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
雨打轩窗, 疾风横扫,自门窗缝隙中钻进的潮气弥漫,令未灭的那盏烛火不住跃动, 在帐前映下不住晃动的光影。
拥着新换的薄被,一贯在月事来临之际很是贪睡的贺七娘, 却是昏昏沉沉, 睡得极不安稳。
衬着外头风吹雨打的动静, 睡意无形化作一双巨手,捧着贺七娘的身子,举高、放低。
时不时在迷迷糊糊间突觉身子被骤然抛下, 惊得她一瞬惊醒,翻转过身子, 意识却又再度为睡意所侵蚀。
卧不安枕, 随着外头隐约响起夏雷阵阵,贺七娘更是窝在被子里头,辗转反侧,连最后的一丝睡意都无法安定落下。
贺七娘也不知道, 她眼下这般的反常, 到底是因为纵使换过榻上物件,鼻前仍能时隐时现地嗅得许瑾身上的气味, 还是为着她心头似阴云一般越扩越大的担忧。
又是轰隆隆一记惊雷落下, 剧烈的响动, 似乎连带着桌案上的茶盏都被震动得发出轻响。
贺七娘拥着身前的薄被坐起身, 缓了口气, 随即利落地从榻上翻身下地, 踩着鞋子来到窗前。
推开窗, 滂沱大雨溅打在檐下花木之上, 飞溅起的细末雨水似薄雾一样扑面而来,落在她的面上、手背上,凉凉的,叫人不大舒服。
入目之处,黑云压顶。
天际忽地闪过一道紫芒,灵蛇一般蜿蜒划过折罗漫山山脊的闪电落下,将黑漆似蛰伏巨兽一般的山脉照亮。
下一瞬,更大的雷声砸向伊州城,隆隆巨响,唬得贺七娘都下意识捂住了她的耳朵。
捂着耳朵往后退了几步,贺七娘探眼再看一眼外头,院子再次为墨色侵染,只有窗下的花木暗影,若隐若现。
“哈......娘子?”
外间响起妇人夹着哈欠连天的询问,贺七娘也不知到底是雷将人吵醒的,还是她在屋里的动静将人给吵醒的。
但到底是知晓,许瑾没顾她的阻拦,到底还是安排人守了在外头。
心间略微有些不适应,也略微生出些许的异样情绪,贺七娘抬手关上窗,拿起未灭的那盏烛火打开内室的门,朝外问了一句。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妇人批衣起身,将外间的烛台一一点燃,而后打着哈欠回道:“回娘子的话,已是卯时初了。”
闻言,贺七娘眉梢微动。一夜难眠,竟也已经这个时辰了吗?
将手中执着的烛台搁下,她一面将方才随手披上的外衫系上,一面走到外门前,将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刺史他们可回了?”
“还没呢。”
见这位昨日突然登门的娇客有往外去的架势,妇人连忙捋了捋自个儿有些睡乱了的发髻,然后将搁在角落里的风雨灯点燃,提在手中。
“不过在丑时前后,前院听着是有护卫回来过。然后院儿里头先前剩下的护卫,大多那趟都被叫出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听着有人回来。”
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贺七娘打开门朝外走去。
这场着实异常的雨,令她心底的担心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苗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生越大,怎么都没法忽视过去。
她必须得去外头,亲眼看看情况。
沿着廊下快步行走,四周的潮湿水气如同蛛丝密布,一过身,便沾上裙袂与露在外头的手背、脖颈。风中满是湿润润的泥土腥气,叫已经适应了伊州干燥天气的贺七娘极为不适应。
天空黑沉沉像是一口被倒扣着的锅,时不时有利刃一般的闪电划破天际,一瞬照亮脚下的路。
风雨灯在这暴雨狂风中左右摇摆不停,持灯的仆妇紧紧跟在贺七娘身侧,倒是没有出声劝她停下。
随着她们与前院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传来的嘈杂与吵闹声,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似从院墙外远远传来的动静里分辨出哭喊,贺七娘心下一凛,当即提起裙摆,快步跑了起来。
堪堪跑到院门前,恰有一道闪电落下,贺七娘定睛一看,在门槛与门的缝隙之间,竟有浑浊的水正一股股漫进来,且有着越来越急的趋势。
“这是?”
