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盛夏向西北而行,天似穹顶,入目皆是丰草绿褥,郁郁芊芊一派生机,叫人看了愉悦惬意。

声声驼铃,牵着一头灰扑扑毛驴混迹其中的贺七娘,落入沿路郡县人们的眼中,俨然已成了这队行商里最招眼的存在。

低头掐指一算,贺七娘这才恍觉,原来自彭城县出发,她已随商队走了近月余时间。

心头哂笑,还真是怪不得,她已对沿途那些或疑惑或玩味的打量眼神习以为常。

谁让她的驴子也是好驴子。跟着商队的骆驼走了这一路,不也没被落下吗?

摘下水囊饮上一口,贺七娘听得队伍前头传下来的暂歇号令,便也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毛驴寻一背阳处,坐在地上捶打有些酸胀的小腿。

周遭响起行商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贺七娘从水囊里倒了一捧水喂给她的毛驴。

她现在所跟着的这队商队,以胡商为主。

他们常年于东都和陇右凉州之间行走,是这条商路上实力数一数二的商队。

因为财力不错,且货物积攒得多,所以,他们一路西行的脚程也着实算不得快。

走上这月余时间,眼下也不过才要踏出关内道的地界。

混迹其中,贺七娘日日牵着她的小毛驴,心情也从一开始启程时的激动暗藏忐忑、提防,逐步转为眼下的身心疲乏,与无所事事后的提不起精神。

如果有条件,她现在满心只想亲酿一坛甘冽的醪酒,浸在深井之中泡得冰凉凉的,再一饮而下。

贺七娘沉浸在脑内的想象之中,颇有些向往地咂了咂嘴,视线虚虚望向头顶万里晴空,然后叹一口气,双手扒住头趴在膝上。

至于早先她那点子对商队的提防,更是在出发后没几天,就被她抛诸脑后。

贺七娘自诩也不是她这人有多心眼大,只是看着每天围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一双孩童,真是立不起防备的心墙来。

依李掌柜所托付的,贺七娘现在于商队之中使用的身份,是领队家中远亲,此行往陇右去,是为着探亲。

所幸,她本就生了一副与中原汉人不尽相同的面容,因此队中一些不相熟的胡商,倒也没对此表示过什么怀疑。

商人重利,一路走南闯北,第一要紧的事都是看顾好自己的货物。

因此,在得了她这样一个只带了简单行囊的同伴后,领队家的一双小儿女便日日黏在她身旁,同贺七娘玩得不亦乐乎。

倒叫她也在这月余的日日嬉笑中,刻意遗忘掉了一些事。

又是一日徐徐而行,前方领队见了日头隐有西沉的架势,便指挥着众人停下脚步。

寻了块临水的平地安营扎寨,他们这一行二三十人各自搭好帐篷,安置好货物,开始着手准备起了晚间的饭食。

这头,贺七娘才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顶帐篷支起。

那双不过才七八岁上下的龙凤胎小孩儿已是噔噔噔跑来,小脑袋冒出来,用不大流畅的官话迭声唤着。

“阿姊,阿姊,出来玩儿呀,我们去水边摸鱼吧~”

“诶,来啦。”

贺七娘将晚上休息用的毛皮褥子铺好,去帐外牵了她的毛驴后,就牵了小女娘,同这俩小家伙一块儿去了水边。

潺潺溪水清可见底,横贯穿过看似与天相连的草甸,在夕阳下扬起鳞鳞金光**漾。

不过小腿深浅的溪水下,是灵活穿梭在卵石之间的小鱼结伴而行,看上去招人极了。

龙凤胎里的阿兄率先脱了鞋袜,稍一试探了水温,便淌入溪水,自顾自玩了起来。

而那与龙凤阿兄一般,生了双浅蜜色眸子,棕褐微泛黄还带了卷的头发的小女娘,却是缠在贺七娘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摘了几朵浅紫色的小花,嚷嚷着。

“阿姊,阿姊,带花花~花花~”

一面留意着溪里小郎君的动静,贺七娘一面偏下头,哄着手边的小女娘。

“好呀~梨奴帮阿姊带花花吧,真是好看的花花哟~”

哄着小女娘将手中的花插完,又见她兴冲冲淌水去了她阿兄身边,贺七娘这才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叮嘱了他们当心些后,自牵了驴子在上头一点的地方喂它喝水。

