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的银钱,何时归还◎

方砚清是半年前,由里正为乡里私塾寻来,专为适龄孩童们启蒙的夫子。

初到之时,就因生得面皮白,容貌俊,又说话行事文雅有礼,引得洛水村的大婶子小媳妇们,暗地里围观、打听。

便是贺七娘这般不爱凑热闹的,也曾在送酒去的路上,听同路的婶子们念过一路。

各个夸方夫子生得俊,十里八乡头一茬。

人人念方夫子学问好,不知谁家的女娘才能与其般配。

可眼下,这位松形鹤骨的文雅夫子,在贺七娘了然的目光里,却是一点点渐红了脸。

孩子们不知自家夫子昨晚曾挂在贺家墙头,上下两难,进退不得。

眼下,还以为是他们爬树偷桃的行为将夫子气成了这般模样。

心里愧疚,一个个再顾不得自己的屁.股。纷纷上前,围在贺七娘身侧同她道歉。

在孩童们迭声的致歉中,贺七娘只得是再从家中提出一篮新摘的桃儿分给他们,这才令孩子们相信,她是真的没有生气。

她在这头,给从矮到高自觉列队的孩子们分着桃子。

那头,方砚清则是拦住那打算离开的汉子,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

眼见那汉子往左,方砚清便也往左。汉子往右,方砚清亦拱手往右。

明明那汉子才是练家子,且身有官职,但偏生方砚清一错不错堵在他面前的模样,全无露怯。

“阿姊?”

看二人一不小心看得出了神,听得面前的孩童一声唤,贺七娘忙收回眼,继续给他们分桃子。

但那耳朵,总耐不住想听听,方砚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消多时,纵那汉子生得再是人高马大,眉眼凶狠,也招架不住毫不退让的方砚清,败下阵来。

勉强算得上是态度诚恳,终是同先前被推开的孩童,还有被冒犯的贺七娘道了歉。

做完这一切,汉子立马转身,同身后又恶狗撵一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经此一幕,贺七娘这才明白过来,他方才到底是在做什么。

也终于切身体会到,方砚清这人,温和外表之下掩藏着怎样一份执拗。

解了这桩啼笑皆非的误会,得过汉子嘀咕一句,“你这小娘子着实泼辣”。

并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对方砚清补充,各家的阿兄儿时都被贺家阿姊揍过的声音,贺七娘终是送走了这群闹得她头昏脑胀的皮猴儿。

目送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走远,方砚清正欲出言告辞,却是看清贺七娘垂在身侧的手,正兀自抖得厉害。

唇角抿直,方砚清停下动作,垂眸静立一旁,让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而贺七娘见了孩子们走远,觑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方砚清,心道挺好,这还免了她特地去私塾寻他的功夫!

本来,她就打算这两日抽空,去寻方砚清帮忙的。

她得麻烦方砚清,帮她写一封退婚书,赶紧送去东都!

贺七娘识字,也会写字。

可她那手字,属实,算不得好看......

而且她这一手字,其实,还是许瑜亲手教的。

以前,许瑜还没被县里举荐去东都书院的时候,他每日都会抽一个时辰的时间,教她练字。

可贺七娘性子急躁,本就不是块读书写字的料。

每每练字之时,她不是寻了各式各样的理由跑开,就是生生缠得许瑜气红了脸,再没心思压着她练字。

可如今既是打算退婚,贺七娘思来想去。自觉怎么也不想在这最后关头,还在许瑜面前失了面子。

若去集市找人代写信,她怕还没来得及离开集市,村里人就会知晓她同许瑜将要退婚的消息。

两家虽都是洛水村的外来户,但村里人对他们这桩婚事的关注,那是一点儿都不低的......

贺七娘想来想去,要找一个字一定写得好看,遣词造句一定有文化,还不会到处多嘴的人。

思来想去,好像,还真只有眼前的方砚清了。

正欲开口,贺七娘却是耳尖地听得一阵饥肠肚鸣。

见身旁这人再度红了个彻底的脸,贺七娘想起,村里人为着不耽误农活,孩童启蒙的课业,特地被安排在晌午时分。

心有所求,清了清嗓子,贺七娘将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状似寒暄。

“方夫子,你用过饭了吗?”

