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晏早早就醒了。
昨夜连夜赶回宋府, 马车颠簸,她本该没什么睡意,可窝在宋成玉怀中闻着他身上清苦的草药混着薄荷香,不知不觉间就眼皮子打架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也没有做什么光怪陆离的梦。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 牧晏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回了宋府, 而且就在宋成玉的图南院中。
之前她作为宋成玉的庶妹, 除了会客厅其余地方是不准踏足的,宋成玉对她也是看似温和实则淡漠。
这才过了多久,如今她竟然就这样光明正大躺在兄长的卧房之中。
一切恍惚得像是一场梦。
牧晏下床打量了房间一圈,如她设想的差不多,宋成玉的卧房十分简朴, 好像这人完全就没有物质上的欲望。
尤其房间里还供着一尊玉观音,给人一种这间房子的主人随时准备出家的错觉。
香案上的莲花底座香炉中还燃着这几根长短不一的香,幽幽的白烟化成扑鼻的檀香, 让人心生宁静。
当了二十多年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牧晏毫不犹豫抽出三支香, 借着余烬把手中的香点燃, 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冲着慈眉善目的观音磕了几个头。
“观音娘娘,我活着时候没有做任何坏事,每年学校组织捐钱活动我都会参与,平时也会喂喂小区里的流浪猫流浪狗,也勉强算个好人,求您保佑我顺利完成任务,早日和父母团聚。”
牧晏把话说完沉默了一瞬, 心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她好像不知道的时候遗忘了一些什么。
她有些迷惘地眨了眨眼, 抬头再望向菩萨,菩萨低眉,似是怜悯地看着她。
“夫人,您醒了。”
鸳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牧晏乱糟糟的思绪。
刚才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瞬间消失了,牧晏阻止了鸳鸯正欲上前扶她的动作,心不在焉地站起来,不期然看到鸳鸯手中拿的麻绳孝衣,瞬间脸色更不好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宋成玉不是答应我不逼我出现在别人面前吗?”牧晏问道。
他宋成玉有对抗世俗的勇气,能承受各种流言蜚语,无论如何都要和她在一起。
但她牧晏不行。
他可能替她安排了新的身份,甚至借他父亲的葬礼让世人知晓他不久前已经娶了新妇,以他的权势就算有人曾经见过她,也无人敢当面质疑她的身份。
虽然宋成玉向她走了九十九步,她只需要走一步就好。
但她就是不愿意。
她只想本本分分当他见不得光的外室,然后快点走剧情逃跑被抓回来,最后郁郁而终。
牧晏甚至有些怨怼他的言而无信,责怪他的多事。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听信他的话,傻乎乎抱着行李就跟他回来了。
牧晏本来想着宋府这几日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她正好浑水摸鱼找到机会跑出去,但若是她这次在众人面前露了面,只怕再想逃跑就难于登天了。
她冷哼一声,越想越觉得宋成玉只怕早就看出她想逃跑的心思,这才故意带她回宋府看在身边。
牧晏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里愈发不痛快,怎么着也是不愿意披麻戴孝的。
“夫人,您真的不穿吗?”鸳鸯见牧晏迟迟不接,不由得小心翼翼问道。
鸳鸯在牧晏身边这几日,多多少少看出来,牧晏并非喜欢大人,甚至是……有些厌恶那位大人的。
“我若是就不愿意穿这衣裳,他又该如何?”牧晏问道。
“大人这般疼惜您,大概不会如何。”鸳鸯望着牧晏,轻叹一口气,只觉得牧晏年纪小还在耍孩子气。
之前在别院里鸳鸯只猜测宋成玉身份不凡,多多少少也以为牧晏是养在外面见不得光的外室,虽受尽宠爱却不能被明媒正娶。
但昨夜她与几个婆子一同被接到宋府,才后知后觉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大人物。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宋成玉要借这个机会给牧晏一个名分,她不明白明明是仙人容姿般的郎君,只要嫁给他泼天的富贵和权势唾手可得,怎么在牧晏这里就一文不名呢。
“这天底下京城里想穿上这身孝服的高门贵女无数都没有机会,如今大人将这丞相夫人的位置拱手捧到了夫人面前,夫人哪里有犹豫的道理,更何况大人吩咐过您可以随意出门,若是您因为这事惹恼连大人只怕……”
鸳鸯的话点到为止,牧晏的确不在乎那些虚的名分,但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被逼着拜堂成婚那次,宋成玉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她胸前的垂丝海棠隐隐约约散发着滚烫的热意,牧晏脸色一时青一时白,饶是再不情愿也还是伸手接过了孝服。
