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了一半的木簪子◎

打趣的话脱口而出, 贺七娘发现方砚清明显懵呆了片刻。

待看清她面上揶揄之色后,这才将唇角弯起一道弧度,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并提住袖摆,抬起手来。

视野中, 方砚清将手指曲起, 朝她额前伸来。

贺七娘下意识闭紧眼, 脖颈微微向后缩起。谁承想,她预料的前额痛感并未传来,反而是被她夹在怀里的小来宝, 突然唔唔地哼了一声。

她懵然睁眼看去时,方砚清的手指甚至都还没能完全离开来宝的小脑袋。

可怜兮兮地回头, 来宝扑腾着后腿, 将身子挤到她手下,往她的怀里拼命钻,眼底也写满了委屈。

“让你皮。”

若有所指的话语入耳,贺七娘轻哼一声, 然后将来宝捧高, 嘴里嘀嘀咕咕,且同它蹭了蹭彼此的鼻头。

方砚清似也不想同她计较, 只眼底带笑, 招呼道:“进来。”

“哦。”

心知他们这礼今日定是非送不可了, 贺七娘将下巴抵在来宝头上, 看眼店内已经快步迎上前来的柜坊管事, 讷讷应了声, 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被引到柜坊二楼最靠近里侧的一间屋子,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进去。一抬眼, 便看到了搁在桌案上的木托盘,里头放着好些首饰。

“这是?”

贺七娘探头往那处瞧了一眼,下一瞬,便被那托盘里的翠羽明珠晃得飞快移开了眼,并暗自咋舌。

这便是当初在县城理那间最大的金楼,她也没能见过这样多的钗环首饰啊。

箍紧怀中的小来宝颠了颠,贺七娘悄悄瞅一眼方砚清。

进屋后,他已一脸淡然地一展衣摆,正襟端坐于一旁的坐塌上。现下手上已端了一盏茶,正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水光挂在他的嘴唇上,看上去......

贺七娘别开眼,下意识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嗯,干干的......改日,她还是去脂粉铺子里买盒膏脂擦一擦吧。

这时,已然放下茶盏的方砚清也淡淡开口。

“为娘子介绍一番。”

那管事以为他是在同自己吩咐,当即拱手行礼,正待上前。却见一直跟在贺七娘身后一步的栴檀闪身上前,挡在了管事与贺七娘之间。

栴檀单手比过那盘饰物,眉宇中隐现一丝不满的神色。

“都是城内各处金楼铺子挑选出来的,虽样样皆有,但确实少了些。”

另一边,管事已在方砚清的示意下退出外去。随着门扉吱呀一声响,屋内随之静了下来。

贺七娘压根儿不敢细想栴檀的言下之意,梗着脖子将视线从那盘珠光宝气上移开,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栴檀,希望她能直接点出哪一样是他们口中的“谢礼”。

可等了半晌,也没见栴檀再说出旁的。贺七娘心中,忽地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右手颤颤伸出,贺七娘将手指从左点到右,语调干巴巴的。

“这些,都,都送我?呵呵,一定是我多想了......”

偏栴檀一脸自当如此的表情,使得贺七娘口里未及出口的“吧”字细若蚊蝇,眉心微蹙,眼睛滴溜溜转着,满面的不知所措。

岂料栴檀见到贺七娘这般模样,看上去好似一点都不开心,当即也是拧起眉,同方砚清行了一礼后,果断转身朝外走去。

“果然没有能让娘子喜欢的,我这便让人从东都快马送来。”

“不是,栴檀,我不是......”