等毛驴喝够水,贺七娘掏出鬃刷为它梳梳毛,细细打理着这一直陪着她的同伴。

落日余晖之下,她身后的不远处,是商队架起篝火后的炊烟袅袅。

间或,还穿插着胡商们用他们的语言所唱出的歌。

眼前,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甸与天际处的山峦起伏。

摸摸身旁毛驴的耳朵放它去玩儿,贺七娘看一眼那俩弯腰凑头在一处捞着小鱼的小家伙,视线落在他们带卷的发梢一瞬,随即收回目光。

手指绕着自己散在耳畔的发丝打圈,她探头看一眼水波中稍显模糊的倒影。

一日行走下来,早晨梳好的发髻早已有些散乱。

便如此刻,叫人轻易便能看出,贺七娘鬓角的发也是稍稍带卷的。

甚至,在正午炽烈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发顶,也会折出淡淡的棕褐色。

更莫消说,贺七娘还有一双站定于阳光下,便会在眼瞳中泛出浅浅琥珀色的眼睛。

虽说,比起眼前这双小孩儿的发色和瞳色,贺七娘的都要深上许多。

但在这队高鼻深目胡商的眼中,用康氏的话来说,她的这副容貌,在凉州城内再是正常不过。

只贺七娘也明白,康氏的话,还未完全说尽。

因为嘲她是胡汉孽.种的话,在前世的东都,她不知听过了多少。

见夜色逐步笼罩,贺七娘站起身,招呼两个孩子上岸,在岸边教他们用草茎逗弄小鱼。

“七娘,你们在这里呢?赶紧回去,快要可以用饭了。”

同样别扭且带了明显口音的官话在身后响起,贺七娘牵着这双小家伙应声回望,便见一身胡服男装打扮,身量高大丰腴的康氏正笑着走来。

之前在彭城县中,李掌柜引她去见领队夫妇二人时,这位领队家的主家娘子康氏,就曾含蓄地问过她是不是有胡人血脉。

贺七娘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胡人血脉。

她的阿耶生得是一副很常见的中原汉人模样,若真有胡人血脉在身,那也只可能是她那早逝的阿娘带来的。

贺七娘面对康氏的询问,也只得是浅笑着摇摇头,同其解释了一番她不知阿娘身份的事实。

而宁可吃尽苦头也要带着孩子陪在郎君身边的康氏,闻言更是眼泪簌簌而下,心疼地揽着贺七娘直安慰。

自此之后,不光小心翼翼,生怕在这上头上了贺七娘的自尊,更是在一日日相处中,俨然将她当成了亲姊妹一般照顾。

贺七娘为自己和两个小孩儿拍拍身上沾到的草屑,一左一右牵着,同康氏并肩,一道返回营地。

用着香喷喷的热饭热菜,又得了一桶可用来梳洗的热水,贺七娘浸湿帕子,不得不感叹于李掌柜当时的良苦用心。

想当初,李掌柜之所以为她挑中这支商队牵线,就是因为看中了领队夫妇二人背后的身份。

虽是胡商,但他们夫妇二人,皆是出身凉州盘亘多年的胡人大家族。主家娘子康氏,更是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的家族。

眼下他们所行走的这条商路,便归属于她身后的家族。

也正是因此,他们这一路行来,莫说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便是在衣食住行上头,都比旁的小商队要强上不知多少。

熄了油灯,想要将就在帐内擦一擦身子的贺七娘,在拿换洗衣物时,却是一眼又看到了那套被压在最底下的青色衣衫。

那是,洛水村那晚,方砚清换下后忘记带走的衣衫。

当晚,方砚清抱着小狗儿负气离开之后,贺七娘虽也想过要不要追上去解释,但到底这个时辰不大合适,只默默打了水,就着月色将他那套青衫洗净晾起。

贺七娘原是打算,在午间她离开洛水村往县城去时,折到书塾将这身衣服还给方砚清。

顺便,她也还是想问问,看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同她置气。

从白日里的饭食,到夜间的幼犬,莫说她贺七娘还没眼瞎,便是她真的目盲,只怕也能察觉到方砚清在同她怄气。

贺七娘想要问清楚,若是方砚清心疼小狗儿,不愿它跟着她一路奔波往伊州去的话,那她便正式将小狗儿托付给他先养着。

等她寻了阿耶回来,再去接小家伙回家。

结果,莫说归还衣裳,二人便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那日的私塾之中,没有方砚清清朗的诵读声,也没有熟悉的青衫人影。

贺七娘牵着她的驴子,围着书塾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他。

最后,还是遇到了准备偷溜回家的村中小孩儿,她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方砚清竟是比她还要离开得早一些。

“贺家阿姊,方夫子已经同里正请辞了。老夫子说,方夫子这趟回家,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悦耳,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实在刮得她耳朵生疼。

她也不知为何,听着那话,只是看着手中细细包好的衣物,就生出一种把它丢到村里的水塘里去的念头。

转念一想,贺七娘却又觉得,方砚清应是在将要赴东都赶考之前,想要回家一趟,这才会离了洛水村。

想到这处的贺七娘瞬时熄了念头,只将手中捧着的布包又仔细拍了拍灰,心道一声,说到底,前世她还是耽误、拖累了方砚清的。

当时,想着家门已落锁,再折回去一趟实在耽误时间,丢在书塾又怕占了后头夫子的地方,贺七娘便默默将这身衣服,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包裹里。

就这般带着它走了一路,竟是在这隔三差五的更换中,将它压到最下头来了。

将衣物拿出,放到膝上。

指尖无意识划过半旧衣衫的领,贺七娘在心底默默祝祷。

希望今生的你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得一个锦绣前程,并得金玉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