牧晏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鸳鸯替她梳了个妇人发髻,黝黑的盘发上堪堪点缀着一朵白花,整个人看起来怏怏的。
“夫人,您现在打算用膳吗?祭拜的客人只怕晌午时分下了朝才会过来。”鸳鸯道。
“不吃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胃口,我想出去转转。”牧晏闷闷不乐道。
只不过宋成玉允诺的与牧晏理解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他答应她不限制她自由活动,但却安排了好几位粗壮的婆子跟在她身后。
图南院里的那棵合欢树经历了几场夏日的风雨,树冠上的花全部被雨水碾进了泥土里,院子里的蔬菜长势颇好,牧晏在胡萝卜菜地里看到了一蹦一跳的小白兔,没想到宋成玉还不忘把兔子给带了回来。
好像之前这块地里也没种胡萝卜。
牧晏没有去抱起那只兔子,她听着耳畔风声吹动竹林的声音,出声道:“你们都别跟过来,我自己一个人去竹林里散散心。”
“夫人,大人吩咐过奴婢们要寸步不离地保护您,您还是让奴婢跟着您吧。”说这话的婆子牧晏认识,就是那个在别院看门的李婆子。
李婆子至今仍是觉着牧晏是扬州来的瘦马,对牧晏更说不上是尊重,只当是主人一时兴起的玩物,最后下场也只能老死后院或者被送给他人。
牧晏根本不想理她,淡淡瞥了她一眼,自顾自走进了幽幽的竹林中。
李婆子想要跟上去却被鸳鸯拦了下来。
牧晏漫无目的地走在竹林中,她确实需要找个理由独自待一会,想清楚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好像自从完成第一个任务后,系统联系她的频率就变少很多,即便她主动呼唤系统它也要好久才能回应她。
“系统你在不,我任务进度条完成了多少啊?”牧晏在心里问道。
如之前的几次一样,脑海里没有任何声音出现,系统好像又与她失联了。
她莫名想到上一次系统与她失联的时候,不由得心里冒出丝丝凉气,甚至开始疑心起宋成玉也如沈照寒那样对她做了什么。
牧晏心中乱糟糟的,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竹林的深处。
清晨的阳光穿透薄薄的雾气,倾泻在眼前的八角亭上,四周的亭角如同鸟雀振起的翅膀,随着视线下移,牧晏蓦然停下了脚步,而亭子中赫然躺着一个白发男人,他似是睡着了,大半的光线都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衬得他本就白的不正常的肤色几乎透明,妖孽似的容颜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倒像是误入凡间的鬼魅。
牧晏若不是认识祁韫,只怕还会真被眼前的场景唬到,她没好气地走向亭中,抱怨道:“你来这做什么?若不是你故意亲我让宋成玉看到,我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知道你就是故意报复我的,你现在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祁韫闭着眼没有回答她,周围只有风吹动竹叶的声音。
“祁韫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还在装死?”牧晏不耐烦地踢了祁韫一脚,力道不轻也不重。
可祁韫依旧没有动静,真像是死了一般。
牧晏心里有些发毛,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真死了。
“祁韫你可别吓我啊,不过你要是死了那可太好了,老天爷终于把你这个祸害收走了。”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身体却小心翼翼地蹲下去,试探性地伸出手,感受他是否还有鼻息。
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不会吧,真的死了啊。”
牧晏眨了眨眼睛,身体一软就坐在了地上,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下一刻,刚才还躺尸的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牧晏不由得露出惊悚的表情,不是因为祁韫故意戏耍她的恶作剧,而是因为他握住她的手也是刺骨般的冰凉,一直以来被忽视的一些小细节全部在霎时间浮现出来。
比如他神出鬼没的踪迹,死不掉的身体,古怪的样貌,以及他可以一眼认出她是谁。
这些诡异的种种结合今日的发现,只有一种答案。
祁韫他不是人。
牧晏听着祁韫恶意满满的笑声,死死地盯着他紫色的眼瞳,强忍着恐惧战栗,一字一句问道:“你根本不是什么道士,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韫笑了很久才停了下来,潋滟的眼眸温柔地看着她,道:“小娘子,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行了。”
