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

日悬当空, 滔滔洪流退去,徒留下堤岸两侧,被浪连根拔起、或是拦腰拍折的断木残枝, 凌乱倒在淤泥里头,无声哀吟。

与河岸相接处, 那广阔的, 原本已在盛夏敞露出连天碧色的田地, 已然只剩下入眼的一片荒凉沙土泥泞,泛着与金色麦浪截然不同的,了无生机的赤黄。

阳光倾洒在街头巷尾, 一如往日。

可家家户户院墙上,那还未晒干的洪水印记。

倒塌在街角的泥砖屋舍, 皱巴巴眼角挂上泪痕的老人, 抱着孱弱的孩童蹲在断壁之前低泣的妇人。

一幕幕交织,令人人在这炽烈阳光的照耀下,仍是不自觉放慢、放轻脚步,全然没了往日如沐春风的欢畅。

隔壁香料铺子的安娘子, 这会儿站在门前抻了抻手脚, 对着清理出来的,被水浸过后湿得一塌糊涂的, 摊在簸箕里晾晒着的香料, 唉声叹气。

那位安娘子一转身, 发现贺七娘他们也搬了好些酒瓮出来后, 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抻着手同她搭话。

“要我说啊, 这好歹是出了日头, 咱们将东西晒一晒就成。再怎么着, 总好过不得不舍了全部家当,踏上迁徙出城,去外头逃难的那条路,你说是吧?”

早先的一顿忙活,贺七娘他们齐心协力收拾了许久,这才一寸寸将铺子里的泥污水渍清理干净,勉强将前后都打扫成水淹伊州之前的模样。

因着余青伍明儿个得去书院帮着夫子清理屋舍,所以大家一合计,决定先将这些被洪水污过的酒水先行处理掉,省得搁在店内既碍事,见了又令人徒增不舍。

眼见贺七娘他们进进出出搬出好些酒瓮,听着搭话后,先是同自个儿浅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竟是抬手揭开那酒瓮的封口,将好好的一坛酒,往排水渠里倾倒,安娘子抻手的动作顿住,难掩讶异地惊呼起来。

“不是,不是!七娘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好的东西,你做什么要倒掉啊?”

安娘子的嗓门儿一亮,顿时引来左右的关注。有些原本忙着打扫的商户听着动静,也是纷纷停下动作,打铺子里探头,往这边看来。

紧接着,他们亲眼看着寻鹤酒坊的几人一瓮瓮揭开完好无损的封口,将里头的酒倾倒进排水渠,随后又将酒瓮砸碎,归拢在一块儿。

这般行为,使得或多或少知晓酒坊生意的众人,接二连三地变了脸色。有些凑了相熟的人在一处的,更是有一眼没一眼地瞥向贺七娘等人,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随着酒液的醇香在风中弥漫开来,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至。他们挤在铺子外的街道上,心思各异地看着热闹。而有些与贺七娘、余青蕊相熟的,已经是挤到铺子前,好言劝说起来。

“哎哟喂!妹子喂,你们赶紧停手吧。这虽是你自己个儿酿的,但也不是用来这么糟践的哇!”安娘子更是激动地上前扶住余青蕊倒酒的手,想要拦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既有真心实意相劝的人,自然,这里头也少不了一些或是看热闹,或是幸灾乐祸的人。也不知是谁挑起的话头子,众人的窃窃私语里,好一些都是在讨论这女人经商,到底是不会当家。

其中,更有那日筵席之上,被贺七娘再三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难堪看的那位刘掌柜。

此时此地,贺七娘见着他混在零零散散的人堆里,岣嵝着身子,正激动地对着那些被倾倒的酒水指指点点,本不打算在人前过多解释,只想着稍后,私下里提醒提醒安娘子他们的想法,立时散去。

将话揭开、敞开对着大家说了,好言解释过,无论在场诸人信还是不信,总归,要好过授人以话柄,叫人无端借此生事来得强。

将手中已经倒空的酒瓮砸碎,深深看过一眼石阶上的酒渍和陶瓮碎片,贺七娘上前一步,先是同在场之人拱手行过一礼,而后才自剖内心的不舍,向众人朗声说道。

“各位有所不知,这一瓮瓮的酒,都是我一点一滴酿出来的。从制曲到蒸粮,我从未马虎过一处,都是全力以待。这酒,也是我赖以生存的营生所在。若论舍不舍得,我自然也是舍不得的。”

“只是,我今日将这些看似完好的酒水倾倒,毁了这储酒的器具,实在也是不得已。”

围观之人闻言只是不信,对着贺七娘不赞成摇头之人有之,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的人,亦是有之。

“这再是如何,也不能这样糟践这好好的酒不是?”

