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如其人?也就那样◎

盛夏,天将拂晓。

山林环绕,为夜化作墨影。天际泛青,点点星子绕月,月辉为云彩掩盖。

贺七娘今日得去一趟县城,因而特意起了个大早。

燃起油灯,打一盆沁凉的井水洗了好几遍,贺七娘整个人才彻底精神过来。

就着水中倒影,她将头发捋到胸前,用木梳一下下梳顺。

手执梳子一下下顺着头发,不知怎的,贺七娘却是想起阿耶还未失踪,许家祖母也还康健的时候。

她从未见过阿娘,而阿耶虽是酿酒做活的一把好手,但他那双大手,却实在是拿她一头乱糟糟的,还天生带了卷儿的头发,没得法子。

他只会一种女孩儿家梳头的法子,那便是跟编麻绳一样,去编她那头头发。

所以,自知事起,人家女孩儿梳辫子,她垂着一条麻花辫,人家女孩儿梳双丫髻,她还是垂着一条麻花辫。

等到贺七娘长大些了,自然而然的,她也就只会给自己梳这种辫子。

那时不懂什么美不美的,贺七娘从未觉得自己只会梳辫子,有过什么不对。

后来,她无意间,在许瑜那见了一张小小的,不过巴掌大小的画。

见了上头那云鬓高盘的美人,贺七娘这才明了,原来头发还可以梳成那样。

缠了阿耶许久,他都讲不明白那样的头该怎么梳。

而她自己也是鼓捣不明白不说,抓着头发揪来揪去,除了把自己扯得头皮疼之外,再无丝毫进展。

气馁之下,她连仔细梳那条辫子都懒得弄了。

日日顶着随便编的辫子,嘴撅得可以挂油壶一般,同她那不会梳头的阿耶怄气。

结果,还是许瑜从她阿耶那儿打听到了缘由,偷笑着把她哄去了他家,请许家祖母为她梳了人生中第一个好看的,盘在头上像两朵花儿一样的发髻。

那时的她,乐得别说睡觉舍不得拆头发。便是白日里帮阿耶酿酒,都要双手护住自己的发髻,生怕会弄坏那样好看的发髻。

到头来,也还是许瑜看不下去,主动同她讲好,之后每两天,都会请祖母帮她梳一次这样好看的头......

直到......

直到许家祖母重病离世,直到及笄前夕,阿耶失踪。

直到她抓着不再习字的许瑜从田头回来,握着他被锄头磨出血泡的手,一字一句。

“你必须去念书,你明儿就回书院!你书院每季的束脩,以后由我来付!”

“我会酿酒,阿耶都夸我酒酿得滋味好,我能卖酒赚钱,我能养活我们自己......”

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倒影中的自己,贺七娘将梳好的麻花辫沿着头顶盘好,然后裹上干净的帕子。

站起身掸掸裙子,她吹灭油灯,就着拂晓之际的微微天光,牵出驴子套好车,然后将备好的酒坛搬上去放好。

关门,落锁,伴着左邻右舍家中骤然而起的犬吠,贺七娘踏上那条熟悉的路。

往县城送酒的路,这三年以来,她不知道走过多少趟。

从一开始被借来的驴子欺负,载着她和酒坛直接摔进路边水沟。

到后来自家买来的驴子,连赶车都不必,就能稳当带着她走到目的地。

贺七娘自觉,她这几年不光酿酒的手艺有所精进,这赶驴子驾车的功夫,只怕也是能当半句炉火纯青了的。

一路走,一边窝在板车上啃着昨夜备好的干粮。

贺七娘理理衣襟,手心更是用力在怀中的那封信上按了按。

本以为方砚清少说也得两三日才能抽出时间帮她,谁知道,当天傍晚,他就将写好的退婚书信给她送了过来。

有些惊喜的贺七娘心急想看看里头是怎么写的,结果才来得及将叠得齐整的信纸打开,方砚清已是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就连她在后头连声同他道谢,他也没停下同她回话。

贺七娘只当他是另有急事,便也没有多想,只急着去看自己这甘霖一般降下的退婚书。

信纸之上,笔走龙蛇,贺七娘隐隐记得,许瑜曾同她说过,这种字体好像叫什么草书。

笔锋透纸,合着今决意退婚之句,还有贺七娘特地叮嘱的,让早些还钱的话,看上去就很有气势!

贺七娘乐滋滋地将信收好,想着正好去县城送酒的时候就可以找人把信送去东都。

因着向离家去寻阿耶的机会更近了一步,贺七娘深吸一口盛夏清晨微凉的风,觉得手中干巴巴噎人的干粮都好吃了不少。

当初,许瑜抓着她练字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往往能够体验出执笔之人的性格或当下的情绪。

现下看来,贺七娘觉得也不过如此。

不然,那样端正清隽的方夫子,怎么可能会写得这么一手潇洒飘逸,隐隐看上去还有些凶的字呢?

