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

什么时候喜欢上她, 说得清吗?

车道初遇,应该更多的是惊愕,毕竟再见到她,已经是两年后的事。

她养父沈习安在他们家工作多年, 很被爷爷看重。

听说安叔收养的事, 爷爷特地把后面的小楼拨给他住, 让他可以把女儿接进来,就近看顾。

而知道她已经住进他们家的那天,他刚从学校回来。

因为正门在换石柱,所以车子走的后门。

后门有一个小坡, 车爬坡的时候, 他看到了她。

短短的头发,站在岗亭旁边向外张望。

只是头发虽然剪短了, 但个子没长,甚至看起来还要瘦些, 或许这也是他能马上认出来的原因。

回到房子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跟她打声招呼,于是放下书包,又回到后门。

可刚接近岗亭, 就见她忽然从伸缩门的缝隙钻出去,疯了一样冲过马路,还差点被来往车辆撞到。

他吓一跳, 隔着马路, 看她跟在一个穿波点裙的高瘦女人后面。

波点裙在挑担的摊子上买东西,刚开始没注意到她, 买完就往前走。

眼看她还一直在后头, 害怕她跟丢, 于是他也跑了过去。

距离只有几步时,波点裙发现了她,还皱起眉好像骂了句什么,很快警惕地抱着包走了,躲避瘟神一样,而她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人的背影。

他不知所措,过去问她有没有事,她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他。

正好有洒水车经过,缓慢的轰隆声,还伴着车喇叭的动静。

嘈杂的环境中,不太清楚地,好像听到她叫了一声:“妈妈。”

那天开始,他下意识关注她。

小学到初中,他们不在一起读书,但学校大门是面对面的,他读私校,她上公立。

她成绩很好,好到就算不在同一座学校,也总能听到她的考试名次。

也因为这个,她被大人选中陪宝琪做作业,于是他也常能见到她。

客厅下,庭院里,每一层的走廊中,不时能和她打上照面。

那时候宝琪最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长辈惯着别人捧着,捧得一身小姐脾气天天高高在上,对人颐指气使,挑针拣刺。

他看得很反感,曾经说过几回,但宝琪振振有词:“你不懂,我不使唤她才不好过呢。保姆厨师园丁,家里那么多帮工的,就她跟着咱们享受,凭什么呐?就凭她是安叔女儿吗?二哥我跟你说,我要和她关系好,那些人要妒忌死她的。”

这套耳濡目染来的“用人经”,他听得直皱眉,正想反驳几句,宝琪朝他身后招手:“喂,你迟到了,快来!”

转头,见她抱着几本书在门口。

对视只一眼,她很快又站到旁边,低头垂首,等他经过。

她就是这样的,从来不叫他,如果问她什么,多数时候也只有点头或摇头,不多跟他说一句话。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她讨厌自己。

