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门事变后, 永和帝今日是第一次临朝。

自登基以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摆脱桎梏,真正的唯我独尊, 因此显得极为亢奋, 病态的面容中透出一股潮红来。

他手握住雕龙髹金大椅的把手, 垂下眼皮,俯视群臣。

“吾皇万岁, 万万岁。”今日是大型朝会,众臣叩拜,声音似是比往日洪亮高亢许多, 余音在大殿里回**。

他心里产生强烈的不甘, 他是皇帝, 真龙天子, 既是真龙天子,就必然得天护佑。

如今他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修建万灯塔上, 即便不能给他延寿,也要为他下一世的荣华富贵铺路。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礼毕, 永和帝的目光落在群臣中的周二郎身上,年轻的臣子一袭庄严的绯色官袍,风华正茂, 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到自己要让他陪葬,永和帝多少有点儿愧疚之心。

况且如今修建万灯塔还要指着他, 他要扩建,要加大规模,就必然需要更多的银子, 他得指望着他搞钱。

首辅这个位置就暂时先不降权,让他过个瘾吧,做官到这个份上,也算让他不枉此生了。

永和帝冲旁边负责宣旨的太监点点头,那太监打开预先写好的圣旨高声宣读:

“周凤青听旨!”

“臣,领旨。”

周二郎挺身出列,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户部尚书周凤青自入仕以来,禹北救灾西北平乱,解黄河之水患,救朝廷于危难 ,功勋卓著,实乃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兹特授尔为一品首辅大臣,晋封上柱国,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周二郎再次叩谢隆恩。

徐庚与端王败得如此之迅速,这其中固然有永和帝以自身为诱饵引君入瓮的缘故,但若没有周二郎从中辅助,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乃是意料之中的封赏,殿上诸人并感到不意外,只感叹时局变化之快,属于周凤青的时代到来了。

众臣在唏嘘议论声中下朝,看向周二郎的目光莫不恭敬有加。

不管如何震惊,此时要做的就是看清形式,赶紧撇清与端王或者是徐庚的关系,迅速向周凤青靠拢。

所谓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此!

当然这也归功于周二郎建议永和帝对其党羽中的大多数人从轻处罚,给人留一条活路总比逼急了跳墙要好,现在朝廷需要的是迅速稳定人心。

薛良亦步亦趋 地跟在周二郎身后,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的不真实。

二郎他,二郎他不吭不响地,竟然就把权倾朝野的徐庚和端王给一锅端了,都没有让他帮忙……

好吧这种级别的争斗,他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给二郎拖后腿都是好的 。

最好,仿佛是确认一般,薛良咬了自己的大拇指一口 ——疼的。

周二郎瞧见他的小动作,抿唇笑了笑,拍了下薛良的肩膀,道:“走吧,一块儿喝茶去。”

……

周二郎坐上一品首辅之位,永和帝一时也不好收了他的其他的职位,显得太过寡情。

因此周二郎现在是内阁首辅、户部尚书 、翰林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御林卫统领以及还兼任着御史的官职 。

比当初徐庚或者是端王的权力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真正的权倾朝野!

因此,哪怕是周二郎闭门谢客,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通过各种渠道想要攀附。

周二郎这里行不通,就开始从他身边的人下手,薛良的府邸的门槛快要被人踏破了,周凤英发现自己的店里突然来了很多豪客,一出手就是全包,店里的货有多少要多少,只求他在周二郎面前给搭个桥美言两句。

凤英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吓得赶紧把店门关了,她虽然平时贪些便宜,但却从来不敢贪大便宜,她就记住二郎告诉过她的一条:天上掉馅饼,不是圈套就是陷阱。

