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是什么算盘◎

马车腾空而起的那一刻, 贺七娘腰间环着的那只手紧紧箍着她,力道大得她生出怀疑,这人是打算将她直接折断, 一了百了。

车门早在坎坎坷坷的奔跑中晃得向外打开,当许瑾箍紧她, 抱着她从腾空在深渊上空的马车里跳出来时, 她眼尖地发现, 在这处横劈开南北的天堑壕沟对面,正有无数弓箭闪着寒芒,对准他们。

隆隆水声充斥在耳畔, 马车撞上对面的岩壁,在巨响间撞得粉碎。

寒光闪烁, 尾羽划破渊上疾风, 发出尖利的箭鸣。

本是单手拥在她腰间的人,于胸腔内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随即,另一手按上贺七娘的后脑勺, 将她的脸牢牢按在他身前。

“屏气。”

附耳在旁, 低语裹挟着暖暖的热气喷洒,往日会叫她耳根泛红的行为, 眼下只叫贺七娘气得一根根绷断了脑内的弦。

怒气像是灶上沸腾的热水, 顶着上头的盖子, 炙热沿着一切缝隙外涌, 想要冲出禁锢。

到底再也忍不住心头的这股燥意, 贺七娘气得理智全无, 鼻子都险些被面下这片梆.梆.硬的胸膛挤扁, 一不做二不休, 她亮出一口银牙,拼尽全力,死死咬在许瑾肩下。

她力气大得腮帮子都隐隐发酸,齿间用力,像是恨不能叼下许瑾的一口血肉。

偏是这个疯子,在如此境地之下,在这漫天箭矢之中,被她咬住之余,竟是愣了一过一息,就是胸内震**,将下颌抵在贺七娘摆脱不得的头顶发旋间,朗笑出声。

二人就这般抱成一团,落入这道横劈开荒野的河谷之中。

当许瑾的脊背砸进在月光下愈显波光粼粼的河面,贺七娘在迅速吞没二人的汹涌河水中,满脑空****,徒留一个念头。

许瑾,他绝对是个疯子。

此时已入秋日,白日里艳阳高照,虽能将人炙烤得恹恹。可一旦金乌西落,寒风骤起,浸骨的凉意便于角落里迅速蔓延,吞噬掉白日的炎热。

这会儿子,伴着落水的噗通异响响彻河谷,贺七娘为河水所吞噬,顿觉身上那些残存的暖意堙灭殆尽,就像是烈风中,那最后的丁点儿烛火,徒然只余烛芯上的一缕青烟。

尚是夜半,河谷里纵有月晖遍布,水面下,仍是黑黢黢的,叫人心慌。

贺七娘在落水的前一瞬,不得不松开咬在许瑾肩下的牙齿,深吸一口气,生生将面容五官都挤作了一团。

骤然冲进鼻腔的河水将人呛得生疼,跳出马车之前,贺七娘手下死死揪住许瑾背后的衣物,手脚也是牢牢挂在其身前。

这会儿,她却是将原本环在他肩后与腰间的手脚,渐渐松开。

这是她不知其名,不知其貌的荒野河流,贺七娘尚算会水,自是知道,若她因紧张而死死挂在许瑾的身上,于二人眼下的处境来说,不算明智之举。

她一点点松开手脚,屏住呼吸,手下推了推许瑾的胸膛,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松开环在她腰后、肩后的双手。

结果,这人非但不放,反而还在贺七娘皱起的眉头下,空出环在她肩后的那只手,复又按在她脑后,禁锢住她的挣扎,带着她更往深处潜去。

于这条奔涌在荒野河谷里的河流中,她依附在他身前,就像是缠挂在连连荷叶下的藤蔓,随其方向,在水下漾开。

他们二人,也不知到底顺着这条河,潜游了多久。

每每在贺七娘快要屏不住气,于唇角咕噜咕噜冒出细小的气泡时,许瑾就会在下一瞬带着她浮出水面,给她一个重重喘气,复而再深吸一口气的机会。

次次待她歇过一息,二人又会与彼此对视,无声交换一个眼神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由许瑾带引着她,在水面下,往前游去。