那年春节,下了很久的雨。

记得是某个傍晚,他在画室待着久了点,等想起来时间,外面已经沉沉一片,还混着雨丝。

他没带伞也看不清路,于是跑到一半找个地方躲雨,打算打电话让人来接。

停留的好像是台球室,后背一扇窗,冻雨扒在上面,密密麻麻地遮住。

似乎看到点光亮,他正想敲窗的时候,一笔一划,玻璃上出现一个瘦挑的女人。

卷发,穿一条长裙子,惟妙惟肖,可惜雨势忽然又起来,很快水珠就连着水珠,女人的轮廓也糊成一片。

而窗户后面,出现她的脸。

她定定看着那扇玻璃,好像在跟他对视,又好像在看那幅人相一点点化掉的痕迹。

大概有个十分钟,她从里面出来,给他递了一把伞。

他还没回过神,她对他笑笑,自己先走了。

印象里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但感觉沉坠坠的,扯得心脏有点痛。

再看已经进入雨幕的她,撑着红顶伞慢慢移动,像水汽世界里,火红的一片痂。

那天里,也似乎看到她心底,埋得很深的疤。

可惜的是,即使有送伞的交集,却也没能跟她走近一点。

还是原来的相处模式,她闷声不吭,默默走路默默做事,不是宝琪叫,她不会出现在前面。

偶尔进出也能看到她,坐在车里,跟她擦肩而过。

寒暑两假交替,一年年过去,他长高了,她的头发也长长了。

跟宝琪她们不同,她好像从来没烫染过,都是简单扎个马尾,或高或低的,用一根纯色发绳绑着。

后来家里在地下室装了影音房,总有同学和朋友来看电影,她也经常跟着宝琪进去。

到暑假,他表哥江廷回来,说是特地托香港朋友弄了一堆片子,抱去里面放。

嘉禾的五福星系列,周氏喜剧,最佳拍档之类的,也有猛鬼街或侏罗纪这种恐怖向电影,配上开得很低的冷气,引得女孩子一波又一波的尖叫。

那天例片放完,宝琪带着一班女同学回房间玩,而江廷则在她们走后,神神秘秘地抽出一张碟,拉他一起看。

是部进口影片,封面看着有点不对劲,而正片刚放没多久,江廷起来要去洗手间,还特意说不要快进,到关键的时候暂停等他回来。

以为是无聊的情爱片,他没怎么当回事,边玩手机边听台词,直到音箱里传来过分可疑的声音,才抬头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影音室的门开了,进来的还不是江廷,而是她。

屏幕上的男女主角正好叠在一起,背景音乐旖旎,刻意放低的昵喃,以及带有暗示性的遄\息……

对于那个年纪的他们来说,尺度无疑有点大。

他慌了手脚,连忙找到遥控。

等暂停键摁下,画面终于不再拱动,他故作镇定:“你……怎么来了?”

“宝琪说耳钉掉在这里,我来找。”她摁亮灯光,也把一个不安的他照得亮堂堂,无所遁形。

他像做了坏事,人从头烧到脚,正局促不安时,她朝他看了一眼。

意识到是要帮忙,他赶紧走过去,替她扳着座椅。

应该是刚洗过,她头发难得没有全部扎起来,这样一弯腰,头发从肩膀滑到胸前,像电视里拍的洗发水广告那样,好像一把梳子上去能从头溜到尾。

耳钉米粒那么大,卡在两排座椅的中间,她手不够长,又换他去掏。

两人交换姿势时,她头发乌黑的一簇拂到他下巴,拂过他鼻尖,潮湿的柑橘调,过分好闻。

等东西掏出来放到她手心,她说句谢谢就走了。

而他像傻子一样,在原地呆站好久,直到那股发香消散。

也不是毫无收获的,比如醒神后他踩到一只头绳,咖棕色的编织款式,细细一圈纽结。

捡起来闻,是她的味道。

正迟疑时,不合时宜的江廷出现,看见暂停画面后兴奋地跑去找遥控,而他则卑鄙地,默默把那只发绳据为己有。

后来再看见她,总有种小偷的心态,见不得光一样,莫名闪躲。

那年统招生中考,她稳定发挥,名次排到省级前十,不少学校抛来橄榄枝,当中也包括他们学校。

私立虽然不愁生源,但也需要好学生来拉绩点树排名,听说为了这个,校基金会还特地找到他们家,想靠关系拉拢她这位优秀生。

于是高中开学后,她转到了他们学校。

因为课程体系的区别,他们同级但不在一个班,偶尔公开课才会碰到,或者礼堂活动,分在前后排。

他觉得自己前有未有的奇怪,只要跟她接近,大脑一片空白,经常连说的什么话都能忘记,进入机械性的表达状态。

当然也有心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比如看见她跟其它男同学说话,再比如,听说有人跟她表白。

那时候开始流行bbs,有投身互联网行业的学长也给他们学校建了一个。

突然有那么一天,论坛首页飘着对她的表白帖,帖子里放了偷拍她的照片,还有一句英文情诗:You had me at hello。

他心里一紧,余下的半天,人像丢了魂。

隐隐意识到什么,朦朦胧胧的情愫,不可说。

那个帖子没有存不知太久,毕竟私校再开放,也不允许学生这么高调示爱。

于是他心里又一松,摸着那只发绳,说不清的滋味。

像竖了个假想敌,突然给他狠狠一击。

回去碰到她,跟家教在画室陪宝琪上课,手里拿着刮刀,在替宝琪调颜料。

那天的天气很好,她坐在阳光里特别有意境,而他站门外,突然想到论坛的那张照片里,她穿着校服,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裙,除了领结,再没有别的饰品。