喃喃自问,下一瞬,想起伊州城那条横贯东西的河,贺七娘陡然明白了过来。
眼下竟是因暴雨生出洪涝来了!一贯干燥、少雨的伊州城,竟是发起洪涝了!
看这情形,想来外头的洪水已经淹上了街道,那酒坊!
心中焦急,贺七娘当即准备麻烦妇人为她寻身雨具,打算赶紧回酒坊看看。结果一回眼,却见妇人面上露着疑惑,并呆呆站在一旁对着门下漫进来的水嘀咕。
“这雨水,怎么还从门外头灌进来了哩?这门槛也不低啊。”
转瞬想起许瑾出发前所说的话,贺七娘试探着问:“婶子在伊州想必也挺久了吧?可见伊州下过这样大的雨?或者说,那城里的河,可曾涨上过堤岸?”
妇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明白了贺七娘话里头的意思后,更是笑着连连摆手。
“哎哟!娘子是说当心发洪涝?娘子说笑了哩,我们这伊州呐,一年四季也就这个时候会下下雨,那河水怎么可能会涨到堤岸上头来哩?想多了,想多了哟!”
恰是这时,门外响起更鼓隆隆、久未停歇,伴随而来的,还有门外打更人高声的呼喊。
“起了!起了!河漫了!涨水啦!起了!起了!赶紧起了!河漫啦......”
打更人的呼喊声渐渐行远,妇人脸上尚未褪去的笑意一时僵住,继而六神无主地看向贺七娘,嗓门儿由小到大地嚷了起来。
“河这就漫了?河,这就漫上街来了!哎哟,快起了!河漫啦!”
宅子里剩下的仆妇和零星几个被许瑾留下的护卫尽数奔来前院,贺七娘看一眼那些护卫身上沾的泥渍,猜想他们应是在发现不对后就已经动手在填沙土泥袋,当即也是将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静一下,静一下!婶子们听我说,听我说......”
许瑾院中的仆妇大多是在厨下做工的,一个个虽是久居伊州,没见过什么洪涝,但胜在各自都有一把子力气,且干活麻利。
安排剩下的护卫各自带上几名仆妇,利用厨下攒着的米粮麻袋,填了沙土后,垫在各处与街道相接的门槛。
贺七娘看一眼被打开的前门外汹涌漫进来的泥水,还有外头不住奔走的人,拿起仆妇们备好的蓑衣和斗笠穿上,提起风雨灯,顾不得旁的,淌水往外走去。
“娘子?”
“我回酒坊看看......”
切切实实地踏上外头的街,贺七娘才知道,这场由暴雨带来的天灾,只怕比她先前所想象地,还要严重得多。
宅外的门槛本就立在两三阶的石阶之上,所以从里头看去时,倒也不会觉着外头的水淹到了一个多么夸张的地步。
可等她淌进水中,及膝的泥水瞬时打湿蓑衣和裙摆之后,贺七娘这才切身感知到,伊州城即将面临着的,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泡在浑浊的赤黄泥水中蹒跚前行,蓑衣挂上泥浆,压在身上愈发的沉。身边渐有人慌不择路地窜过,更是使得泥水飞溅,让过往之人尽数变得越加狼狈。
水面上,间或有破碎的木板,瓦片,亦或是结成凌乱一团的稻草飘过。
贺七娘一步步往酒坊所在的街巷走去,更是想都不敢想,这般暴雨连同河水的浸泡下,那些完全靠黄土砖砌起来的矮屋,又会变成怎样一副田地。
曲室里才被她晾上的曲砖她都已无暇顾及,眼下,只求老天开眼,快些止住这场雨,好歹让这座城度过眼下这一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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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远的路程被贺七娘渡出了跨越千山万水的架势,等她看见寻鹤酒坊的牌匾时,天已大亮,罩在伊州城上空一天一夜的乌云,终是散去了稍些。
街上的商贩们当时更早一些得了消息,如今正一个个将裤脚挽起,齐齐上阵,扛着麻袋将各自店前的门槛垒高。
酒坊前头,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道身影也正忙个不停。
康令昊左肩扛了一袋,右手下偏还夹了一袋,眼下正冲旁边咬牙想要搬起第二袋的余青伍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亮白的牙。
而余青蕊正带着小妹一道,用扫帚器皿等物将铺子里漫进去的水往外头倒,来宝则摇晃着尾巴,嘴里叼着一块抹布,跟在小妹身后指打转。
以她的角度望去,仍能清楚地看清他们被积水和雨水打湿的衣衫。康令昊和五郎两个因为要往返街头搬运沙袋,更是满身泥泞,看上去像是刚从田地里爬出来一样。
双眼没来由一酸,贺七娘忙是别开脸,用已经湿了大半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才继续往店前行去。
走过这段路,早先因为那碗当归鸡蛋而散去的坠痛已然再次显出苗头,贺七娘掩在蓑衣下的身子隐隐冻得有些发抖,但她也咬牙忍了下来。
正是此时,放下肩上的沙袋,正打算再去搬上一些过来的康令昊发现了她的存在。贺七娘眼看着他双眼骤然亮起,然后咧着那口在满脸泥浆衬托下变得更白了的牙,高举着双手挥舞。
“贺七!贺七!你快看,我们手脚快吧?”
