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盏瑶做了一梦。

梦里,她没有母亲改嫁,没有被继父猥亵,没有被卖到吹梦楼,更没有遇到钱知世,没有要换心与他人,没有进宫,不是公主,也没波澜的动**。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很慢慢,很慢地,走在一条乡野的小道上,金黄色落叶,金色的阳光,一切都是金色的。然后,她长大了,便成了一直金色的鸟。

金色的鸟,翅膀很大,头顶是很快很广的天。

她飞了上去,奋力冲了出去。

更高,更高,更远,更远,可“当”一声,她脚下一阵痛。

一跟金色的链子拴在了自己脚腕上。

她嘶叫,啾啾啼血。

落下,升空,再落下,再升空……

一次次间,是更大叮叮叮铁链拉紧的声音。

她的脚腕,那只金色鸟的足腕,在一次次拉扯间,被拽得血肉模糊。

但她还要飞,一次次,折断那只脚也要飞走。

突然,她重重坠了下去。

金色的链子一直直往下拉,直把她重新拉到地上。

脚上的链子没有了,可她还是飞不走了。因为自己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金色的笼子。

她只能盘旋,盘旋。

终于,她连盘旋都不能了。

因为金色的翅膀,被砍掉了,她只剩下两道八字伤痕。

没有金链子,也没有金笼子,看上去,没有任何束缚她的东西了。

可她的脚断了,她的翅膀折了,她日日仰卧在金色的小道上,渐渐的,那不再是小道。是一面屏风,她变成了屏风上一只鸟。

栩栩如生的鸟……

栩栩如生的意思是,它是一只死鸟。

李盏瑶猛地惊醒,她四下里看着,昏昏暗暗的。

她慌忙下床,一个个点起灯。

点了几个,有人到她身边,“公主,我来。”

张珩接过她手里的蜡蜡烛,开始一盏盏点灯。

李盏瑶也不想再睡了,便披了衣裳,整个人都缩在软榻上。

越来越亮时,**的小人,嘤哼了两声。

李盏瑶柔柔看着**熟睡的格非,示意张珩不用点了。

半明半暗的殿内,张珩的脸也半明半暗。

明的,是白色的纱布。暗的,是他原本的面皮。

张珩的耳朵,还是少了一只。

张珩递给她一个汤婆子,才背倚在软榻边,席地坐下,轻声问:“公主做噩梦了?”

李盏瑶摇摇头,反问:“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不用来守着的吗?”

“公主觉一向浅,小人怕格非夜里闹,就守在偏殿了。”

他的头包着,和前世的样子,多像了几分。只是,面上依旧是干净的,没有用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

“张珩,等你伤口好了,我……可以帮你做一个假的。”

“公主,我并不在意的。”

李盏瑶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前世,他明明总是为了掩盖那只残缺的耳朵,戴着常常的贴耳帽,要么就茶花抹粉,让人注意不到他的残耳。

怎么会不在意呢?

“公主在意吗?”张珩问。

“我当然在意了。”

张珩眼里的光瞬间淡了下去。

李盏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

“我在意你会不会因这只伤耳,在意旁人的目光,在意你会不会因此受伤,改变自己。张珩,只是一只伤耳。有我在,没人敢嘲笑你,可我担心,你自己嘲笑自己,自己改变自己……”

张珩苦笑道:“我做过那样的事……是吗?”

李盏瑶不禁微微瞪大的双眼,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前年的除夕夜,公主喝醉了,便对我说,张珩,这世,你的耳朵该保住了吧。还有很多事……公主是活第二次的人,对吗?”

李盏瑶讪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公主为什么会来第二次?”

李盏瑶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我第一次做得坏事太多,重给我了一次机会,去赎罪。”

“我呢?可有一直陪着公主?”

李盏瑶点点头,一边的眉眼微微有些拧着。

“只是……下场不太好。”

“能一直陪着公主,就不叫下场不好。”张珩不以为意。

李盏瑶默默笑笑,“在那条命运里,我可不觉得,那是你认为的好下场。”

张珩有些微微不解和诧异,问:“公主不喜那条命运线里的我?”

李盏瑶认真想了想,回:“也不是不喜欢。就是,那条线里,我是大坏蛋,你是大奸臣,你我狼狈为奸,唇亡齿寒。 ”

“幸好……”张珩轻轻自语了一声。

“幸好什么?”

“幸好还有唇亡齿寒这个词,说明公主很信任我。信任我,这次,才能又找到我。”

即使是一样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下,是会变的。

比如陈南青,比如夏子安,比如李辄,比如自己……

上一世,自己于他的意义,仅仅是权力和依附驱使下的忠心。

而这一世,张珩比前世,整整早四年到自己身边。

也许,真的不一样。

李盏瑶那般想着,于是说:“张珩,我要离开都城了。”

张珩不问她为什么要走,只问:“公主想什么时候走?想去哪儿?”

“皇上的身子是我一直看护的,如何走前要与他辞行。还有程英,我把他召到都城来,我不能自己一声不吭的走了。便,便后日吧。至于去的地方,倒是没想好。”

没想好没关系,重要的是,立刻出发。

张珩依旧没有异议,只道:“好,那既明日公主进宫见皇上,便把我的差事从司礼监调出来。反正新的皇上登基后,司礼监会全部换一遍血。辛掌印和公主您更有旧交,倒也没理由扣着小人的。一日的功夫,我和天星收拾好东西,再确定去哪。实在想不好,先买条大船,顺着运河一边走,一边想。公主您说呢?”

橙黄色昏昏的光,照在他脸上,显得那双狡黠的眼睛都柔和了好几分。

李盏瑶团坐在软榻上,眼睛盯着衣服上的万字纹,一个个看得她眼花。

她轻声说:“张珩,不是这样的。也许,你成不了下一个辛掌印,但只要你想,秉笔太监是一定做得的。你如何选择留下来,我会为你开心。你要为自己,为自己选择……”

他也半垂着脸,不去看她,“公主,我就是在为我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