得了预料中的回答,贺七娘便顺势接道。

“正好,我正打算开饭。你要不嫌弃我家粗茶淡饭,就留在我这儿吃吧。”

村里人常走动,顺手添副碗筷留人在家吃饭,更是常事。

略一思忖,方砚清倒也没有推辞。

道一声叨扰,便也跟着贺七娘进院子,在院内的石桌上坐了下来。

贺七娘烫了饼子,又将先前放在灶上蒸着的菜端出来。

最后,甚至还提出一小壶酒,问方砚清。

“方夫子喝酒吗?”

“不擅饮酒。”

见他拒绝,贺七娘也没再劝。

大大方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二人停下对话,各自用起了饭食。

对面的方砚清许是饿极,他用饭的速度算不上慢。

而且,也全然没有同贺七娘暗自担心的那样,会变得拘谨之类。

方砚清坦然且满足的模样,就好像他是在自家用饭一样……

觑一眼碗中酒,贺七娘暗暗咋舌。

这倒的明明就是普通醪酒啊……怎么她又像是要醉一样?

什么他家、自家的?

呸呸呸!

昨晚那酒的后劲真麻烦!

端起酒碗,一口接一口地给自己压惊。

贺七娘藏在碗后的眼,仍止不住地往方砚清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

毕竟,她还真是头一遭见人用个饭,都这么……

额……赏心悦目?

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样子,说不出个缘由,但就是跟村里那些吃起饭来唏哩呼噜的男人们,不大一样。

一口口喝着碗中酒,贺七娘再度想起前世。

东都,春试出榜后,她也曾同许瑜打听过方夫子的消息。

许瑜那时只道榜单之上,并没有一个名叫方砚清的人,只怕是已经名落孙山。

后来,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她竟也再无多余的心思,去探听方砚清的事情。

如今想来,贺七娘只觉怅然。

也不知前世的方夫子,这样端方的方砚清,落榜之后,是回了洛水私塾,还是再去了别处......

用过了饭,方砚清将碗筷齐整放好,用帕子拭净嘴角后又将帕子叠整齐,放回袖中,再仔细将衣袖理好。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做下来,看得贺七娘瞠目结舌。

这方砚清还真是......一个,一个顶讲究的斯文人啊......

而方砚清悄悄看一眼贺七娘已经见底的酒碗,也是面露唏嘘,由衷赞了她一句。

“贺家娘子,好酒量。”

未免耽误正事,贺七娘麻利收拾好碗筷。

跨出灶间门槛时,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已经开口,同在石桌旁一动不动坐着的方砚清说。

“对了,方夫子,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嗯?不麻烦不麻烦!敢问贺家娘子,何事可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刻意忽视这人又开始咬文嚼字文绉绉的习惯,贺七娘大咧咧往桌前一坐,说道。

“帮我写一封退婚书,我要退婚。”

“退,退婚?”

一贯冷静自持,即便被那汉子薅住衣领也面不改色的方夫子,这会儿却是面露错愕。

略微细长上翘的一双眼,现下也因贺七娘的话,而讶异地瞠目而视。

之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收回自己的视线,掩饰般端起手边茶水凑到嘴边。

贺七娘被他这副样子逗得乐不可支,别过头拼命压抑不住上翘的嘴角。

原先单是知道方砚清这人,生了一双与他性子不大相宜的含情狐狸眼,莫怪能惹得附近的婶子媳妇们一个劲夸他长得好。

现下他诧愕不定的样子,倒是莫名像极了那农户家舍常有的,受了惊的小狗崽儿嗷地叫一嗓子,又慌忙摇尾为自己找补的模样。

平端无故的,就将这位性子、长相皆与洛水村不大相符的方夫子,拽进了满是烟火气的农家小院里头。

贺七娘心头窃笑,面上却是勉力维持住恰到好处的正经与淡然。

“是了,退婚。”

说罢,又像是怕方砚清多想一般,再添了一句。

“就是村里大家都知道的那个人,我要同他退婚。”

像是这才陡然记起了贺七娘未婚夫婿的身份,方砚清眼底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深深看了眼贺七娘,他眉头拧起,抿紧了唇,连带着就是上翘的眼角,都有些垂落耷拉。

“内里,可是有什么误会?亦或是,变故?”