往前跑了两步,贺七娘来不及拦下栴檀,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方砚清,希望他能阻止栴檀。

结果,方砚清却仿若未见。

只缓缓站起身,走到搁着首饰盘的案边停下,然后手指一一点过盘中的首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在贺七娘期待、焦灼不安的目光中停住手。然后拿起手下那样,一脸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除这样之外,其他确难入眼。栴檀说的没错,还是让东都那边送些过来的好。”

“怎么连你也这样?”贺七娘抱怨到。

在她幽怨的视线中,方砚清步步靠近,走到她面前停下。他的视线停留在她发间,似是在盘算琢磨什么。

贺七娘的目光则落在他的指间。那里,正捏着一把银色的插梳。

这把被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插梳呈半月形,白银为底,梳背上细细錾刻出鹦鹉及唐草忍冬的纹样,还用湛碧的透亮宝石嵌在上头,充作鹦鹉的眼睛。

虽不像别的饰物一般为金玉材质,但这插梳的錾刻手艺极佳,胜在整体灵动精巧,令人心喜。

逼自己将视线硬生生从那插梳上移开,贺七娘自知无法说服二人关于“谢礼”到底应不应该,只得硬着头皮找出个别的理由,用以谢绝这些明显贵重到不行的首饰。

“二郎你也知道,我如今得同人做买卖,日日酿酒,干得都是卖力气的活,而且也经常在外行走,若佩戴这些华贵的首饰,昭现我女儿家的身份,这实在是不大合适。”

早先马场那套胡服就没一个人肯接下她的钱袋,甚至栴檀只要一发现她有掏出钱袋的趋势,立马就会转身离开。

若现在她再收下这些首饰,那她以后又该用怎样的态度同方砚清相处。

正有些闷闷不乐,耳畔却有一道挟了淡雅香气的暖意拂过,贺七娘一时愣在当场。

怔怔抬头,她用目光将方砚清笼罩。

他半垂着眼,手里好像还握着那枚插梳。他沿着她的耳侧,正慢慢将那插梳别进她的鬓发。

梳齿徐徐划过她的头皮,他曲起的手指关节擦过她的耳朵上沿。似在那处留下一簇火,顷刻间,便将她整个人点燃。

“二郎,你......”

慌乱无措地往后移开一步,贺七娘垂眼避开耳畔的手。

拉开彼此距离后,她一手本能地抚上自己的鬓边,掌心内果然嵌入一把华贵的插梳。

松了一只手,本就不老实的小犬一个扑腾,从她臂间滑下,落在地上,满屋子好奇地乱跑着。

身前,方砚清已经收回手。

只指腹处还有发丝的触感残留,方砚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

将目光从贺七娘烧红的耳畔移开,方砚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后背也猛地窜起了一股热意,烧得他有些难耐。

果断转身,大步走回坐塌前,他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平息了好一会,这才背对着贺七娘,开口说道。

“是我考虑不周,确不该送这些太过华贵显眼的金玉之物予你。你一人独居,若外出行走时引了旁人恶意,确实危险。”

“但......这把梳子,很合适你......”

听着方砚清的话,将指腹按在梳背上缓缓摩挲,贺七娘讷讷道:“我在外酿酒卖酒,不,不合适的。”

当年阿耶失踪,为谋生计,她推着酒到镇上市集售卖时,曾遇过几次地痞流氓,也听过一些流言蜚语。

贺七娘自那之后,便知晓她本就生得与人不同,若再装扮得显眼一些,那有些话只会传得更难听。

这也是后来,她日日只穿棕色葛色一类的衣裙,便是缠发的巾帕也用得是灰扑扑颜色的原因。好在她本就只会梳那一种辫子,也可借此安慰自己,这样装扮省事,也省钱。

当初,她能说笑一般将这话说与许瑜听,可眼下当着方砚清的面,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贺七娘心头有些闷,低头用手指扣着身上葛色的袄子,不再去碰那把与她格格不入的插梳。

他应该能懂她想说什么的吧?哪料,方砚清只是转身再度走到她的身边,微垂了头,将视线落在她的鬓边。

娓娓道来的话语间,却满是令她险些落泪的温柔。

“我阿娘在世时曾说,女子之身投入这世道,虽有太多不易,但纵为女子,当也有一番属于自己的自在逍遥。”

“若依我之言,七娘你若胡服男装,可。你若簪钗华服,可。你若恣意纵马,可。你若当垆卖酒,更是不无不可。”

“你阿耶远走,令你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我知你定是受过委屈。但眼下,只要是你喜爱的、想要的,你尽可直言。”

方砚清一面轻声说着,一面从袖间掏出帕子。却又在手即将碰上她脸颊的一瞬顿住,转而往下落了落,将帕子递到她手边。

并自嘲般开口说道:“再者说了,那厉害的商户娘子,你难道还未见过?你那酒铺旁边的胡人娘子,咳,就挺厉害的。”