似这般周而复始,等到许瑾终于拖抱着贺七娘浮出水面,一点点踏上河岸上泥泞的河滩时,她仍是浑身发软,四肢像是坠了巨石在下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不能。

当二人彻底离开河水,如同不会累一样的许瑾也是骤然倒地,抱着身前的贺七娘,仰面倒在了河岸边。

二人无力倒下,反弹而起的力,使得耷拉着眼皮,连掀开眼皮力气都没有的贺七娘身子弹起寸余,继而落在许瑾怀中,耳边只剩下他粗./重.如.牛的喘.气声。

好不容易掀开眼帘,贺七娘隐隐见着原本浓墨一般的天际,竟已现出一抹稍显浅淡的墨蓝。

天将拂晓。

若不是许瑾一路将她护在怀中,分担了大半的力,贺七娘自知,只怕她是没有这个体力,可以一路游到此处的。

眼下,便是被护了一路的她都已浑身软烂如泥,都不用细想,贺七娘都能猜到,许瑾如今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不想再压在他身上,省得上岸了还给他徒增负担。

贺七娘咬牙将一手撑起,按在河滩细细碎碎的砂砾石块上,想从他身上挪下来。

掌心下,凸起的砂砾石块硌得生疼,叫贺七娘甫一用力,就疼得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原本已经落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抬起,再次牢牢环上她的腰,阻下贺七娘接下来的动作。

双目紧阖,兀自还在平复呼吸的人浅浅半掀起眼帘,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七,七娘?”

发觉许瑾的声音不对劲,本是跟团烂泥一般,再次窝在他怀中无法动弹的贺七娘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下压着的许瑾。

他的面色,在已经适应了黯淡光线的贺七娘眼中,正浮现出一片极其不对劲的白。

煞白的脸色及唇色,贺七娘一瞬想起那日嗅得的那丝血腥味。

翻身滚下许瑾身前,不顾凸起的石砾硌得后背刺痛,贺七娘半撑起身子,一手探向许瑾的颈间,一手覆上其面颊。

入手,皆是彻骨的寒凉。

明明二人同时自河中涉水而出,但许瑾的体温却比贺七娘凉上不少。

拨动其衣襟的手被人一把攥住,许瑾苍白的唇瓣翕动,自其中溢出轻轻的两个字。

“七娘......”

循声,贺七娘定睛看去。

许瑾本还半掀着的眼帘早已阖起,此时眉眼紧皱,攥着她的手因用力而在手背上虬起青筋。

点点滴滴,皆向贺七娘显出,他现下已非清醒状态的事实。

四下环顾,贺七娘将视线落于远处,咬了咬牙,俯身将许瑾的手臂环上肩头,一手拽着他的手臂,一手托在其腰下,拖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男子,往远处挪去。

————

干涸似火燎一般的喉间沁入一道清甜,贪婪地吞咽,许瑾在一点点回笼的神智中,倏地睁开双眼,第一眼,就见着了在他眼前,正半垂着眼的贺七娘。

此时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替他们晾晒着平铺在地上、岩石上的衣物。

许瑾敛去醒转时,不自觉于眼底沁出的锐利。目光柔和,动了动嘴唇,无声唤出二字气音。

自他的视角看去,贺七娘散了头发,尤还有些湿润的发丝正半挂在肩头,随着她的动作,将落未落。

她现下只着内衫,外头披着一件袖口尤还湿了大半的外袍。手中是卷着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树木的叶子。里头盛了浅浅的清水,她跪坐在他身旁,探身俯下,似是正在喂他喝水。

颈下一片馨软,许瑾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瞬时知晓,那是贺七娘的手臂。柔柔地垫在他颈下,想来是为了能够将他扶起。

乍然见他醒来,贺七娘原本平静的眼底先是骤然亮起。随即,又忙是垂下眼帘,遮挡下眼中情绪。捻着被卷成尖锥模样的叶子,手亦是猛地顿住。

“七娘?”