况且她现在过得很知足,老实讲,这开铺子吧,一开始赚钱的时候特别开心,到后面赚钱就赚得有些麻木了。

再说,她一个和离的女人也没想搞太大。

如今凭借周家的地位,还有她手里这几年攒下的银钱,足够宝贝女儿风光出嫁,她已经感觉到非常非常知足了,这是她刚和离时从来不敢想过的好日子 。

对此,二郎当着全家人特别夸赞了大姐拎得清,人家的银子怎么可能白给你呢,拿了银子你得为人家办事儿。

周锦钰在震惊中好几天都没缓过神儿来,他爹现在官居一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做官做到爹这个份儿上,已然是仕途的最顶峰了,再往上爬就是龙椅了。

往龙椅上爬,是哪些皇子龙孙要干的事儿,自然是跟爹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爹要做的就是巩固住他现在的位置,只是自古以来高处不胜寒……。

明朝的首辅之争有多激烈,他也是读过历史的,大乾朝虽然是类似于平行空间门的存在,但是争权夺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一时之间门周锦钰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爹高兴好,还是担忧好。

另外他心里还在担忧着一件事。

按照大乾朝的律法规定,犯谋逆大罪者,诛九族倒不至于,但是满门抄斩是肯定的。

徐庚的事,他不懂也不关心,可徐坤才刚刚八岁,他是无辜的 ……

周二郎从外面回来,踏进书房,看到儿子正趴在书桌上,眼皮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小猫,一副心事重重的小模样儿。

“钰哥儿在烦恼些什么呢?”二郎走到儿子身旁问询。

周锦钰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眼睛一亮 ,欢喜道,“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听说你在书房里呢,过来看看。 ”

周二郎摸了摸儿子的头顶的软发,笑道:“你有什么心事不妨和爹说说,看爹能帮上你吗?”

周锦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忙你还真帮得上,不过你大概率是不会同意的。

周锦钰决定欲擒故纵,他嘟着嘴巴道:“不想和你说。”

“为什么不想和爹说?”周二郎一挑眉,配合地往下接话。

周锦钰忽闪着大眼睛,有些委屈道:“爹说的是什么事都让我做主,但只要事情不符合爹的标准,钰哥儿就做不了主,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的事,爹能不能帮得上忙,不看客观实际,只会看爹你自己心里愿不愿意。”

说完,周锦钰故意又补充了一句,“算了,我也不想跟个爹宝男似的,什么事都要找你说 。”

周锦钰自以为自己抓住了周二郎的心理,却不知道他在现代只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宅男,小鱼那一世更是被保护得不谙世事,后来还年纪轻轻做了和尚。

他如何能与周二郎比心机。

周二郎也不点破他,儿子知道攻心为上是好事儿,所谓权臣心术也好,帝王心术也好,说白了不过是对人心的准确把控。

儿子虽然还稚嫩,却能一下子就抓到解决问题的关键 ,知道要从对方怕什么上着手。

他自己的确是不想让儿子对自己有所隐瞒,他得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才能及时的纠正他,帮助他,也才能放心。

周二郎故意露出几分被戳中事实的羞恼,道:“那你就没有办法了?若你有道理,自可来说服爹。 ”

周锦钰忍不住反击 ,“那还不是你的道理就是道理 ,你的标准就是标准,有没有理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

周二郎这次是真有点被儿子噎住了,厚着脸皮道:“那是你以为,不是事实。”

视线落到儿子怀里的小猫身上,周二郎目光闪了闪,他又理直气壮了,道:“爹不想让你的小猫上床,最后还不是爹向你妥协 ,让你的猫上床了吗?爹怎么就不讲理了?”