想到隔壁的安氏娘子,在见过方砚清一面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连续登门三道来送吃食借用具,贺七娘破涕为笑,险些笑出声来。

掏出自己的帕子,贺七娘摇摇头。

“我今儿带了。”

擦干泪,她再度抬手按了按鬓边的插梳,做了决定的同时,也抿唇羞赧地笑。

但这“谢礼”一说......眼珠灵动一转,贺七娘有了主意。

“那我就收下这把插梳,权当是你送的生辰礼了。至于旁的,你可赶紧收好吧,我看着我的心都突突直跳。”

“而且,今后你也不能同我说什么谢礼之类的话,且不论什么救不救的,我们即为友人,这都是应该的。”

“友人?”

方砚清转了转手上的戒子,尾音微微上扬。

“嗯!方砚清是贺七娘极为珍视的友人!”贺七娘直视方砚清的双眼,很是镇重地说到。

“啧,那好吧。”

“你又啧?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没有。”

方砚清避开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贺七娘,弯腰抱起正满屋子乱嗅乱跑的来宝,指尖轻点在它鼻头,疏眉展眼。

“怎敢?毕竟七娘可是会在彭城司法佐面前提刀的人,来宝,你且说对吧?”

“方二郎!”

“我们回吧?若回得慢了,栴檀可就抓着远松往东都送信去了。”

“那咱们快走,快走!哎呀,二郎你快些,当心我待会叫安娘子过来饮茶。”

————

腊月初九,伊州终于迎来雪后初霁的天气,冬日的阳光洒在雪上,银雕玉砌。

栴檀他们这段时日一直暂住她家,不过在方砚清的坚持下,贺七娘早已搬回了正屋,彼此歇息的屋子又调换了一趟。

贺七娘这几日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件,倒还特意为她自己添了一架铜镜,搁在临窗的矮桌上,旁边搁着新买的膏脂。

揽镜将头发编好、盘好,从亲手缝的布袋中取出那枚插梳,仔细别进发间,贺七娘侧头看了看,银色的发梳别在她盘起的麻花辫旁,很是精致。

打定主意等到年后余娘子再登门,一定要学几个盘发的样式。贺七娘穿好保暖的鞋子,快步去了储酒的屋子。

前儿个酿的那瓮酒,已可开坛了。

打开封口,贺七娘用手拢在瓮上扇了扇,闻得醇厚酒香,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随即将竹勺伸进去,打出一勺酒,倒在碗中。

入口的酒液甘洌中带了微甜,贺七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果然,运水、带曲的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

打算将这酒分坛封好,来日好送给方砚清他们,贺七娘忽地想起,她备的酒坛还在方砚清所住的东偏房没有拿过来。

方砚清他们又忙了起来,日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她都睡下了,才能听到来宝欢快迎人进屋的嘤唔动静。

怕今晚又等不到他们回来,贺七娘走到偏屋门前,掸了掸裙摆,又抿了抿头发,这才推门进去。

一进屋,便有方砚清身上的淡香隐隐袭来,贺七娘在这片阳光未能闯入的阴暗中有些昏昏然。

记得那些提前备好的酒坛都被她一一码放在靠火炕内侧的墙角,她绕过方砚清早几日搬来的箱笼,弯腰去搬酒坛。

一一将酒坛挪到屋子中央,正准备去取最后一个。叮啷一声,眼下银光一闪,却是鬓旁的插梳落下,恰好掉进了方砚清裘衣挡住炕沿下。

“哎呀!”

着急去捡梳子,贺七娘一手搭在炕沿,用力往下探手。谁知猛地身子一偏,却将搭在上头的裘衣给带了下来。

瞬时都忘了去捡梳子,贺七娘慌忙将裘衣捡起,抱到怀中拍打检查,生怕弄脏了哪处。

眼角余光却是一瞬瞥见被裘衣罩住的,一本反扣着的书。以及书下露了一半,周身泛着润泽光芒的木簪子。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迟到了迟到了~~~7点多才开完会~~哎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