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轻轻触碰上那片红肿◎

走进里屋,贺七娘直奔墙角架子上搁着的木盆,狠狠掬起两捧水,将兀自烧得厉害的面颊浇得恢复正常。

随手扯了帕子擦了脸,又拧起件褂子披着,贺七娘燃起油灯,从里屋翻出药酒,这才急匆匆朝外走去。

堂屋外,已用她给的帕子将头脸擦干,并换了阿耶留在家中衣物的方砚清正背对着她,席地坐在青石砌出的台阶上。

风吹云散,月色如水,重新倾洒于这一方小院。

方砚清被笼于月下,贺七娘从里屋出来时,正好瞧见他右手搭在膝下,用食指逗得跑来跑去的小狗崽儿直转圈。

阿耶的衣袖稍短了一些,将他的手腕露了一截在外头,在月光下很是扎眼。

可方砚清那副优游自适的姿态,好像他并非正穿着不合身的短打衣衫坐在石阶上,倒像是安适如常地待在自己家中一般。

贺七娘走到他身侧,停下。

将裙摆掖了掖,她一声不吭地坐到方砚清左侧,把油灯搁到手边。

瞥一眼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贺七娘咬了咬下唇,将盛着药酒的瓶子夹在两膝之间,略微转过身子,低声同方砚清说道。

“劳你将这侧衣襟稍稍敞开些,我得先看一眼才行。”

贺七娘视线焦在药酒瓶子的木塞上,即便说话间的声音已无异样,但她只要一想起方才自己大半身子在方砚清怀中的情形,就窘得根本没胆子去看身旁的人。

一只白皙瘦削的手出现在她视野之中,轻而易举地用两指夹了药酒瓶的颈口,将它从她的膝间提了出去。

“当心摔了。”

温润声线似泉水滴滴敲打在上好玉璧之上,明是提醒她仔细些的话,贺七娘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被他提走的药酒瓶上。

眼前,再度浮现出刚才那只手的样子。

虽也白皙、修长,却又不是骨肉匀称、润泽似玉的模样。

贺七娘很是确定,刚才的那只手,手指关节凸出,稍一用力,手背上的青筋便会连带着肌骨微微虬起。

让人只消仔细看过这一眼,就会生出这样一只手定然十分有劲的想法来。

她也曾看过许瑜的手,在他习字看书的时候。

可如今两相比较,贺七娘倒也是不得不嘀咕一声,方砚清这手,还真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惯握笔杆的人。

注意力虽是被方砚清刚才的那番举动弄得有些难以集中,但贺七娘自觉也没在脸上显露出什么。

顺着他的意思,见他将药酒瓶握在右手之中拿好,贺七娘轻道一声冒犯后,便将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些,探手够向方砚清的衣襟。

轻轻将衣襟拉开一些,入目的大片红.肿,瞬时令贺七娘脑内一白,便连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指尖颤了颤,她搭在衣襟上的手稍稍往前去了一些,却又突然停下。

犹豫片刻,她到底是放任指尖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最后,将指腹轻轻触碰上那片红.肿的肌肤。

“嘶。”

方砚清倒吸了凉气的动静令贺七娘回神,她轻触的动作顿住,忙将头偏了些,去寻他的眉眼。

“很疼吗?是这样稍稍一碰,就疼得厉害吗?”

贺七娘着急地问着。

身旁的方砚清却是将握着药酒瓶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别过头,不来看她。

“没,不是很疼,只是,有些不习惯。”

“啊?”

一时呆怔,贺七娘都没能明白方砚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在收回视线的途中,无意扫到他微红的耳根时,哄地一下,给自己给闹出个面红耳热来。

前世明也是知晓人事过的,如今这样,她哪里还能不明白,方砚清到底在不习惯什么。

扭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贺七娘故作不知,急急说道。

“我那一棍子是使了全力的,你这处伤,估计明早就得是大片的青紫了。”

“你先暂且慢慢动动手指抬抬臂膀,我也好判断判断,看你有没有伤着骨头。”

她从小跟着阿耶走南闯北,在定居洛水村之前,贺七娘也是见过她阿耶处理磕磕碰碰的伤势的。

后头她因为洛水村那些同龄孩童的挑衅,硬生生靠一股子蛮劲把他们打服气的时候,就更没少过被阿耶收拾伤处。

所以,若不能靠手触判断可有伤着筋骨的话,这般让方砚清动一动,她倒也能判断出个大概。

目光死死黏在方砚清的左臂,贺七娘见他先是一根一根地弯了弯手指,又一寸寸地将手臂徐徐抬高,到底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皮肉伤,没伤着骨头。那这样的话,用我这药酒活血化瘀,就已足够了。”

正是探手打算去接过方砚清手中攥着的药酒,贺七娘猛地想起他的“不习惯”,唇角才显露出来的一分笑意瞬时凝结,手也僵在二人之间,进退两难。

要将伤口处可能积存的淤血揉开,那可少不得去做那令他不习惯之事啊。

小狗崽儿乖巧坐在两人面前,尾巴在身后摇得都快显出残影。

许是见眼前这两个熟人都默默僵住再无动作,倒是它抢了先,呜汪呜汪地唤了几声,打破了眼前僵局。

“你自己试试,看用右手能不能好在这处使上劲儿。”

“既如此,便麻烦七娘了。”

又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只彼此话中的意思,倒是落了个大相径庭相对。

“那我便先自己试试。”

贺七娘不过犹豫了一瞬,身旁的方砚清已是缓缓举起药酒瓶凑到嘴角,说了句先试试后,便打算张嘴去咬酒瓶。

“你做什么?”

