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鸿虚子在另一边拖着剑尊, 但也不知能拖延多久。

燕萧二人自知时间有限,现下没那个闲工夫给他们一点点体味过往,在稍许调整之后, 镜中的画面便飞速流转起来。

燕朔云也算是彻彻底底地旁观了一遍阿绎当年是怎样去贴人冷脸的。

自己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人被人这样冷待,燕朔云只觉得他这会儿没有过去与萧寒舟“切磋”一场,已经看着现在情况实在紧急,又加之自己这些年的养气功夫已经极好的份上了。

萧寒舟的脸色也不好看。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他终于亲眼看见了阿绎当年为他做了多少怕他走火入魔,四处搜集有凝神静气的灵器, 又担心他修行过度,绞尽脑汁的想法子让他暂时放下修行之事、外出放松,为了赠他一柄趁手的长剑, 四处搜寻材料和拜访各地铸剑师, 反倒对自己的琴并不放在心上……

阿绎在背后做下了这一切,但是却永远摆出既轻松又随意的姿态,少年时的他居然当真对这些一无所觉,坦然受着阿绎的好。

他配不上阿绎。

萧寒舟忍不住这么想,但是他同时又清醒地知道这些本就不是给他的。

——这所有的付出原本都是阿绎给另一个人。

当年的他享受的一切,实际都是偷来的厚待。

可笑的是,身处其中的他却并不知丝毫珍惜。

萧寒舟禁不住扪心自问是因此, 自己才有了现在的报应吗?

燕朔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到最后,可是当看见秘境之中,萧寒舟为取灵材招惹了妖兽, 反倒惹得阿绎以身相护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拔了刀。

镜中的任绎背着身, 三言两语地就将萧寒舟打发去炼化此次秘境所得。

可等到另一个人一走, 他就再也撑不住软下身去, 在方才离去之人没注意的地方,他的背后已经被血浸了透。

燕朔云胸膛起伏,在几次深深的吸气之后,终于勉强用拇指指腹将刀柄压了下去,那截雪亮的锋芒重新隐没于刀鞘之中,燕朔云缓缓将那口气吐出。

——他、现、在、还、不、能、死。

燕朔云近乎一字一顿地在心底这么告诫自己。

只是接下来的情况却让燕朔云越发控制不住自己身周的杀意。

当年的萧寒舟为报家仇自是竭尽全力提升自己的实力,他天资极高、既不缺毅力又不缺悟性,对自己又能狠得下心,修行之路一直都非常顺畅。但是想要最快的提升实力还得要有足够的资源,好在萧寒舟的运道都是极好,除了阿绎的鼎力支持,他自己也有不少机缘,因缘际会之下有不少所得。

只是关乎自身修为,资源这东西在修界可谓是人人争抢。萧寒舟既得了好处,那必定有他人受损,他夺了多少人的利益就遭了多少嫉恨。短短几年时间,他几乎把修界能得罪的势力都得罪了个遍。

这情况下,萧寒舟还能安然修炼,那必定是有人为他四处奔走,替他抵挡了仇家。

燕朔云目睹着任绎再一次因为萧寒舟的带累身受重伤,握着刀的指节已经泛起青白。

到了这地步,燕朔云反而冷静下来。

他非常平淡地想这次之后,就算萧寒舟侥幸逃得一命,他也要让人走不出这个秘境。

同样看着当年的自己一无所知的桩桩件件,萧寒舟的脸色已然惨白。

不是他配不上阿绎。

而是——

他、根、本、不、配!!

等到萧寒舟旁观到自己当年因急于求成而走火入魔,听到丹氏医修的那一句“需要道骨”的时候,萧寒舟终于忍不住往前伸了手。

——不!别答应!!

刀芒擦着萧寒舟的手掌而过,倘若不是萧寒舟本能的向上抬了一下,只怕这会儿他整只手都要齐腕断掉。

掌心被席卷的劲风划出一道细长伤口,鲜血滴落,萧寒舟却恍若未觉。

身后传来了燕朔云的寒声警告“只有一次机会,你看清楚了再选。”

进入到过去的时机只有一次,即便这会儿燕朔云真的恨不得活劈了眼前的人,他也得忍着看到有把握让阿绎答应和对方结为道侣的时机。

思及此处,燕朔云直觉的心头的那股气堵得越发厉害了,就连脚下地面都现出隐约的裂痕。

好在经这么一句提醒,萧寒舟也终于冷静下来,他一根一根地蜷起了手指,沉默地放下了手臂。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燕朔云唇角抿得死紧,下颌紧绷得像是石头。

但是镜子中的人却全不受外部影响。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过去。

——是已经发生的、早已铸成“事实”的过去。

燕朔云就看着镜中的任绎连片刻犹豫也无、以一个近乎轻易的态度就答应了那医修的要求,好像对方要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灵石。

燕朔云别开了脸,他怕自己再看下去真的要忍不住提刀杀人了。

只是眼睛看不见还有耳朵,他听着那边断断续续的闷哼,便能知道任绎剜下道骨的痛苦,听见那强作轻松又明显虚弱的声音,就能猜到任绎在萧寒舟面前到底是怎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燕朔云可以忍住不看,但萧寒舟却不能。

他当年已经“不看”过一回了,如今怎能不好好看一看?不看看阿绎为他所做的这一切?