“这还能有啥不得已的?”

“嘿,照我说,就是不知柴米油盐贵呗。这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眼瞅着康令昊和余青伍听见这挑唆的话语后,俩人已是面色难看地直朝那躲在人后叫嚣的刘掌柜而去,贺七娘的眼神往那边轻飘飘晃了一瞬,随即便不再理会。

一手轻拍胸脯,贺七娘浅浅笑道。

“诸位不知,我长在大河之乡,这洪涝灾,几乎年年盛夏,家乡都要遭上一次。虽说这洪水泛滥有轻有重,但我们家乡的人,都有一则口口相传的经验,那便是这经了洪水浸泡的食物,都是万万不可入口,恐会令人遭了疫症的。”

“这是为啥?”

“这怎么越说还越玄乎了呢?老头子,你之前听说过吗?”

“听贺掌柜这么一说,我记着我年轻时在江南一带行走时,好似还真听过这种说法。”

“嘶,这么怪的吗?那就说这瓜,皮都没破丁点儿,难道还能吃不得了?”

有个手中正抱着个蜜瓜的人,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大声朝着贺七娘追问到。

听罢,她笑吟吟将手指向街角堆积着的,那一堆还来不及清走的污物点了点,贺七娘见有些人已是迅速反应了过来,面色微变,这才继续说道:“诸位还请往那处看。”

“旁的不说,便是这洪涝之时,淹过来的水,既卷了河底的污泥上来,又不知淹死过哪些没能逃开的蛇虫鼠蚁在里头。我们虽是眼睛看不着,但想来,大家也能知道,那定是脏的。”

“如这般来想,被这水泡过的吃食,又哪里能再入口呢?”

围观的人们,嗡嗡讨论着。

经此提醒,好些人都恍然想起,他们今儿清扫的时候,确实是发现过好些被淹死的耗子或是蜈蚣之类的脏东西。

顿时,大家的脸色都也变得不大好看了。

安娘子这时更是忽然往旁里跳了一步,离她的那簸箕香料远远的。对上众人诧异望来的目光,她讪讪地挠挠头,嘟囔道。

“我刚刚想起,搬香料袋子时,确实是见着一只这么长的蜈蚣哩。黑黝黝的,可吓人......”

见旁人一个个竟是要信了贺七娘,那个因为被康令昊冷冷盯住,而连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刘掌柜,到底是目露不忿,冷哼着甩了甩袖子,掉头走开。

不过,这番言论倒也不是人人尽信。也有些人低语着同身旁人讨论,怀疑着贺七娘话里的真实性。

恰是此时,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坊市纵马,当是出了极严重的事情。

这一猜想,使得众人忙是循声望去。

马背上,持旗的府衙卫士策马驰过街头,正是高声喊着话。

“依刺史令,告知城中百姓,凡为洪水所浸泡过的食物、瓜果等,尽数不可入口。此类货物,商户需尽数销毁,不可对外售卖,若有发现违令售卖之人,定严惩不贷!”

“城内各户,早晚熏艾,家中立有水井者,务必于昨日分发沙袋之处,领取投用之药粉。此前,不可直接饮取井水......”

听着这传令卫士带来的话,目送其策马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原本围在酒坊前的众人,已是面色各异。

且不论这不可再食用,将要白白浪费掉的粮食。尤其是各家商户,更是因为必须尽数销毁此类货物,不得对外售卖的要求,一个个心疼得眼睛都要沁出血来。

眼见大家因为一时接受不能,或是心疼而一个个目露怨愤,贺七娘也不由得皱起眉来。

虽说此前洛水泛滥之时,会有官差登门,告诫不可食用此类存粮,但将这样的要求强行推行,并且同严惩挂上勾连的话,许瑾难道有信心能平息掉商户之间丝丝相连,如蛛网一般的交际,以及反对吗?

若是这商户本是有良心,能够理解其中关窍与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的,也就罢了。若是被人误会成是要断人财路,许瑾又打算如何自处?

