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你的生辰礼◎

朔风猎猎, 卷过檐上积雪,似白蝶振翅,扑簌落下, 歇在来往之人的发梢、眉间。

贺七娘跟在方砚清的身后,沿着他留下的足迹, 慢慢地走。

用过午食, 他打发了远松帮继续收拾前头的铺子, 单唤上她带着栴檀,一起出了门。

追问也只说有事需劳她走一遭,旁的再不肯多言。

皮毛缝制的短靴踩进皑皑白雪,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逗得印了一路梅花爪印的来宝好奇地停住, 左右歪了歪头, 带动高高竖起的毛茸耳朵弹晃。

这小家伙察觉他们要出门,率先奔了出来,停在巷口倔强地望着他们,怎么哄也不肯回去。无法, 便也只得带上它一道。

这会儿, 来宝跟着那嘎吱的动静听了一路,满是疑惑的琉璃眼也越来越亮。

趁着方砚清脚步暂缓, 它将前身俯下, 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的脚边, 晃了晃后臀, 嗷呜一声跃起, 虎扑到他的脚边, 把那靴子整个抱在了怀里。

沾满雪的脚爪按上黑色短靴, 留下一枚雪花所画的梅花。

发现嘎吱嘎吱的动静果然消失, 小来宝兴奋地撤回爪子,沿着方砚清鞋边的雪往里头扒了扒,又拱了拱,想要揪出自己的目标。

结果却除扒了一小捧飞散的雪外,一无所获。

来宝围在方砚清脚边转来转去,唔唔地哼。两眼也牢牢盯住那洼被踩在脚边的雪,似是在疑惑,声音怎么没有了?

当贺七娘探究的目光,再一次从捣乱的来宝身上移到方砚清身上时,看似轻晃脚尖,在认真逗弄小犬的人慢声慢调地开了口。

“看什么?”

顺道,他还缓缓掀起眼帘,眼神清凌凌地朝她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被偷看的人逮了个正着,贺七娘下意识将眼神躲闪开。

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般反应未免也太过做贼心虚,好像她才是那个心里可能有鬼的那人一样。

蓦地将眼神收回,贺七娘微微瞪大双眼,直溜溜对上方砚清的双眼。

狐疑地打量着方砚清,她眉头微蹙,连带着眼尾都往下落了几分。偏方砚清其人面对这般视线,不光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贺七娘的嘴唇,不自觉地抿紧。兴许,真的是余娘子认错人了呢?

前头在铺子里,本是过来探望她一下的余娘子见着方砚清离去的背影,面上血色竟一瞬褪去,眼神张惶无定,语调微颤,整个人仿若惊弓之鸟。

虽说余娘子在听过她的回答,知晓方砚清名姓,以及其人是从东都而来,先前暂居洛水村当了一段时日的夫子之后,总算是慢慢镇定了下来,但贺七娘仍是觉着这里头有地方不对劲。

即便只是见着一个背影都怕成那般模样,贺七娘想到余娘子那副神色仓惶的样子,拢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她紧盯方砚清的眉眼,直截了当地问。

“二郎之前可曾到过蜀地,剑南一道?”

方砚清神态自若。

“虽常有周游之举,但不曾到过。”

“那二郎可曾认识一位姓余的娘子?人于余,年岁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娇小......”

“七娘若是心有疑窦,不妨直说。”

用脚尖垫在来宝的腹下,方砚清抬脚将这俨然已将他的靴子视作猎物的小犬托到一旁搁下,目光深沉地打断了她的话。

“既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了。你莫不是心中有鬼?”

贺七娘的话被打断,只觉方砚清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乍时一手叉上腰,眉头皱起,两眼瞪着方砚清。

这副模样落进身旁俩人的眼中,恍觉身前像是突然冒出了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凶巴巴的,但偏看上去也没什么杀伤力。

心道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性子急躁,面上却是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方砚清用脚继续拨开又一次扑上来的来宝,转而同栴檀吩咐道。

“贺娘子既不信我,你且同她说。”

说罢,他还故意摇了摇头,对准贺七娘所在的方向,感慨了一声。

“怎就生得这般执拗呢?”

继续用脚颠了颠一来一往得了趣味的来宝,方砚清将手背在身后,拇指捻着戒子转了转,悠悠然再补上一句。

“说你呢,来宝。”

贺七娘前一刻还在因为方砚清对栴檀所说的话生出些许惭愧,觉得是自己言行冒犯了他。后一瞬,便两眼沉沉盯着好似全心逗弄小犬的方砚清,将嘴唇抿紧拉直成一条线。

她真的,很怀念最开始的方夫子——那个趴在她家院墙上,脸红得跟身后晚霞似的,瓮声瓮气找她借梯子的方夫子。

等等,借梯子?

脑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贺七娘下意识觉着不对劲,正想将其揪住,身旁栴檀的话却再一次打断了她的思路。

“娘子,郎君虽到过江南、山南一带,但从未踏足过剑南道。”

“然后个子矮,二十来岁的女娘子虽也有见过的,但并无一个姓余的。我记着有姓赵、李、程......”

“栴檀!你可以安静了。”

方砚清不无头痛地打算栴檀的话。否则,他真的怀疑她会一个个将他们行走办差时遇到过的,所有符合贺七娘所说特征的女子,她们的姓氏都点出来。

这次,是真情实意地长叹了一口气。方砚清注视着一脸彷徨,脚下一蹭一蹭挪到他身边来的贺七娘,心下暗道。

怎么每次一碰上贺七娘的事,他,连带他身边的人,就都会变得不正常了呢?