“啊?啊!你醒了,来,喝些水。”

唇间被抵上尚还挂了水珠在上头的叶片,许瑾也不推辞,就着贺七娘的手,一连喝了好些,好歹缓解了喉间火燎一般的痛意后,这才摇摇头,示意够了。

原本垫在他颈下的手臂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回,待许瑾喝过水,贺七娘忙不迭地拢着肩头罩着的外袍,后退几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许瑾转动脖颈,将脸看向贺七娘。

脑后,应该是被她叠了衣裳垫在下头。

身上,盖着的应该是他的外袍。尤还带着润意,但却较之二人落水的事实来说,已经是干燥了太多。

视线落在贺七娘散落的发尾,果不其然,他下一刻便及时发现了,在她身前几步开外的地方,袅袅燃着一丛篝火,旁边插着的树枝上,正烘着二人的鞋履。

昨夜依照计划,他当着与突厥勾结的那些贼子的面,落入河谷。

而守在河流下游处的谛听之人,会在接收到栴檀他们的信号后,将准备好的尸身暗地里送往东都。

至此,在明面上来说,伊州城内的许刺史将会因病暴毙。而知晓他隐瞒身份,潜入黑沙城的一众人等,则会收到他中箭后落河身亡的消息。

分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计划,也正是因为他此后将有一段时间转入暗中行事,当时,他才会那般不理智的,非得要将七娘带来黑沙城,带在身边。

其实,依照他所敲定的计划,伊州城内的“贺掌柜”自庭州返回之后,倒是日日酿酒,过得安安稳稳。

待他们回到伊州之后,贺七娘便可继续安稳的生活,而他,则借此机会回到东都,彻底了结旧事。

明面上,无人知贺七娘在这一路,就是那个出身康家旁支的胡女。可是现在,经了昨晚的那一处,他到底是不大想依计划行事了。

如那夜夜都会折磨他的梦境,无论是谁守着,无论是谁替他护着,许瑾都不会放心。他只想将她放在自己身边,将她划进他的羽翼之下......

撑起身子,胸前的那道刀口扯出一片闷痛。

许瑾恍若没有体会到一样,径直坐起。半垂下眼,方知确如他醒转那一瞬所猜想的一般,贺七娘应是在他昏迷之时,为他宽衣料理过伤口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倒是一处浅浅的牙印。

咬人的兔子昨夜着实是恼了,用得力道像是恨不能啃下他一口肉,但于许瑾来说,这点轻微的,由她给予的痛,甚至只能为他留下一片愉悦。

指腹缓缓划过那处牙印,许瑾眼角眉梢满是淡淡的笑意。

牙印之下,是阿史那宪那混账,在被他刺瞎双眼后,奋力一击所留下的刀口。作为回报,他立时是手起刀落,直接送他上了那黄泉路。

现下,刀口之上虽未缠上绷带,但却是仔仔细细的,被抹上了一层他收在衣襟里的,用防水的油纸细细包起的金疮药。

为着这场计划,许瑾在里头妥善放了药粉、火折子、印信。

唯一没算到的,只是没料到带伤引着七娘游到此处后,他会因此而短暂地陷入昏睡。

目光落在腰腹处,裤腰之下,本有一道狰狞似蜈蚣一样的刀疤,会随着行走,隐隐露出少许。

但现下,却是没有了的......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块烧伤的疤痕......

笑意微敛,若有所思的视线复又落在贺七娘的背影之上。

许瑾的手指搭上那处丑陋的疤痕碾了碾,然后,到底是放任指腹一点点覆上胸口处那浅浅的牙印,笑意再度弥漫,好半晌,他这才柔声开口。

“七娘,对不住,连累了你。”

蹲在篝火前,看似是在烘烤衣物的贺七娘听罢,微掀起眼帘,却有一片冷意沿眼尾沁出,满是嘲讽。

听着声后的致歉,她没有回头。

手中握着的树枝拨弄着犹自燃烧着的枯枝,脱口而出的埋怨里,恰到好处地挂上几分,与她眼底冷意格格不入的嗔怪。

“差点儿,还以为你是疯了哩。许二郎~你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呀?”

作者有话说:

是因为我快变态了吗???为什么~我觉得我家女鹅也要开始变态了呢~~望天反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