前头的那位刺史,可是从来不会轻易得罪看似地位低贱,其实关系网遍布南北的这些行商的啊......

不待贺七娘将许瑾的这番行为想明白,街头之间,又有行会的人,亲自带着手捧算盘、账册的一群人,悄然闯入众人视线。

在各个商户不解,及至有些麻木了的视线中,那身着鼎昌柜坊统一衣衫的账房,朗声笑道。

“诸位掌柜,受刺史令,本街各商户因洪涝而起的损失,皆由某造册登记。造册内容将包括受损的货物、商铺家私等一应事务,所以,还请各位赶紧回去,清点一番......”

“这,这造册之后,刺史是打算如何呢?”有那胆子大的商户,问出了在场众人心头的疑惑。

闻言,行会的管事往旁撤开一步,亮出其身后姗姗来迟的,常在此片巡视的差爷。

众人见他先是扫视了周遭一圈,尤其将目光定在酒坊的那滩酒渍上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刺史将会列出可行的补偿之措,与灾情一并上奏朝廷,由圣人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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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天,贺七娘梳洗过后,熄灭油灯,散着满背发丝,单手撑住下颌倚靠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如水的月色。

白日里,得了卫士们接二连三的传话,街上各户面面相觑之余,倒也再没人有那闲心思,继续关注她寻鹤酒坊倒酒一事。

听过来人的话,街上的家家户户,各自不是忙着去领用药粉,就是忙着回去清点货物损失。

瞬时,就跟被倒进排水渠的那些酒香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余青蕊几人一合计,也派了余青伍带着小妹一块儿去街头排队,领了好大几包可以洒进井里的药粉,还有艾熏之物回来。

将艾草点燃,铺子、屋舍的里里外外都熏过一遍,贺七娘这才听着正在择菜的小妹,同康大闲话。

依小妹所说,那负责分发药粉的人说了,自即日起,城中将会每两日发一次熏艾。明日,还会在几处受灾严重的地方支起药锅,为大家分发药饮汤剂......

听着小妹的话,即便是打昨儿个起,看许瑾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康令昊,都不得不由衷感慨了一句,这许瑾听上去,似乎真会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儿......

拨了拨肩头垂下的发丝,贺七娘半掩着眼帘,脑内回想起前世之时,她所听过的,他人对“许瑜”最多的一句评价,便是那许侍郎,是个好官啊......

手指无意识捻着发丝搓揉,贺七娘盯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放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她被敲门声唤回思绪,贺七娘忙是下了炕,趿拉着鞋子打开门。

门外,正端着一碗热汤的余青蕊眼睛乍然沁出笑意,同她嗔道。

“见你未燃灯,还以为你睡下了呢。来,赶紧尝尝,刚炖好的,现在喝正是合适。”

嗅得熟悉的药味儿,想起傍晚时分,突然登门的远松,贺七娘虚虚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种种猜想挥退,侧身让了余青蕊进来。

“那位,倒是个心细如发的。这才稍稍松散了些,就遣人送来这当归、大枣之类的物件,还有这可以用来炖汤补身的鸡,又刻意让人来叮嘱了那好些事,确实也是有心了。”

余青蕊将汤搁到案上,举起火折子点燃油灯,轻声感叹着。

远松傍晚登门之时,除了送来了碗里用来炖汤的食材之外,还特意带了好几帖专治风寒脑热的药过来。

说是依着许瑾的吩咐,特意叮嘱他们,近期无事不要往医馆去,里头现下已是收治了好些突然发热的病人了的。

想来是怕贺七娘他们不肯接受,远松还特意让她不要多想,同其说了清楚,现下由他送来的这些东西,全都是许瑾嘱咐了鼎昌柜坊那边,让人备下的。

每一样,都没有耽搁府衙赈救灾民的人手......

远松交代完之后,就迅速离开,回了许瑾身边当差。但贺七娘却是捧着这些东西,愣愣站在门后许久未动。

昨日见许瑾那般形容,想来,他也是一直奔走在河堤两侧,忙得不眠不休的。这般情形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分神出来,吩咐人去弄来这些东西的呢?

缓缓饮下一口汤,犹自沉浸的自己心思里的贺七娘,听得余青蕊怅然叹道。

“七娘,眼下终是得了机会。我想同你,细说一桩往事......”

作者有话说:

许狗: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