以清还是柔声的说着,“从前父亲会同我讲许多道理,讲的最多的便是要可怜天下人。你说说他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为何会同我说这样的话?”
“为何?”柳安问。
卢以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他知道我这一生定会被人护着?”那时候姐姐已经进宫做了皇后,或许父亲真的希望好好护着她这个小女儿。
柳安不明白夫人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如今被夫君护的很好,说明夫君和父亲一样厉害。”卢以清道。这话她并未掺假,甚至柳安的性格更适合在朝中为官。
柳安牵上卢以清的手,“我只想和夫人一起回永州。”
听到这话,卢以清鼻尖发酸,却还是忍住了头绪。柳安也不过二十几岁,就已经在这官场周旋多年。是卢家连累了他。
卢以清只觉得是卢相连累了柳安,但她不知道,十三年前,是卢家给柳安了一条新的命。更不知道,她以为那些永不会过去的深仇大怨,在柳安身上重复了上演了两遍。一次,他年少无知,看着亲人死去。一次,他无力反抗,藏下卢以清一人。
他早就累了,早就想要离开长安了。
“会的,有朝一日我们会一起回永州。”卢以清笑着说。她终于看见柳安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两人十指紧扣,走去用膳。
身后被锁的院子里早已春意萌生,枝丫疯长,无人打理。但若是推门而入,会发现此中景象要比外面更美。
只是这些景象,他们即便是见了,可能也无心欣赏。
……
众多首饰摆在面前,皇后大眼扫去,却看上了一副不起眼的耳坠。
嬷嬷顺着皇后的目光落在那副耳坠上,迟迟没有落手。
“娘娘今日应当佩戴华丽的首饰。”嬷嬷提醒道。
皇后稍抬眼,稳着慢慢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十二只步摇并没有因为他转头而晃动。
“还要怎么华丽呢?”皇后道。
端庄是所有人给皇后刻下的规矩,平日里已经够端庄了,如今这华丽的步摇又来摆了一道难题。倒也不算难题,对皇后来说,这是最习以为常的事。
老嬷嬷从中又选了一对耳坠,其上的两个珠子能将人的耳朵压坠一般。
“就这个吧。”皇后道。
皇后心中叹气,她厌烦这样的场合,既要端庄又要艳压群芳。可那些正在年华时期的小娘子们,哪里是她能压过风头的,也难为了那些官妇,有着争奇斗艳的心思却还不能张扬。不过……有贵妃娘娘在,她也倒不必想着艳压群芳。
“外面都准备好了吗?”皇后伸手托着左侧的耳坠,确实是耳朵疼。
“都准备好了,就等官妇们来了。”老嬷嬷道。
皇后展了展紧锁的眉头,“今日紧盯着些。”
“是。”
皇后扶着老嬷嬷起身,刚走出门外,刚好瞧见小太监在削剪枝丫,她顿时心生不快,“大好的日子剪什么枝丫?!”
小太监连忙跪下,“奴……奴,皇后娘娘恕罪。”
宫女走进正欲掌嘴,皇后道:“算了,大好的日子,见不得血腥。”
“算你运气好,日后长点记性!”宫女恶狠狠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太监。
太监一下下磕着头,又不敢撞到地上,怕见了血。
一旁的老嬷嬷见皇后心情不好,便道:“娘娘,这是好事呀,说明今日不会生出其他琐碎之事。什么烦乱的枝丫都被除了个干净!”
这么一想,确实也不大难受了。
眼见着时辰要到了,皇后无心再同这小太监计较什么,索性走了。
皇后出了宫门,小太监被一个老太监从地上扯着耳朵拉了起来,“你个不长眼的,今日皇后娘娘宴请官妇,你剪什么枝子!”
小太监泪眼汪汪一脸委屈,“是、是皇后娘娘昨日说今日让修剪的。”
“你呀,可真是不会变通!”
老太监在前面走着,“你不长记性,今日皇后宴请你便仔细看着,从头猜猜哪个贵人没命回去。”
闻此一言,小太监马上从方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一脸震惊的看着老太监,“干爹,贵人们的命也这样薄啊?”