干干净净的,一点生钝感,但出奇好看。

偷拍不是什么好行为,摸到手机边缘时,他还是放了回去。

那晚他没有睡,**辗转半宿,起来就着那股心气写了封信,到第二天,又往里面塞了张电影票。

一个学校,又算住在同个家里,机会并不难找。

趁她不注意,他选择把东西夹在书里,又在楼底等很久,直到她出来。

她脚步匆匆,看见他的时候分明吓了一跳,两只眼眨个不停,握书的指骨都紧到发白。

头回做这样的事,他心里也咚咚跳,但还是鼓起勇气看她。

只是匆匆一瞥,她脸红了个透,更在他试图说话的时候,落荒而逃。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没能问出她的回答,甚至她看起来很像在躲他,可又很愿意对着他笑,腼腼腆腆的,让人跟着悸动。

于是忐忑几天后,周末他提前去了电影院,想着是死是活,总要个答案。

可事与愿违,直到电影散场,她也没有出现。

中午日头格外大,夏蝉叫得人心浮气躁,他捏着一张过期的电影票,自嘲地笑了笑。

普高班管得比较严,因为怕对她有影响,他故意选的这个电影院,小且偏僻,设施破旧不说,行人随地吐痰,地上不知谁扔的烟头,都还没有燃尽。

他踩熄火星,捡起来打算扔进垃圾筒的,却在转身那一刻,看到她的身影。

她打着太阳伞,脸上微微出汗,而他手里拿着一小截烟头,傻里傻气。

接着,她过来跟他说话,问他怎么在这里,声音意外温柔,也出奇的惊讶。

他由失落转困惑,人还晕晕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说来帮宝琪买哈斗面包,宝琪还指定了,一定要买这边老店的。

热天的蝉真吵,吵得人脉膊都亢急起来。

那时候的他,站在水泥地面被晒出的烘味里,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简短对话后,和她一起去买了面包,又跟她坐同一辆公交回去。

因为没带零钱,上车都是她掏的币。

周末车上人不多,他们很自然地坐去后排空位,她坐靠窗的位置,而他有点窘迫,差点连腿都不知道怎么放。

车一站站地过,司机喜欢急停,起步也很暴躁,于是晃晃****地,和她磕腿又碰肩,完全没有心思再想别的。

过几个站,在一个老爷叔不满司机开车心急,因而扬言要举报之后,车子终于平稳了不少。

也是这时候,她给他递了只姜糖,上面一层炒熟的糯米粉。

她真的特别爱吃姜,喜欢一切姜制的食品。

拆开包装放进嘴里,咬开了,软软的口感,辛辣中带点清新的甜,由喉入胃,渐渐抚平这半天起伏的情绪。

在她问好不好吃之后,他郑重地点了头,而她也笑起来,又朝他伸手。

以为又要给什么,他也乖乖把手递到下面,哪知道她拳头一松,姜糖的包装纸落到他掌心。

接着她哧一下笑开,他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她请他吃了糖,那他就要替她扔纸。

攥紧那一小颗包装纸,他完全失神。

那天回去后,晚饭时见到宝琪,他想过要问信的事,但不知怎么,兜兜转转的,还是咽了回去。

之后好多个晚上,他都不怎么睡得着。

不止夜里,白天也一样反常,总在离学校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让车停下来,等她出现了,再隔着点距离,慢慢地跟上去。

他们穿着一样的校服,一前一后地走,她没什么反应,而他像有预谋的宵小,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直到那天,她在拐角堵住他,疑惑地问:“徐少爷,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

……

记忆被情绪啄食,过期的紧张里,车停了下来。

“徐总,富春华府到了。”司机在前面提醒着,习惯性打开了后排顶灯。

富春华府,沈含晶现在的住宅。

她抬手挡了挡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徐知凛。

从那个问题后就一路没吭声,还以为他睡过去了,结果眼睛睁得好好的。

“没事吧?”她好奇地看他:“今天去上面挨骂了,心里不舒服?”

徐知凛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沈含晶没动。

眉心微拧,徐知凛重复一句:“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沈含晶还是没动,直勾勾盯着他,和他进入莫名其妙的对峙。

徐知凛耐心渐失,正要起身时,她像蛇一样缠上来,人跨过中间带,就差没坐他身上:“你不跟我一起?”

“我还有事,不上去。”

“可我看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沈含晶声音放软,紧紧巴着他说:“上去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徐知凛下巴微绷,想她哪有这么好心,一举一动,连笑都带着功利感。

跟那年公交车上的一样,弧度精准,恰到好处的狡黠感。

想拒绝的,但人坐在滚烫的回忆里,后劲……似乎有点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