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不少,正需十日(内含余娘子那条线)◎

次日晨起, 整座城的微风中,都弥漫着一股艾草焚尽之后的气味儿。心喜、觉得这味儿清雅好闻者有之,厌憎、只觉这股味道又呛人又难闻者亦有之。

不过, 贺七娘他们的院子里,除开这熏艾的味道, 灶间还有着一股浓郁的, 里头掺了当归、大枣等物的鸡汤的味道。

早早登门打算帮着干活的康令昊, 见了一人一碗,坐在灶间喝汤的贺七娘与贺家姊妹二人。

当即掩住鼻子,便是脚下冒烟地逃了出去。一面逃, 嘴上还一个劲儿嚷着,要等这味儿全部散尽之后, 他再过来。

这番模样, 逗得贺七娘和余青蕊,还有小妹皆是笑得前仰后倒,乐个不行。

贺七娘自汤碗之后悄悄抬眼,见余青蕊虽是双眼还有些红肿, 但整个人的气色, 还有精神头都不错,便也放下了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更安定了些。

昨儿个夜里, 余青蕊借口照顾她, 避开小妹来了她的屋子。二人彻夜长谈之时, 余青蕊也是自头一遭与人倾诉几年前, 她在家乡所遭遇的往事。

“七娘不知, 我与青伍、小妹姊弟三人, 本不姓余。我们......姓佘, 出身泸州绵水,阿耶生前也是读书人,家中略有薄田。我们,也算得是好人家的孩子......”

随着这样一句话开启了回忆,那盏在夜色中渐渐落于灯油之中,星星点点归于堙灭的油灯,恰似了余青蕊其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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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父母接连因病亡故,在出嫁之前,带着一双弟妹寄居于姑母膝下,但佘清蕊自认为,她是幸福的。

姑母慈爱,对她和弟妹视若己出。父母留下的田产,既能保了青伍和小妹衣食无忧,也为青伍读书科考提供了条件。而且,青伍的学识还算不错,时常得到夫子的夸赞。

佘青蕊觉着,相对于其他那些旁人闲言碎语中所听闻的,父母离世后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的别家传闻,他们佘家三姊弟,无疑是过得不错的。

尤其是守孝结束的次年春,之前阿娘为她择定的夫婿,也是她亲姨母家中的表兄依据婚约,登门迎娶,佘青蕊在姑母和弟妹不舍的目光中嫁为人妇之后,她更是再没什么烦心事了。

她的夫婿,本就是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兄,感情甚笃。二人成婚之后,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将这普普通通的小日子,过得可谓是蜜里调油。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成婚将近一年,她都还未落喜,为姨母家中添丁。

表兄长得斯文儒雅,又是县城府衙的小吏,虽比不得州城的大官儿,但在绵水县中来说,也算得上是顶好的男子了。

因而,在佘青蕊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后的那年腊月,家中婆母,也就是她的亲姨母,也是动起了为表兄纳妾的心思。

这般心思虽是被表兄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去,可佘青蕊看着为了她,不得不顶撞长辈的表兄,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甜甜蜜蜜的日子里,存了第一桩不算和美的遗憾,也为后来她闯入那位“贵人”的视线,埋下了祸端。

年后开了春,还是没有动静的佘青蕊,被婆母带着,千里迢迢去了州城最负盛名的寺庙祈福,为着的,就是能让她早日传出喜讯,为他们家传宗接代。

也正是在那桃花灼灼的寺院之中,怏怏不乐立于秾艳桃枝之下的佘青蕊,入了那位东都而来的贵人的眼......

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来得是那样的快。

快得就像是山洪倾注而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佘青蕊暗自欢喜的生活,毁出个土崩瓦解的结局。

先是表兄得了上峰的举荐,竟是连跃几级,从一个县衙小吏一跃得了州城府衙的差事,只待次月,便可赴任。

当他们小两口打算着次月便离开绵水县,搬去州城小院居住时,满心以为可以短暂逃离掉婆母无形带来的沉重压力的佘青蕊,得知表兄收下了婆母送来的妾室。

婆母将表兄乳母的次女,配给了表兄当妾室......

那一夜,陪嫁的侍婢气不过,盯了烛火燃燃灭灭的西次间一整晚。佘青蕊无心听得她同小姊妹抱怨,说是西次间一夜竟是叫了四五次热水时,绣花的针,也将手指扎了个鲜血淋漓。

一时之间,佘青蕊头一遭生出,将自己同西次间的那位作比较的念头。

就连往昔隐隐彰显出二人情浓的青梅竹马身份,在这一刻,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再是青梅,还能比过乳兄妹的身份不成?

