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

“七娘。”

“嗯?

“昨日之事......”

听着许瑾一点点同她解释昨日的计划, 贺七娘在余光得见他已然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之时,于唇角迅速勾起一抹笑意,手肘靠在膝头, 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用树枝拨动着篝火。

若无其事地看着篝火将枯枝一寸寸蚕食, 噼啪的声响时不时随着火焰的跳动而起, 间或迸出两点火星子落在旁边的碎石地里, 随即变成一缕轻烟。

贺七娘看似在认真听着许瑾的讲述,实际上,却是一遍遍在脑内回想, 将他勉强拖到此处背风之地后,她为着更好地检查他的伤势, 因而不得不动手解开他衣裳的那一幕。

其实, 自她打定主意,不再选择逃避其后真相之后,贺七娘心中就一直隐隐有个怀疑。那便是前世那个同她成婚,同她交颈而眠的“许瑜”, 其实便是护送她一路去往东都的方砚清。

彼时, 她生出这样的诡异想法之后,第一时的反应, 便是觉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着实是冒犯了方夫子。

可愈加细想, 再加上后头桩桩件件的事情, 以及方砚清此人的真实身份, 贺七娘心中的这个疑团, 就像是秋日里为来宝梳理毛发时理下的毛团, 一点点堆积, 及至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当人心头存了疑字,之前被忽视掉的细枝末节,便会一点点显现,构建成一张无法逃离的密网,将人罩在里头,不得不在其间去寻一个出口。

透过记忆,隐约觉得熟悉的书房香气。那场使得二人更近一步的意外,唇瓣相抵之时,藏于酒香之中的清雅竹香。

“许瑜”借口早先风寒过重,因而有了些微改变的嗓音。情浓之时......他明显与往昔性子不同的霸道,点点滴滴,尽入心头。

怀疑盘踞在心头,而她想要做出确认的最后一处,便是那人腰腹之间,似蜈蚣一般横贯而下的那条刀疤。

回想之时,其实于其前的那场旧梦来说,贺七娘同那“许瑜”之间的相处,本就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初初圆房之时,是因为宫内为太子设下的那场筵席,她喝得醉了。而“许瑜”,则是因为在席间,误饮了旁人想要用来算计刚回朝那位将军的酒,使他失了理智。

依她所想,当时的“许瑜”,想来应该是并未打算与她有过多牵扯的。

虽不知那人替代阿瑜身份到底是何居心,但在那夜之前,他对她,一直都算得上是恪守礼教,并无冒犯之举。

而那一举叫二人双双失了理智,各自越过雷池的夜晚,在闭冗的马车里,纵使贺七娘已经为酒意所主宰,更为颈间人为留下的热意而浑浑噩噩,她仍是记得。

他不止一次地问她,是否可以?

即便后头她被他抱下马车,在无人的庭院间穿行,直至被他抱进卧房,他仍是在最后关头停下,只为问她一句,七娘,我是谁?

自此,他不再去前院书房歇息。

当时,贺七娘满心以为那是“许瑜”给她的,可以反悔的机会。觉着他满心之间,对于着了他人算计而越雷池之事难以启齿,所以才会这般,甚至,也不大喜欢被她触碰身体。

但如果这一切的异常里面,搀进了虚假与替代的话,贺七娘在数个无眠的深夜冥思苦想,越想越觉得这里头还藏着旁的意味。

即便床帏之间,“许瑜”也不喜她触碰己身。

久而久之,除开那人主动握住她的腕子,将她的双手带领着环至他颈后之外,贺七娘次次只是死死揪住枕下布衾,不去触碰这分明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却总是在细微处带出疏离的“夫君”。

这些在曾经的贺七娘看来,是为“不爱”的细节,眼下,已成他人的做贼心虚。

而那处自腰间横下的刀疤,便是旧梦之中,尚且不知“许瑜”此般禁忌时,一时情动,而趁他熟睡时,所触碰到的独特之处。

彼时屋内燃了火盆,将寒意驱散,给榻前烘得暖融融的。情酣之余,二人抵足而眠,贺七娘却因为夜里的闹腾,嗓子干的实在是无法安睡。

仗着对卧房的熟悉,她摸索着下了床榻,拧起案上的茶壶狠狠灌了好几口温热的水,再行折返之时,贺七娘原本的困乏睡意业已烟消云散,整个人精神得不行。

蹑手蹑脚地摸回榻上,她掀开薄被躺下,听着身边清浅平稳的呼吸,却因床帏间犹存的旖旎气息,而不自觉地脸颊发烫。

那时的她是怎么想的呢?约莫,是觉得此间亲密,他对她,当有男女之情的吧?

也因这样的想法,贺七娘的心头猛然涌起一阵甜,像是甘泉沁下,使人昏了头脑。

那一刻,她脑内满满只是想要触碰他,想要用指尖描绘他的容貌,看看经年未见,阿瑜是不是长得愈加清俊了?