他想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却被她厌恶地挥开,祁韫神情有些幽怨:“小娘子为何要这么狠心,我毕竟伺候过你一场,你也得了趣味不是么,怎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真是个负心女。”
“我如果知道你是个死人,我才不会让你碰我,我嫌你恶心。”牧晏毫不留情出声讥讽道。
“小娘子嘴这般毒,还是哑了比较好。”祁韫神情不变,说出的话却让人脊背发寒。
牧晏莫名想到她一开始看过的原著,原文女主逃跑过程中意外受伤,可不就是……哑了。
她真的害怕了,可害怕到极致,牧晏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发疯,她只是盯着祁韫,一言不发。
祁韫见到她难得这般乖巧,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她温热的唇瓣,低声道:“小娘子放心,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说不出话。”
他这句话说的很轻混杂在风声中,牧晏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她问他刚才说了什么,祁韫没有回答而是递给牧晏一个小瓷瓶,瓷瓶里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牧晏转移了注意力,将探究的目光放在瓷瓶上。
“这是让人身体渐渐虚弱的药,你每天喂给宋成玉一点,半个月后他会虚弱到连床都下不了。”祁韫答。
牧晏听到他说的话心里一惊,错愕地盯着他,眼神中满是防备:“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没想到祁韫却勾起殷红的唇角,慢悠悠道:“你以为我能知道你是游魂,却不知道你身体里还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接近沈照寒和宋成玉都是它让你做的吧,”
牧晏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重要的秘密,竟然被人一眼就看穿,她慌张得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出:“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是来帮你的,小娘子。”祁韫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含笑:“啧,怎么胆子这么小,竟然这样就吓哭了。”
牧晏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自己居然流泪了,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完全无法控制。
“我虽然于你而言力量如蝼蚁,但你若赶阻拦我回家,我会和你拼命。”牧晏咬牙切齿道,即便是以卵击石,但她死也会和他玉石俱焚。
“不会的。”祁韫承诺道。
牧晏擦干净泪水,盯着瓷瓶道:“宋成玉不能死,所以这药你拿回去。”
“不会死的,只要你不继续给他下药,他会逐渐恢复。”祁韫道。
牧晏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拳又松开,出于对祁韫的不信任让她没有接过那瓶药。
“小娘子,宋成玉看你看的那么紧,你觉得除了这个机会你还有别的机会逃走吗?”祁韫觉得她这幅严肃模样分外可爱,忍不住想逗弄她,故而把药又收了回去:“既然你想留在这里当一辈子宋夫人,那就算了吧。”
牧晏听到此连忙伸手把瓷瓶抢下来,瞪了他一眼:“谁说我要当宋夫人,我只是怕你起什么坏心思。”
“什么坏心思?是你上次逼我做的那种吗?”祁韫装作听不懂,故意道。
他离她那么近,近到不用刻意去闻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桃花香味,明明是夏天怎么会有桃花的香气呢。
牧晏退离了他一步,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那双潋滟含春的眸子冷凝下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祁韫没有说话,而是慢悠悠起身,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悠悠道:“小娘子关心我之前,还是先关心关心你惹下的风流债吧。”
下一刻,鸳鸯果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道:“夫人,您快去前厅看看,有个疯女人提着剑指着大人说要大人偿命!”
牧晏下意识转身看向祁韫,但身后空空****哪里还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