心生郁郁,佘青蕊接连拒了表兄再三登门,只道不想过了病气给他。

可这本就因心病而生的不适,在屡屡得知表兄夜夜歇在西次间,且受了婆母夹枪带棒的再三贬低后,到底是成了真。

佘青蕊一病不起,失了陪同表兄赴任的机会。

看着他与旁的女子携手远去,看着他对旁的女子嘘寒问暖,看着他,扶着旁的女子的手,笑得温柔......

当日夜里,佘青蕊便吐出一口血,昏死了过去。

就像是被泡在浮浮沉沉的湖水之中,即使她能隐约听到青伍和小妹的哭喊,可她就是睁不开眼,也没法再同以往那般,浅笑着逗一逗他们,哄一哄他们。

意识于此彻底陷入黑沉,当双眼可以浅浅揭开一条细缝,却被刺眼的光晃得在眼角沁出泪珠之时,泸州绵水县,只添了一位沉疴缠身,不治而亡的佘氏。

而佘青蕊,成了东都贵人后院里的,佘娘子......

人曾道,哀莫大于心死。

在从那日日守着她,生怕她会寻死成功的侍婢口中,佘青蕊知晓了一个令她恶心得生生吐出血来的事实。

她不过,是那所谓的“良人”,所谓的“夫婿”,和所谓的“家人”上贡给前头那位,会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自东都而来的“贵人”的贡品罢了!

当她再次自昏迷之中苏醒,当整个空****的后院再寻不得那侍婢的身影,那些自以为辜负了他人而生出的羞愧也随之烟消云散。

活下去。

回到青伍和小妹的身边。

成了佘青蕊在那大半年时光中,唯一撑着她那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能够在那人面前装出乖巧可人模样的,最后的信念。

在那大半年的时光中,佘青蕊觉得自己仿佛活成了一个青楼卖笑的妓/子......

在那人越来越幽深的眸色中,她穿上宽袖敞领的襦裙,竖起高耸入云的发髻,点上精致的花钿,簪上华贵的簪钗。

日日干过最多的事,就是斜倚在贵妃榻上,或是**饮酒,媚眼如波,或是手持书卷,用温柔缱绻的眼神,无声冲他招手。

她不是个傻子。

她能够从这桩桩件件之中,猜到那人的心思。

就如夜夜帷帐之中,她都会被要求不得出声一样。

佘青蕊知道,为她招来祸事的,是她的这张脸。

虽不知她像的究竟是哪位贵女,但佘青蕊为之庆幸的是,她好歹,还拥有与那位贵女不同之处,让她维系住最后一点,能够保住自己真实身份的东西。

老天爷总是爱跟人开玩笑的。

成婚近一载,她都没能落喜。谁能料到,这短短数月,她竟是在即将离开江南,随那人去往东都之时,犯了头晕恶心的毛病,被大夫诊出有了身孕。

看着眼前那个一贯矜贵,在旁人面前冷得跟尊罗刹像一样的“贵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佘青蕊感知到无数冷意顺着她的肌肤刺进身躯之余,也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老天爷,也总是能够在生死关头,留给无辜的人一条活路的。

本是马上启程赶回东都的行程,因为她的身孕而耽搁了下来。

不过行了小半的路途,在那人一日日沉下去的脸色中,在随行之人的唉声叹气中,佘青蕊得知了一个于她来说,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拥有尊贵皇族姓氏的贵人,此前从东都来到蜀地,就是因为被家中长辈厌弃,驱逐至此。

虽是在蜀地不知做过什么,得了可以离开的许可,但到底,在最后的关头,竟又是被那位长辈下了令,叫他再回蜀地待一段时日,切身反省完之后,再返回东都。

佘青蕊不过普普通通的一个县城女娘,她不懂什么贬,什么忌惮之类的话语。她只是在那人接连砸碎的瓷器之中,按着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肚子,盘算着怎么逃出去!