一把抢下酒瓶,贺七娘疑惑的视线看看手中的酒瓶,又看看犹自半张着嘴的方砚清,完全想不通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总不能,他是打算喝了这药酒吧?

这打算告诉方砚清,这药酒是外用的,万万不可内服。

他却是轻甩了下右边袖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看七娘你似很是忌讳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我正打算自己先将那木塞咬开。”

那熟悉的心头一梗再度来袭,贺七娘眉眼紧皱,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开了口。

“我来吧。你忍着些疼。”

将药酒倒在掌心搓了搓,待搓热之后,贺七娘正打算将掌心贴上那处红肿,又忽地停住。

“要不,我先去厨房给你寻双木筷子咬着?”

“不用!你动手吧。”

方砚清语气重罕见的恼意取悦了贺七娘,她抿唇憋住笑意,趁他不备,将掌心一把盖上他的肩头,施力推揉起来。

虽说在彼此相贴的那一瞬间,二人都很是默契地连一点动静都没弄出来。

但贺七娘仍是被掌下那初次接触到的紧绷,弄得动作一顿,指尖该死地发起了抖。

咬牙将掌心按进方砚清的肩窝,随着他一下一下的倒抽凉气声,还有贺七娘使了全身力气的掌心,不消多时,倒也将二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尴尬与羞赧搓了个稀碎。

等到贺七娘又加了一点药酒,二人先后适应了这不带任何情绪的肌肤接触后,倒还有了闲聊的心思。

“今天还得多谢你!若不是你的话,我还不知道会遇着什么。结果,我倒还连累你受了伤。”

“无碍,只要你没受惊就好。不过,你怎的会在门上顶着那么一盆水?”

贺七娘推揉的动作微顿,然后又立马恢复正常。

“嗐!还不是那日官差说的那些话。我怕那匪人真会盯上我,所以这不就想着防患于未然吗”

“对了,方夫子,你又是怎么会?”

“哦,我同你一样,就想着防患于未然,所以留意了些。”

“啊,这样啊......”

结束对话,贺七娘一下下为方砚清揉着肩膀,感受到掌下的肌肤,由一开始的沁润冰凉,逐渐变得滚烫。

就像,她自己的掌心一样。

小小的狗崽儿趴在二人身前,早将脑袋搭在交叠的前爪上陷入沉睡。

贺七娘看一眼呼呼大睡的小狗崽儿,勾唇一笑,继而缓缓开了口。

“下午得了商队的消息,我明日就得离开了。我得先去县城歇一夜,后日一早,便跟着商队一道出发。”

“这小家伙,只怕是安排不上看家护院的活计了。我想......”

话未说完,方砚清却是隔着衣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推揉的动作拦停。

他侧头望来的眼神,全无笑意。

冷淡得就像是沁了深山里的冷泉,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想要问问他怎么了,贺七娘的腕子却已被他松开,并见方砚清先拢好衣襟,再伸手勾起那呼呼睡着的小狗崽儿夹在臂弯间,站起了身。

随着他的动作,贺七娘也一脸莫名其妙地站起身。

蹙起眉,她看向方砚清。

“所以,你便要将对你没用了的东西丢下,是吗?”

“呵。”

贺七娘心中满是困惑。她完全不明白方砚清这话,还有他那声冷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果,还没等她想明白,方砚清已是夹着那窝进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小狗崽儿,一言不发地朝院外走去。

将她一人,举着满是药酒的两只手,留在原地。

好半晌后,贺七娘才用满是药酒味道的手挠了挠头,一边转身回屋歇息,一边在心底腹诽。

不就是打算将小家伙带着一起去陇右吗?方夫子怎的这般反应?

看来,他倒是比她要疼爱那小狗崽儿得多,竟是连一点儿苦头都不想让小家伙遭受。

————

私塾之中,专供夫子居住的里屋点燃烛火。

作乱的夜风挟浓郁的药酒气擅闯入内,鼓动烛影跳跃,卷起案前展开的书页,沙沙作响。

将手中低低哀鸣的小狗抛给迎上来的人,方砚清一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下身上半旧的衣衫丢到地上。

下裤松垮垮系在腰间,随着他行走的步子,右下.腹.如蜈蚣一般横贯而下的伤疤若隐若现。

将往日特意岣起的脊背伸展开,随意转了转左肩,方砚清拿过玄色内衫随意披上。

嗅得那股子药酒味霸道侵染上内衫,方砚清不置可否地勾唇一笑,接过身后人奉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未系衣带,敞露着肌肉线条明显的胸腹,信步走向书案。

提笔,写下书信。

堪堪写出定落款处的“许”字,烛火一闪,屋内已多出低头不语的一人。

头也不抬,方砚清冷声吩咐道。

“把这里收拾好,天明之前,启程回东都。”

“是,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