“哼,不是贵人命薄,是贵人也有高低之分。”
小太监懵懵懂懂,能来宫里的贵人不是都很厉害?
“快走吧,再迟了,真的要拿你的血祭了。”老太监又道。
“啊?不是不能见血?”
“那是皇后娘娘讨个吉利,嬷嬷心善不会讨个更吉利的。”
“更吉利的?干爹,那是什么?”
“若是皇后娘娘还是想要你的命,拿你干净的童子血祭祭岂不是更好。”
老太监说完,小太监顿时毛骨悚然,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怎么在这宫里,一句话就是一条命。
“还不走?”老太监见他愣在了后面催促道:“还真想给皇后娘娘祭天用?”
“来了!来了!”小太监朝着老太监跑来,老太监瞧着这十岁上下年纪的人,心想,这样愚笨还能再活十个月吗?
……
宫门大开,所有的马车都停在了外面,即便是官妇也要和上朝的人一样步行到宫中。
人们似乎都很相熟,你拉着我、我扯着你,互相说个不停。
没人意识到,有人还没下马车。
“夫人何时下去?”秀芝问了嘴。
“再等等。”卢以清道。
她们太显眼了,即便是今日要出事也要出在皇后娘娘面前,现在可是不能的。
反正人多没人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正想着,卢以清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上官青青。
她有些局促的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敢向前。看着都快被这人群吓哭了。想来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要留她一人在下面慌张了。
想到这里,卢以清便决定从马车上下去。
她并不知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马车。
丞相夫人要出席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各个府上,本以为这次大家会着重看出席的娘子们,但从未出面过的丞相夫人要来了,谁还在乎小娘子们。
随着马车帘子的掀开,偷偷瞧着的人不自觉转过去身子,光明正大的看了起来。
她们心中说不出的期待,应该没人不好奇,能将奇怪的丞相收服的女子长什么样子。随着一个穿着素衣女子出来,所有人都屏住了气。瞧着身姿是个长得高的。
她们的头往前探着,着急地似乎能直接将马车看透一般。
素衣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缓缓抬起头——是个婢子。
“哎呀!”一位夫人没忍住,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这不是让人干着急吗!
众人的目光落到这位夫人身上。她有些尴尬的低下头,看是能看的,但你别看着还发出声音!
众人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这位夫人身上许久,她们生怕错过了丞相夫人下来的景象。
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马车的帘子又动了。这一动,牵扯着所有夫人和娘子的心思。
马车上的人伸出一只手,下面的婢子扶了上去,接着,马车上的人慢慢探出身子。
众人不自觉吸了一口气,人终于出来了,可戴着面纱。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见皇后娘娘还带着面纱。”说话的人是崔凌,对于她这番话,没人给去眼神,她们只当做是酸话。
“这丞相夫人来都来了,戴什么面纱呀?”有人不解。
被问的人摇了摇头,“还是不要多说了,免得生事。”
众人纷纷收回期待的目光,而一个目光显得更热烈了。
上官青青绕过人群跑向卢以清,“阿竹你也来了?”
卢以清轻咳一声,“在这里要唤我丞相夫人。”
“我知道的,等有人来了我会改的。”上官青青道。
这一点卢以清还是相信的,毕竟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娘子,这点规矩想来不用卢以清再说。
卢以清牵着上官青青的手,眼神却在四处打量。终于从人群中找到了将军夫人的身影。
对方没有给她眼神回应,卢以清也像是扫过一般,没有停留。
人多眼杂,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心思不正的人。
“皇后娘娘宣各位夫人进宫!”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众人都不在说话。
所有人都低着头,卢以清和上官青青也跟着垂头。
“什么时候进去呀?”上官青青问。
“我也不知道,等有人进去了,我们再进去。”卢以清小声回。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先前也没有被教过规矩。
秀芝忽然凑了过来,小声道:“夫人,您要先走。”
卢以清疑惑着抬起头,正准备问秀芝,却看见了方才的太监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笑意盈盈,“丞相夫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