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那依你这样说, 你们两家当是很亲近,你俩也应是感情挺好的姊弟才对啊?”

眼皮子沉甸甸地往下坠,贺七娘双手掩住口鼻, 打了个哈欠。因为逐渐泛起的困倦惫懒之意,说话间已然有些反应迟钝。

“嗯。正因两家亲近, 所以便早早定了一桩婚事。只不过同她定亲的是家中长兄, 想着长房长孙, 总是好些。”

许瑾说话的声音本就一贯平和,即便是动怒,也鲜少有暴躁激动的时候。这会儿见着贺七娘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哈欠, 知她是累了,更是特意将语调再降低了些, 省得惊着她。

“两家常有往来, 直至庭州生变,军中战败,许家满门被屠,朝野上下时有关于战败的不善猜测, 其中又牵扯上了延误军机的罪名, 因而还连累姨母断送性命。”

凉风扑面,纵有厚实的外袍披着, 贺七娘听着这话, 也是猛然打了个寒颤, 连带着整个人突地清醒。她突地坐直身子, 惊讶地问。

“难道?”

许瑾点点头, 动作之间, 叫贺七娘自足下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人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今瞧来,倒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错。

眼前是因连连哈欠而泛起的薄薄水雾,贺七娘往旁里瞧了眼,一时想起往事,心中恼怒。

眸中冷意泛起,她哼一声扭开头去,并一声不吭地往旁边挪开,远离那道若有似无吸引着她的暖意。

许瑾见状,看出她是在置气,倒自觉能猜着一两分缘由。想来他眼下的错误,就是同那狼心狗肺之徒同为男子的罪过了。

他喜欢贺七娘这样显露自己的真实情绪,这样方会让他觉着,她是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的。

因而,瞧见贺七娘的嫌弃,他反倒是微不可见地溢出一分笑意,转着指环的力度加大,方才忍住了想要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

记忆之中,阿娘曾用实际行动告诉过他的。当女子在气头上的时候,若因觉得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可爱而动手动脚,换来的只会是拳打脚踢的一顿招呼。

每每此时,阿耶总会笑着将阿娘扣进怀中,在阿娘的笑骂声中,冲他使眼色催他离开。许瑾虽有此心,但脑内倒也还有一道声音能劝住他,告诫此时对七娘不当如此。

稳住心神,他清了清嗓子,继而说道。

“程家那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便觉是枕边人挡了他的路。彼时姨母因母亲身亡之事重病,他就假借喂药的名头,在药汤里搀进了别的东西,想要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姨母。”

“可这与那程三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摊上这样的父亲,也怪是可怜的......”贺七娘讷讷地嘀咕。

“七娘。”

“嗯?”

贺七娘听到许瑾叫她,闻声朝他那头看去。

渐露的月白之间,许瑾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清晰可见的愁与怜。却不知为何,还有一抹浅淡的庆幸意味。

“七娘,我很开心。”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叫贺七娘完全摸不着头脑。想着此前二人交谈的话语,纵使她再是极力克制,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对着许瑾露出“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来。

而对面这人,显然是病得不轻的。

他探手过来揉了揉贺七娘的脑袋,却不待她一掌拍飞他的手掌,就又迅速收了回去。

不过,许瑾显然并不打算解释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收回手的同时,已是三言两语地将这件事概括着说完。

“程三不知怎的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并未选择将事实告诉姨母,反而是扮演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她在姨母久治不愈之际,为了打消她母亲的疑虑,选择亲自服侍姨母服药......”

“姨母直至病逝都未想到,枕边人要她死,就连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也会觉得这样的母亲会阻了她的路,选择对她痛下杀手。”

听着这般事实的贺七娘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困倦?她不自觉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瑾之事,原本搭在裙上的手用力攥成拳,手背上的血管在肌肤之下显出青色的脉络。

她自出生,就没见过阿娘。但在阿耶的描述中,她知道,她的阿娘是一个能歌善舞,开朗热情的人。纵使从未相见,也并不妨碍她对阿娘生出天然的孺慕之情。

可此时此刻,许瑾却是轻飘飘地同她说,这世间还有这样狠毒的人,竟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盖因若是为此,那许瑾为何会用那样轻视厌恶的语气提及程三娘,又为何会算计了她,那才有了一个确切的理由。

而且,她心底很是确信,许瑾不会用这样的事来哄骗她。

紧握成拳的双手微微颤抖,指甲陷进掌心,有些疼。

一道暖意覆上手背,许瑾握住她的手,指下微微用力,掰开她攥起的手指,并用拇指指腹按在那弯月般的指甲印上,轻轻揉着。

“她那时才多大啊,怎的,怎的就这般恶毒?难道她都不怕遭报应吗?”