方砚清心中所想贺七娘自是不知,她只是面对眼底写满真挚,隐隐透出“娘子你问吧,我可以确保绝对无人姓余”之意的栴檀,莫名生出真是对栴檀不住的感想。

真是难为栴檀了,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的姓氏......还有方砚清,她好像又误会他了。

这短短一天一夜,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磨磨蹭蹭凑到方砚清身边,贺七娘觑一眼他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举到脸下,双手合十。

“二郎对不住,我只是,嗯,胡思乱想了一些事。但是,你......你不会同我计较的,对吧?”

努力想要摆出偶然见过的,余娘子的幼妹犯错后同其致歉的可怜表情。

但贺七娘到底遭不住长久保持那般表情。她飞快垂下头,一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裙摆,下定决心。

但凡方砚清敢在这时发出一声类似于啧、呵的声音,她现在立马就掉头跑回家,把自己锁进屋子里再不见人。

好在方砚清怔愣一瞬后,很快就转过了头去。他单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而后不在意地回了句。

“无碍,你确定了就好。”

刻意忽视掉方砚清面容一瞬间的扭曲,贺七娘脸红耳热地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衣摆,不再试图追问。

看来,的确是余娘子认错人了。

就是不知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让她怕成那样?

方砚清平复掉忍俊不禁的情绪,好歹勉力没有笑出声来。

只在贺七娘低下身子,去收拾浑身挂满残雪、已经毛发濡湿的来宝时,微眯起眸子,目光冷厉。

姓余,剑南道?

可惜,他的确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但在他的印象中,倒是曾在殿下身旁见过一个出身剑南蜀地,姓佘的女娘子。

那位佘娘子的消失,倒是让一再对大长公主忍让三分的殿下,头一遭在朝堂上对其针锋相对,连折大长公主三员助力。

现在看来,殿下百寻不得的人,倒是很有可能藏身伊州,并且出现在了七娘身边。

“二郎,你怎么了?可是伤口?”

拿帕子把来宝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的贺七娘将小犬牢牢控制在怀中,抱着哼唧撒娇的小东西停在雪间,暗含担忧地出声询问。

簌簌飘落的白雪似沙,落在她的肩头。

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鼎昌柜坊。

方砚清上前两步,走到贺七娘身前,不容拒绝地抬手,将她肩头的雪花拂开。

而后才继续迈开步子,与她并肩同行。并淡然开口,道出他此行唤她出来的目的。

至于那余娘子还是佘娘子的,本就与他无关。谛听暗属堆积的事务日不暇给,他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操心殿下的女人。

“远松认定是你在昨夜救了我,觉得我应当送你一份谢礼,聊表感恩之心。”

“我救了你?用什么救的?我那软得差点爬不起来的腿吗?”

听到方砚清的话,贺七娘小脸皱成一团,一面自嘲着推辞,一面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方砚清。

嗯......那她再看一眼栴檀......

很好,这俩都是面无表情......

从二人的面无表情里看出他们的势在必行,贺七娘也敛去自嘲的表情,摆出一副跟他们相差无几的表情,继续说道。

“远松不清楚情况,二郎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哪里来的我救你一说。若不是你的话,那人抬手的第一刀就已经将我送去黄泉了......”

栴檀上前一步,将她和远松共同认定的事实说出。

“娘子解了郎君的头疾。”

不然,郎君很可能会因为头疾发作,将那些蒙面贼人尽数斩杀,连一个活口都不给他们留。

那到时候,请君入瓮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娘子劳苦功高。”

眨眨眼,贺七娘抱着怀中的小黑犬,看着终于恢复成言辞简短模样的栴檀,想想街角拖着腿出来的远松,理智地选择不与她辩解。

向左迈了一大步,拦下方砚清的步履,贺七娘凑到他身边,小声嘀咕。

“不是,他们俩不清楚,你难道不清楚吗?你这谢礼,我若收了我也会良心不安的呀。”

方砚清向右迈了一步,避开贺七娘,抬脚往鼎昌柜坊里走。

“你若实在不愿当成谢礼的话,就权当是我邀你来挑选你的生辰礼吧。”

闻言,贺七娘追赶的脚步骤停,望着身前的方砚清,再看一眼他身后的鼎昌柜坊,满脸的迟疑不定。

想问的问题有些多,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先问哪个了。

谁料,好似看穿她心思的方砚清却是站定,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一手比向身后,然后字字清晰地说道。

“是之前听人提及过,所以才知道你是腊月十二的生辰。我也没有送银钱给你充作谢礼,或是生辰礼的打算。”

“带你到此处来,是因为家中产业有涉及此处。正好,你可以......”

“二郎!”

未待其说完,贺七娘声音陡然拔高。

她猛地一步上前,两眼放光地望向方砚清,然后双手夹住怀中的小来宝,用手捏住它的前爪,合拢到一处,向上摊平放到方砚清眼下。

“谢礼不用,生辰礼也不用!你把暂居我家的银钱付了就行,就按邸店的价!”

作者有话说:

栴檀:娘子,冷静~你不能原形毕露(一手提住七娘后衣领)

七娘:冷静?冷静不了哇~~你看看,看看~~我就只剩这点银钱了~~他该付我生活费、住宿费的!(双手将钱袋翻个底朝天)

方狗:我们的关系~你跟我谈这个?(双手环胸冷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