原本还有些感伤的情绪顷刻化作泡影,贺七娘对着咧嘴淌水奔来的康令昊大大翻了个白眼,然后往后避了一步,抬手做出阻止的手势,大喊道。
“你别过来,你动静太大,水全践我身上来了。”
讪讪停下脚步,康令昊像只身型强壮的猎犬一般跟在贺七娘身后,都不用她开口,就絮絮叨叨地将眼下的一切都解释了个清楚。
“贺七,你都不知道,那会儿天都还没亮,街上还有巷子里就有好些当差的挨家挨户地拍门,说是桥垮了,河漫了,让各商户赶紧起来守着铺子。”
“然后我从邸店一跑过来,就发现五郎这小子连余娘子她们挖出的沙袋都拧不动,好半天,我们才把后巷的门口收拾好,没让水把后头院子给彻底淹了。”
“嚯!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把门垒好,那水就涨得这么老高了!后头我们到铺子里来准备想法子垒门,才发现街头已经来了好些当差的在安排沙袋那些了。”
“听说,是昨儿个夜里刺史带人巡河时发现了不对,立马就安排了手底下的人,这才免了咱们这些商户倒大霉的......”
贺七娘从及膝的水中迈出,正抬腿打算跨过门槛上垒着的层层叠叠的沙袋,闻言,也是愣了一下。
侧目,看一眼犹自在夸赞这次来的这个刺史是个踏实干事之人的康令昊,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个念头。
如果,康大知道他现在夸个不停的刺史,就是他打听回阿瑜的消息后,小声嘀咕着骂了小半个时辰的“方砚清”的话,也不知道依他的性子,会不会用跟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酒坊门前?
看一眼被沙袋折磨得脚下都开始打颤的五郎,贺七娘自觉暂时还不能让康大给自个儿吊死,当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迎上前来的余青蕊还有小妹笑了笑以示无碍,贺七娘淌着店内淹到脚踝的水,径直奔向后院,打算去牵她那已经养尊处优大半年,没有干活的驴子。
虽说能悄悄把康大当驴子用,那到底,也还是太不道义了些不是?
进到后院,贺七娘靠墙站了一会儿,咬住下唇,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她深深吐了好几口气,这才好不容易缓过这阵疼痛。
这才去牵了她的毛驴儿,淌水绕到前院,在康令昊吱吱哇哇的乱叫着“我怎么这么蠢,放着驴子不用”的喊声中,强忍着往街头分发沙袋的地方淌去。
捏捏毛驴的毛耳朵,贺七娘在一人的助力下,吃力地将沙袋搬到驴子的背上。
顶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个身着黑衣的人,好似有些面熟。
正想着是不是该避开,躲到别人那边去领沙袋,身后,却在雨声嘈杂中,仍非常清晰的响起连串的见礼声。
“刺史......”
“许刺史,您来了......”
“郎,郎君......”
她面前这位,正抱着沙袋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也是嗫嚅着唤出了口。
作者有话说:
康大:啊昂~~啊昂~~~~
护卫甲:完了~~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