贺七娘属实是不能理解,气得眼圈都红了一圈。

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许瑾专心于抚平她掌心的痕迹,倒还是再说了些旁的。

“国公府的三房夫人病逝,其女因太过伤心而重病,至此只能于佛堂静养,便是府中老夫人察觉此事后对她的惩罚。因觉程三过于心狠手辣,嫁出去只怕也会祸及家族,所以这么些年,凡是议亲,皆与她无关。”

“不过,她也还是有手段的。不光在佛堂中也如愿攀上想要攀附的人,而且还在老夫人离世后,给自己弄出个因受继母苛待这才耽搁了的名声。”

许瑾瞒下了国公府那个面善心毒老虔婆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瞒下了程三为了活命而寻人自荐枕席的种种,瞒下了程三在七皇子一事上的顺势而为。

不为别的,只是一想到刚刚七娘因姨母的遭遇而泛红的眼眶,他都不忍心,再叫她见到人性更为肮脏的一面。

反正在他的计划中,国公府那些冷眼旁观姨母步入死亡,甚至推波助澜的人,他也会一一将其送入地狱。

那么这件事,便不必脏了七娘的耳朵。

许瑾语气平稳地说着,却也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贺七娘的掌心。

自她阿耶失踪,她一个女孩儿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还得供许瑜那家伙求学,日日劳作酿酒,手虽是纤细却也不是那种柔白细嫩的。

掌心与指腹下皆是因劳作而起的茧子,捏上去有些软软的硬,间或仔细看去,有些手指上还有细微的疤痕,想来也是因此而留下的痕迹。

许瑾细细端详贺七娘的手,心头升起一股酸酸涩涩的异样,一想到许瑜那家伙日日缩在房中念书而她却得风里雨里的劳作,便有郁气升起,压得他的嘴角不自觉落下。

对此,贺七娘全然未知。

“七娘觉得我做错了吗?”

本已被风吹得有些凉了的手,在许瑾的掌心中恢复暖意,弯月一般的印记业已尽数消退。

本沉浸在愤怒中的贺七娘闻言,眯了眯眼,便是二话不说地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那人太坏了,你这块并没做错。她这样的人,就该得到报应。”

手指搭在掌心轻捻,许瑾轻笑。

“嗯,七娘说我没错,我便没错。”

望一眼被风吹得不住摇摆的树梢,许瑾起身走到贺七娘面前,俯身将她披着的那件外袍往上提了提。

“夜深风凉,当心着凉。我送你回屋去吧?”

正打算好生哄着人回屋,许瑾突地身子一僵。视线本能地下移,他的呼吸在看清的一瞬也立时乱掉。

他的腰间,有一只手正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腰带之上。指腹往下压了压,恰是压在他那一片被火燎出来的疤痕上。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将视线落在他的腰间,声音清冷。

“你还没同我说完,你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贺七娘的手指按在许瑾的腰带上,指下用力,像恨不得穿破衣裳的料子,按进他的伤口里。

她本是不打算问的,可当他朝她俯下身子,她的视线恰是对上那处伤疤所在的位置时,本因愤怒而消散的酒意忽是上涌,脑内懵过一瞬,就已问了出来。

正如那个无耻算计枕边人性命之徒卑劣到了骨子里,眼前这人曾经的所作所为,也是不遑多让。

她落在他身前的眸色极冷,而许瑾并不知晓。

他一手抓住她作乱的手指,微微用力。借以按下心头那骤然窜起的那丛火,却还是呼吸乱得厉害。

双眼闭闭合合,夜风送来幽幽清甜的酒香,掌心中的手指指尖时不时划过他的肌肤,喉头微动,许瑾选择将那些在河边来不及说出的话,同身前之人一一道来。

“一时心乱,生出妄念,以为毁了痕迹就能彻底将一些事情掩埋,所以,我便用炭火燎了那一块的疤痕。”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说那里本是刀疤呢?彻头彻尾地瞒下来,难道不是你的初衷吗?”

贺七娘语气平淡无波,内心里却是波涛翻涌得厉害。

往日蒸米,哪怕只是不慎被那蒸腾的热气燎过一下,那股火辣辣的痛都直往人心里钻。可许瑾这人,却是用炭火,将那样一块皮燎了去......

他对自己,竟是这般下得了狠手。

“因为知道不能再骗你,你若发现,会生我的气,也许......还会选择离开。”

心尖猛地一跳,抽出蜷在许瑾掌心里的手指,贺七娘倏地站起身,直直看向许瑾。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没等她做出回应,许瑾却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笑得就像山间野庙里想要勾走往来书生魂魄的狐妖。

“七娘......若我不再瞒你、骗你,你定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七娘:你的原罪不是因为是男的~是因为你太狗

许狗: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