而且,他们眼下的关系......如此,如此亲近,她是不是可以问问他,她的簪子,是不是可以交还与她了?

心中满是因女儿家心事而起的清甜,贺七娘小心翼翼地侧转了身子,脑内这般作想,手下,亦是这样做了......

亲密之后,“许瑜”不爱着寝衣,也因此,给了她这最后一茬的机会。

无法视物,贺七娘却满心只有想要抱抱他的念头,指尖在薄被下一点点摸索着前行,一探手,便是指腹触及那片疤痕,手下虬结,叫她当即惊呼出声。

几乎就在她触碰上那片狰狞的一瞬,原本应是沉沉睡去的“许瑜”也已猛然醒转。

就在同时,他的手已是迅速落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生生将她的手提离腹间,虽未言语,但那禁锢在她腕间的力道,如今回想,只怕满是不悦。

可当时的贺七娘哪里还能细想这般多?

她只是肩头耸动,哭成个泪人模样,一遍遍追问“许瑜”,是不是伤疤?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伤?

面对贺七娘的追问,那人不过是轻拿轻放地说了两句,初到东都之时遇到了匪贼,一时不慎,这才受了伤。因为怕她担心,所以也并未在信中言及此事。

她犹自哭得伤心,那时的“许瑜”却是在一点点为她抹去眼泪后,含糊留下一句,他不喜触碰,希望她此后,尽量不要再似今夜这般。

那一瞬,就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耳光。

难堪、尴尬、羞恼......这般情绪涌上心头之时,也叫贺七娘的眼泪凝在眼眶之中,再无颜落下。

那一刻,她才知晓,原来于男子而言,倒也不是只有心生情意,才能同人行此般亲近无间之事......

那夜之后,贺七娘病了一段时间。待到康健之后,她倒也是勉强能在小婢女的絮絮叨叨里不再心绪翩翩,能在情浓之时,再不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人。

反倒是他,之后渐渐喜爱上了叫她双手交缠于其颈后,而他亦埋首在她颈窝处轻吟的感觉......每每于此,贺七娘都只觉讽刺......

耽于旧事,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此间那处特殊的疤痕,却成了贺七娘心头最后悬而未落的巨石,此般种种,皆只待于此。

而那块巨石,在她冷静地为昏睡的许瑾解下外衫,一点点脱下内衫,使其露出胸膛腰间时,也终是重重落下。

贺七娘从未知晓,原来,她竟也能有这般冷静的时刻。

手下为许瑾解去再次沁血的绷带,在油纸包里翻出伤药,为他擦净伤口又仔仔细细地上过一遍药。

但她的眼睛,却是一直落在那露了一小截在裤腰外头的,那片似虬枝交叠的疤痕。

看上去,应当是烧伤烫伤之类的伤疤。

可是,这样的位置,这样的一个人?

贺七娘看着看着,到底是冷笑出声。

她手指抵在鼻头,笑得险些摔倒。双眼注视着这片不亚于掩耳盗铃的存在,贺七娘头一遭觉得,许瑾原是这样一个惯会自欺欺人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莫不是以为将那刀疤毁了,有心之人就无法辨别了吧?

若说这道伤疤是最后落下的巨石,那在这前头的点点滴滴,早就已经将石壁侵蚀,只留了外头虚与委蛇的一层壳子而已啊。

怎么会有人觉得,光是毁了最后的那块石头,就能维持住已经被蛀空的石壁不会轰然坍塌呢?

笑着笑着,贺七娘冷了脸。目光之中,尽是漠然。

旧梦缘何而起?机会从何而来?神鬼之事,不尽可言。

但许瑾的这番行径,似这般自欺的欲盖弥彰之态,倒是让贺七娘骤然想起一桩可能。

如果,得见那前尘旧梦,知晓前世种种之人,不止她一个呢?

那么,眼前的许瑾,从他重返伊州,到他以真实身份与她结交、相处,他图谋的,又是什么?

用她的这双眼睛去看,许瑾的种种行为,皆似动心。若他也知晓前事,那她,是不是就可以......

————

日头越来越大,贺七娘的头发与袖口早已晒干。

一面听着许瑾同她讲述原本的计划,她一面将垂在身后的发丝拨到身前,**出其后白净的脖颈。

察觉到身侧之人平静的话语骤停,贺七娘垂下眼帘,眸光愈冷。

原也是如此......那人,后来最爱在她夜间通发时,俯身于她颈后轻轻啮咬。

随随便便用发带挽了一个髻,贺七娘侧脸看向身旁已将内衫松松系好的许瑾,话语间有难掩的心疼,甚至还带了羞赧。

“二郎,你的那些伤,是怎么回事?嗯......但是,我的意思是,腰间那处,我不是故意瞧见的.....”

将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间,露在外头的耳廓,因烫意染出一抹绯红。

许瑾,目盲之时,便是欺她良多。这次,就换她来蒙上他的眼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