周锦钰:“……”

爹您可是找着个替自己背锅的了,连猫你都欺负。

——可真能强词夺理。

心里腹诽归腹诽,但周锦钰却听懂了他爹话里要表达的意思,这是暗戳戳向他妥协呢。

周锦钰忍不住开心地在心里比了个胜利,他把猫放桌上,站起身来,拉着周二郎坐下。

周二郎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儿子绕到了他身后,两只小拳头落到他的肩膀上,俨然一副要给他捶背的架势。

嗯,这殷勤肯定不会白献。

周锦钰声音特诚恳,“爹,我错了,是我对爹有偏见,我给爹道歉。”

说着话,他两只小拳头敲鼓一样,有节奏的落在了二郎的肩膀上。

周锦钰能懂那门子捶背,他就是胡乱锤,自然比不得二郎身边的小厮手法有讲究,力道也合适,是真能让他感觉肩颈好受一些。

不过,这两者当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看到儿子卖萌讨巧的可爱模样,又好笑又慰贴心灵,什么疲劳和烦恼通通都不存在了。

他突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他小时候把爹气成那样,只要撒个娇,挤出几滴眼泪儿,爹就拿他没办法了。

如今他面对着自己的儿子,跟当初爹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周二郎享受着儿子的“孝顺”,自然也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问周锦钰:“钰哥儿有什么事尽管和爹说,爹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

周二郎都这么说了,周锦钰自然大胆提要求 ,“爹,我求你件事儿呗。”

“嗯,说吧,什么事儿?”

周锦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爹,就是我在翰墨书院读书时,徐坤还挺照顾我的,总觉得欠人家的人情……”

周锦钰没往下说,先试探试探他爹是什么态度,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周二郎故意沉吟了一下,假装在思考……

周锦钰见爹没有直接反对,忙趁势又说道:“爹你忘了吗,向阳花的种子也是徐坤给我的,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靠着向阳花大赚一笔。”

周二郎微微点头,作出认同的样子。

周锦钰忙道:“如今他落难了,我想求爹能不能保住他一条命,他年龄那么小,根本不可能参与到大人的事。”

儿子用了小心机来求自己,周二郎自然不能让他希望落空产生挫败感,于是道:“爹会尽力去办,不过爹想问钰哥儿一个问题——”

“钰哥儿救了他,他也未必会对你有任何感激之心,还有可能会恨你,即便如此你还要救他吗 ?”

周二郎把儿子拽到身前,看着他,捶背什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待会儿孩子手腕子该酸了。

关于这一点,周锦钰自然明白,他点点头道:“爹,救不救他是我的事,是感激我还是恨我是他的事,钰哥儿只管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了。”

周二郎眼眸一亮,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看不出儿子竟然如此通透,欣喜道:“钰哥儿能如此想甚好。”

周锦钰虽然不懂政治,但也知道面对政敌斩草不除根,很可能会有后患,他的一念之仁,有可能为全家招来祸害,斟酌了一下道:“爹就让他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周二郎没想到儿子还能想到这一步,他自然能理解儿子口中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他不要给徐坤翻身的机会。

心怀仁慈却非妇人之仁,儿子今天给他太多惊喜了,周二郎觉得儿子把身体养好将来一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天下万民之福。

儿子竟然没有提到端王,按道理周二郎默契地不提就好了,但他憋不住想问,一想到自己儿子喊了端王半年爹,心里很难舒坦。

他道:“钰哥儿怎么不问端王?”

周锦钰对端王谈不上恨,更不可能喜欢得起来,顶多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道:“徐坤是因为钰哥儿想要还他的人情,况且他也不是爹的敌人,更没有伤害过爹,至于端王——”

周锦钰顿了顿,道:“钰哥儿为什么要为了爹的敌人来伤爹的心,那样的话,钰哥儿将爹的感受置于何地,岂不是不孝?”

周二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夸自己儿子了,怎么能这么贴心懂事。

“子不教,父之过。” 都是他的错,前世但凡他懂得一点儿引导,两个都会是他的好孩子。

今生,他若一开始就懂得做父亲的责任,明熙也不会带着怨恨走。

没有什么如果,珍惜眼前拥有的,这就是一个人成长的代价,很痛,但大概是无法逾越。

周二郎郑重地拉着儿子的手,道:“乖娃,是你让爹懂得了做父亲的责任,也感受到了一个父亲无与伦比的快乐。”

有你,爹很开心,也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