村里人人皆知,贺家七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是在贺家阿郎未失踪前,为她定下的婚约。

方砚清初到洛水村没多久,就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贺七娘的这桩婚约。

自然,也知道了许瑜的身份。

知了他当年同祖母一老一小,自外地迁徙而来,得了同为外来户的贺家不少帮扶。

同为读书人,自也知道,那许瑜两年前过了解试。他被举荐入了东都书院,现正备着来年春试。

村中不少人戏言,只怕这贺家阿郎,当初就是为了让他这膝下独女做了状元娘子,这才会帮助许家祖孙的。

从这样的言论之中,方砚清自是不难看出,世人对这桩婚事的评价,总归都是好的,是羡慕的。

可如今,婚约双方之一的贺家娘子,却来寻自己,写退婚书?

这会的方砚清早没了之前的不动声色、我自岿然如山。

他面色变幻,以至于贺七娘一眼就从他那变化多端的表情和神色里,猜出了他的想法。

心知世人对她这桩婚事的评价,贺七娘也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我知道,不论是谁,都觉得这桩婚事里头,是我高攀了许家那位郎君。”

“之前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在我面前明里暗里地说过这事,他们无外乎,就是觉得我配不上。”

“纵然那位未来有光明大道,现在,我也不稀罕,我已决意退婚。”

说话间,贺七娘已然想起她目盲之后,刚到东都投奔许瑜时的情形。

无论是许瑜那些同窗惊诧的低语,还是那些贵女听似雅致有礼,实则夹枪带棒的笑语,她不知听过多少。

但那时,她总想着,自己是来投奔许瑜的,是来求他帮忙寻阿耶的。

她已经给许瑜添了麻烦,就必然不能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委屈,让他不快。

所以,曾经的贺七娘,都一一忍下来了。

可她现在,是不可能再去受这些委屈与贬低的。

她不愿,再被人用轻飘飘一句“不过是石头上的花纹,任人践踏”毁了她阿耶为她取的名儿。

她贺七娘,既能酿出世间烈酒,就定不能折在一个男人身上,再让人把她糟践进泥土里。

只待她退了婚,再解决掉暗害她瞎眼的人,她便启程去寻阿耶!

贺七娘因前世之事,面色已然变得有些难看。

而方砚清虽未应话,可乍看之下,他的脸色竟比贺七娘还要冷上几分。

缓缓站起身,方砚清一贯温润的声线罕见的清冷。

“既是贺娘子所托之事,我定然照办。”

“只是随身没有趁手的纸笔,我这便回书塾,斟酌写好后,再送与你过目。”

方砚清说完,冷冷转身,抬脚欲走。

贺七娘本还在担心,怕他认死理,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谁知,他竟是二话不说应下。

贺七娘弯眼一笑,心道方砚清果真是个好人!

转念想起昨晚清点私几存银时的囊中羞涩,她追上一步,同方砚清高声补充道。

“对了,方夫子别忘了!务必多帮我写上一句......”

“什么?”

“借你的银钱,何时归还!”

对上方砚清不明就里的眼神,贺七娘讪讪解释道。

“就是,就是这些年,我阿耶失踪之后,我酿酒供他读书花费的那些银钱,让他别忘了还......”

话音才落,贺七娘就眼尖的发现,方砚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似是气极,方砚清听罢,竟连一声告辞都没,只应了声好,便快步离开。

而院门前的贺七娘见状,虽不明白他为何生气,却也心情好得不行。

眼珠滴溜溜一转,贺七娘翘唇轻笑,暗自腹诽。

哼。

先下手催你还钱,我报复不了你,我还膈应不了你吗?

作者有话说:

方砚清:滴!好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