“哼,就知道你许瑜的水平也就那样。”

贺七娘心情颇好地就着前头拉车的毛驴的节奏晃了晃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嘴后,便连忙跳下车,赶着她的小毛驴,混进了进城的队伍里排着。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伴着盛夏一点点变得炽烈,挂上正空的艳阳,贺七娘终是顺利进了城。

先去到旅店,寻早先帮带过几次信往东都去的行商,贺七娘千叮咛万嘱咐地将信交给他,请他务必快些捎去东都。

然后,她才安心地赶着自己的驴车,将满车的酒载往县城顶有名的酒肆。

见掌柜试过新酒,满意地直点头,贺七娘拍拍身旁“哦啊哦啊”高声直叫的毛驴,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掌柜,我不久之后要出一趟院门,如今家中除开这一批新酒之外,还有少量旁的酒,您看,能一道帮我收了不?”

酒肆的掌柜姓李,同贺家父女相熟,已做过经年的买卖。

闻言,他不免诧异地看一眼身前这个长大了不少的小娘子,疑惑道。

“之前你阿耶不是给你定了婚事的吗?我听说,那后生是个有才的,早去了东都书院,只待来年春试。”

“你如今不在家安排安排自己出嫁的事,怎的要出院门?”

贺七娘闻言爽利一笑,同李掌柜解释道。

“不瞒您说,我一直在托人打听阿耶的消息。早前曾听行商们说,在往陇右道去的队伍里,曾有人见过形似我阿耶的人。”

“我打算去那边看看,万一,真的是我阿耶呢?”

李掌柜听过贺七娘的话,眼中担忧愈甚。

他同贺家阿郎也是相熟,这父女二人来彭城县之后做的第一桩卖酒营生,就是卖与的他。

后头贺家阿郎外出失踪,了无音信。

同他做酒水买卖的人,就成了眼前这贺家小女娘。

李掌柜虽说一开始愿意同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娘做买卖,为着的,是他们贺家酿酒的手艺。

可这三年相处下来,他看着她从半大的小女娘长成如今模样,也早已将她当成自家后辈。

眼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辈张口就是要远行寻父,而且一去,就是陇右道那样远的地方。

而且,在他看来,如今贺七娘只要踏踏实实待在洛水村,等着那许家后生考取功名以后迎娶她,还愁以后不能更好地打听她阿耶的行踪吗?

再者说了,三年了,贺家阿郎到底是生是死,又有谁能确定呢?

李掌柜心思百转之下,竟是皱着眉,半天没想出一句话来应贺七娘。

而贺七娘却以为他是在担心这样大批的收酒,会耽搁了他手中应付买卖的银钱。

因此,贺七娘忙是补充道。

“李掌柜您放心,我知道我这样会给您添麻烦。来时我就想好了,这新酒,我本来是打算按一千八百钱一斛的,如今我就按一千五百钱算与您。”

“至于我家中那些,我都会按照往常的价格,各降三百钱一斛算与您。”

“若您觉得不合适,可以告诉我一个您觉得合适的价,我都可以的!”

迎上李掌柜望来的眼神,贺七娘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揉了揉鼻头,喃喃道。

“只是我这一趟去的远,用钱的地方只怕也多。但是家中,实在是......”

作为一直同贺家打交道的掌柜,李掌柜自是知道,那许家后生念书的银钱,大多都是贺家父女供给的。

因而,便也猜到了贺七娘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长叹一口气,李掌柜摆了摆手,捋了捋胡子,一边吩咐帮工搬酒,一边同贺七娘语重心长道。

“你这小女娘一贯都有主意,我也就不再劝你什么了。只一条,出门在外,务必保重己身,寻你阿耶都是次要,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回来,知道吗?”

“你个半大的小女娘,从那浑身泥的搬了酒到我这来,长到如今,我便是仗着以往同你阿耶的交情,也是当得你一声阿叔的。”

“你要去寻你阿耶,我拦不得你,但你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

看着贺七娘骤然泛红的眼圈,李掌柜别开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又是一声长叹。

再转头,面上已是他一贯招呼买卖的笑。

“我这酒肆的客人们嘴都刁,只爱你贺家酿的酒。所以呐,你这贺家顶梁的小女娘,可一定得在我这酒卖完之前回来。不然,我这招牌到时只怕都要被拆咯。”

“至于价格,阿叔不占你个小女娘的便宜,我们全按往常的价格算。”

“然后你这回去准备的功夫,阿叔去给你寻一队往陇右道去的,靠得住的行商。你到时啊,跟着他们一块去。”

见李掌柜不待她应,已是风风火火地去安排。

贺七娘吸吸鼻子,揉一把身旁的毛驴脑袋,轻声低语。

“嗯!”

“会回的!”

“这一次,七娘无论如何,都会回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