萧寒舟目睹着他以前从未知道的所有,身体不自觉的颤抖着。

他这会儿早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却忍不住忍不住朝着任绎的方向膝行了几步,颤抖的手臂伸了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将犹在昏睡中的任绎揽到了怀中。

有零星的水珠在衣襟上染上斑驳的深色痕迹,他几度欲要开口,颤抖的嘴唇却连那句“对不起”都无法说出来了。

对比他刚才所见到的一切,这句“对不起”实在太轻太薄,轻薄得都显得可笑了。

……

……

镜中的景象仍旧往后推移着,萧寒舟本以为他报了仇,重整了萧氏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阿绎再不必替他受那些苦。然而,情况却并不如他所料。

“你倒是家主为何独独放过白家一马?当然是因为那位啊……”

“……将来做亲家,总不好做得太过。”

“要不是……唉~这会儿也得是年少情谊、两小无猜。不过这会儿再续前缘,也是一桩美谈。”

萧寒舟听着这些此前从知道过的流言蜚语,神情有些许茫然,他全不知道当年背地里居然都是这些传言,还出现地这般早。

萧寒舟忍不住慌了起来。

他是不知道这谣传,但是这些议论却是切切实实地落到了阿绎耳中,阿绎他会因此误会吗?

不、不会的!

阿绎最不喜这些毫无根据的流言了,自然不会听信。

萧寒舟这么想着,却听见有一道声音。

“阿绎,尽流他与我有些故交,你莫要与他为难。”

熟悉的声线萧寒舟愣住,这是他的声音,但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萧寒舟恍惚忆起,好似有过。

他察觉阿绎和尽流似乎有些不和,又几次目睹了两人相处,尽流面露难色。

萧寒舟其实并没有觉得阿绎实在为难尽流,这话里面也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只是他知晓尽流在白家的处境不好,阿绎性子又直了些,两人之间或许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处得来。但他如今作为萧家的家主,倘若他身边的人表露了对白尽流的不喜,那尽流在白家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萧寒舟回顾着自己那时的想法,只觉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那么理所当然地要委屈阿绎呢?

就算不论感情,只论“恩情”。

比起当年白尽流在他逃出天環城时那只是举手之劳的微薄相助,阿绎这些年才是为了他几经生死。

因为阿绎从来不说、也从来不提,所以他便真的忘了吗?!

萧寒舟只觉心中隐痛,但是镜中的人却浑然不觉。

“尽流刚刚来过。”

“不必了,尽流已经替我准备好了。”

“……”

“尽流要去一趟霓光秘境,他修为不足恐怕会遇险,我去了也好照看一二。”

“……”

随着镜中人一次又一次的开口,萧寒舟的四肢也一点点僵冷起来,他抱着任绎的手臂忍不住紧了又紧,好似松开一点,怀中人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不、不是那样。

他带白尽流虽有不同,但绝不是萧家流言中谣传的那样。

萧寒舟其实是明白自己对待白尽流如此特殊的缘故。

当年的天環城的一切都在那一夜毁于一旦,他唯有的能和少年时期的温暖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白尽流了。他重新回到天環城,手刃仇家、重建了萧氏,便不可避免地一遍遍回忆起了过去,就自然而然地待白尽流特别起来,这才阿绎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提起。

但是听到这些的阿绎又是什么心情?不管原因如何,那时候确实对他怀抱那种感情的阿绎又是何种心情?

萧寒舟只觉得冷极了。

是全然不同于先前看到阿绎为他所做种种的另一种冷。

萧寒舟察觉到另一道带着森寒凉意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但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或许他从心底深处也的确赞同那目光主人的想法——他确实该死。

萧寒舟想到了自己那时的困惑。

他接手萧家后,好像同阿绎生疏了?

萧寒舟突然有了答案那并不是“生疏”,是他亲手将人推了远。

镜中的画面在飞速流转后,又回到了萧府,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些不太真切的声音,似乎是萧家的家仆正趁着空凑在一块儿正嚼些闲话。

“嗐,你知道不?那个人前些时日又来了。”

“知道。这回家主把那块库房底的玉髓都拿出来了……啧啧,真是了不得啊,你说这事让我当年撞见多好啊,把人捡回家去、只给吃给住,等过不了几年,就要什么给什么……”

“嘘——!这么编排家主,小心你的嘴!”

前一个被警告的人讷讷止了声,不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开口,“我就是气不过,要我说就是家主太心善,那人不过是早些年收留了家主些时日,还当真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恩情?还真的敢开口讨要好处。”

“……”

“……”

萧寒舟听着这些无聊的话头,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指代的是何人,一直等先头开口的人将他送出去的东西一一数过了之后,萧寒舟才从那些匪夷所思的说法中弄了明白原来他们说的竟是阿绎?!!

萧寒舟?!

为什么?他们怎么会?又怎么敢如此轻慢?!

也不必旁人提醒,萧寒舟很快意识到了缘故自己好似从来没有在将阿绎在萧家正式介绍过?

他开始着手重整萧氏之后,阿绎便几乎没有在萧氏族人面前现身,就连他都觉得两人生份了,萧家族人更是几乎不认识阿绎了。

萧寒舟觉得自己何其可笑。

他想着白尽流在白家的处境,却从来没有顾虑过阿绎在萧家的处境。

他总想着,这可是他着手重整的萧家,怎么会让阿绎在其中受委屈呢?

可事实上,就在这个萧家、他的萧氏,连家中的仆役都敢那么慢待阿绎!

悔意自心底漫出,苦涩中又夹杂着让人无处着手的闷痛,萧寒舟只觉得血腥气都自肺腑中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