那日,他们的船只行走于江水之上。

漫天的星子落在江面,恍惚之间,好似他们是于星河行走一般。

佘青蕊架不住那人随身侍从的哀求,不得不端了解救的汤药,进到船舱内的书房之中。

在那里,她不光见了烂醉如泥,身下散了满地画卷的贵人。她还见着了画卷之上,一笔一划精致勾勒出来的女子容颜。

将醒酒汤随手搁在案上,佘青蕊蹲下身子,展开画卷。

在看清那女子容颜的一瞬,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带给过她无线折辱的“贵人”,眼睛只怕也是个瞎的。

若她为清丽,那画上女子,便如国色天香的牡丹。

若她为繁星,那画上女子,便如灿烂炽烈的艳阳。

这天与地一般的鸿沟,使得她就算穿上了那些华贵的衣裳,在这女子的画像面前,也如同是透穿了菩萨衣衫的猢狲一般,不堪入目。

既是如此,那人,怎的就将她当成这样一人的替代了呢?

画卷徐徐展开,右下角题字内隐隐透露出的女子身份,却令佘青蕊一时于喉头涌上酸水阵阵。她捂着嘴,不顾收拾这被她偷看过的画卷,飞快跑到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

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那画上的题字,以及暗藏在诗句之间的情意,就像是尖利的锥子,砸进她的脑仁,叫她头疼欲裂。

这,这,这......

不知廉耻!卑鄙龌龊!寡廉鲜耻!无耻!无耻!肮脏!肮脏至极!

佘青蕊用尽毕身所会的所有言辞来唾骂那人,心头,却也因此诞生出一个冒险,但可求得九死一生的法子。

她转过身,将那人倾注了心血,精心描绘,却在无形中可以毁掉一位艳如骄阳一般贵女的画像,用剪子剪了个稀碎。

然后,她一件件脱去繁重的织锦宽袖袍,摘掉头上累赘的簪钗,却在贴身的小衣里缝上一个袋子,在里头塞进几枚赤金打造的花生。

这东西,是那人打来供她扔着玩儿的。纵是少了几颗,也并不显眼。

深夜,当船只行驶到离岸不远不近,看似水流湍急,佘青蕊却知这附近时有渔船在拂晓前出没的江段时,一声投水声打破寂静,了结了佘娘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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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油灯里的灯芯缓缓没入灯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余青蕊看着眼前哭到不能自已的贺七娘,浅笑着揽过她的肩,不顾自己眼角潺潺落下的泪珠,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一些。

“船上无人知我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太过伤心,这才投江寻死。”

“好在老天怜我,在我快要力竭之时,还真让我遇着了前来打鱼的渔船。我给了那位渔娘子一枚金花生,她却为我因落水落胎之事,自责哀哭许久。”

“我在她家中休养,她为我送信给青伍。当我见了青伍和小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时,这才知晓,因我早亡,姑母过于自责,业已重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青伍与小妹因我怨上了那家,自此,也变卖田地,离开绵水,去了邻县的书院求学......”

“这再后来,便是我们姊弟三人奔走天涯,改了姓氏躲来伊州,好不容易,在这里活了下来。”

余青蕊虽是轻描淡写带过了他们姊弟三人离乡背井之事,但贺七娘凭着当初与阿耶各处游走之时的残存记忆,也能猜出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有多难。

抬手回抱住余青蕊,贺七娘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撒娇与耍赖。

“我不管,反正我只认余家阿姊,旁的,我不认得。你是余阿姊,青伍是余五郎,小妹是叫我柒柒阿姊的余家小妹,反正就是这样!”

此后,贺七娘送着眼里带泪,嘴边带笑的余青蕊回了她的屋子,自己却是望着窗外的月,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喝完汤,贺七娘站起身,正打算去收拾收拾曲室,好借此驱散睡意之时,来宝却是奔到院门后,呜汪呜汪地叫唤了起来。

推开门,却是远松带着一板车的东西,还有一些穿着黑衣的护卫,站在外头。

见了贺七娘,远松面露笑意,一面指挥着身后的人带着东西进院子,一面同她解释道。

“娘子,奉郎君吩咐,属下带了些人过来,为您把估计被毁坏了的曲室重新搭一搭。”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收拾好!你这,赶紧将人带回去。”

得了意料之中的拒绝,远松将双眼弯起,笑得更像他那似狐狸一般的郎君了些。

“娘子莫急,您且听属下说完,再行定夺也可。”

“呃,那你先说......”

“娘子,郎君托属下同您带话。若您这边时间得宜,预计十日之后,我等便启程往庭州去,还请您再此期间,先行收拾好行囊。”

对上贺七娘一时茫然的眼神,远松好整以暇,再余青蕊和余小妹惊讶的视线中,亮出自己的手。

“属下算过了,重修曲室,制曲,制曲砖,酿酒备用,若您没被其他事情耽误,且有人从旁出力的话,不多不少,正需要十日。”

作者有话说:

我宣布~~这一局~~远松是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