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馆停留很长时间,冲了个澡,用电动剃须刀刮了脸。信件架上有三封留言,有三个人想要我回电话。一个又是安妮塔打来的,一个是一名叫艾迪·科勒的副局长打来的,一个是马德尔小姐打来的。
我决定让安妮塔和艾迪等一等。我用大厅的公用电话给伊莱恩打电话。我不想通过酒店总机转接的电话。他们也许没有监听,也许会监听。
伊莱恩接电话时,我说:“喂,听出我是谁了吗?”
“听出来了。”
“我特意给你回电话。”
“啊哈。我就知道。你的电话出毛病了吗?”
“我在电话亭里,你呢?”
“这部电话应该是干净的。我付钱给一个夏威夷小伙子,每周来检查一次漏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问题,但也许他不知道该如何寻找。我怎么知道?小伙子特别年轻。我想他一定是完全晶体管化了。”
“你是个有趣的女人。”
“哈,要是没有幽默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但在电话里还是应该保持冷静为好。你大概能猜到我为什么打电话。”
“嗯。”
“是前几天你向我打听的事,我虽然是女人,可我每天早上都看报纸,我想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我,我是不是应该有所担心?”
“完全不可能牵连到你。”
“你说的是真话吗?”
“绝对是真话。除非你打探消息的电话能被追查到你那里。你和不少人打过电话。”
“我想到过这个,把漏洞封死了。既然你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就不担心了,马德尔太太的小女儿做事就讲究个实在。”
“我还以为你改名字了呢。”
“啊?哦,不,我才不会改名呢。宝贝,我生下来就叫伊莱恩·马德尔。并不是说我父亲在我出生前不久没有改过我的名字,可是等到我出场后,就已经叫伊莱恩这名字了,听起来非常像异邦人。”
“伊莱恩,稍后我也许会过去。”
“为了生意还是为了消遣?让我换个措辞。是为了照顾你的生意还是为了照顾我的生意?”
我发现自己对着电话微笑。“也许两方面都有。”我说,“我得出趟门,去皇后区,如果去的话,会提前给你打电话。”
“宝贝,来不来都给我打电话。即使不能来,也给我打电话。所以男人们总把——”
“小小的硬通货放**里。我知道。”
“噢,我最好的笑话你都知道,”她说,“一点也不好玩。”
地铁车厢被一个疯子喷漆涂鸦过。他向世界传达的信息只有一条。只要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把它铭记下来,煞费苦心地绘出花体字,再配上别的装饰,一遍又一遍重申自己的观点。
“我们野是人。”他告诉我们。我无法确定中间那个字仅仅是错别字,还是代表了某种受幻觉启发而生出的深刻见解。
我们野是人。
地铁一路奔驰,一直到皇后大道和大陆街,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涂鸦的含义。我下了火车,步行几个街区,经过以几所预科学校命名的街道——埃克塞特中学街、格罗顿中学街、哈罗公学街,终于到了南森街布罗德菲尔德和家人的住处。我不清楚南森街是怎么得名的。
布罗德菲尔德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风景优美的空地上,堪称豪宅。房前很是开阔,人行道和街道之间的草坪上有一棵老枫树,披着一身红色和金色,像火焰在燃烧,使人对时节毫无疑问。
房子本身是两层楼建筑,有三四十年房龄,却一点也不显老旧。整个街区都由类似的独栋别墅组成,同中见异,各具特色,置身其中,绝无此地正处于开发中的感觉。
也没有置身于纽约的五个行政区之内的感觉。曼哈顿高楼林立,人们栖身其中,很难记得还有这么一片独栋别墅,掩映在绿树成荫的僻静街道上,很难记得住独栋别墅里的纽约人比例有多少。即使是政客,有时也很难记得。
我沿石板路而上,走到前门,按响门铃。能听到屋内铃声和鸣。有脚步声走近房门。一个身材苗条、留黑色短发的女人拉开门。女人上身穿一件柠檬绿色毛衣,下身穿一条暗绿色裤子。绿色很适合她,与她眼睛的颜色相配,烘托出一袭羞涩气质,宛如森林仙女,楚楚动人。要是最近没有哭过的话,会更加妩媚。她红着眼圈,面容紧绷。
我自报家门,她邀请我进去,说我得原谅她,她这一天走霉运,什么都一塌糊涂,心情糟得很。
我跟着她步入客厅,在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尽管她说什么都一团糟,可似乎没有什么是一团糟的。房间里一尘不染,陈设雅致,装饰保守、传统,却没有博物馆的感觉。到处都是镶着银色镜框的照片。立式钢琴上摊开一本乐谱。她捡起乐谱,合上,收入钢琴凳中。
“孩子们在楼上,”她说,“萨拉和詹妮弗今天早上去上学,在我听到消息之前就走了,中午回家吃饭,我就把她俩留家里了。埃里克明年才上幼儿园,总是待在家里。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我真想把听筒摘下来,可万一事关重大呢?要是我真把听筒摘下来,就错过你的电话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绞着双手,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对不起,”她的声音稳定了些,“我简直休克了,既麻木又紧张,整整两天,我不知道丈夫的下落。现在好歹知道了,人却被指控犯有谋杀罪,进了监狱。”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想喝点咖啡吗?我刚刚煮好一壶。要不然,给你喝点有度数的。”
我说咖啡加威士忌就好。她去厨房端了两大马克杯咖啡回来。“我不知道该放哪种威士忌,也不知道该放多少,”她说,“酒柜在那边,喜欢什么,自己选吧。”
橱柜里存货充足,摆满昂贵的名酒。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我从未见过不在圣诞节期间弄来许多酒的警察。对用现金打点有点不太自信的人来说,送一瓶或一箱像样的酒更简单易行。我向杯子里缓缓倒入一大口健康的野火鸡牌威士忌。我想这是一种浪费。一旦掺进咖啡里,一种波本威士忌的味道与另一种波本威士忌的味道就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喝好吗?”她双手捧着自己的马克杯,站在我身旁,“也许我应该尝尝,我平时很少喝酒,从来都不喜欢酒的味道。你觉得喝上一杯能让我放松吗?”
“大概不会有什么坏处。”
她伸出杯子。“有劳了。”
我给她斟满杯子,她用勺子搅动一番,试探着啜了一口。“哦,太好了,”她的声音几乎像个孩子,“暖暖的,不是吗?劲头很大吗?”
“度数和鸡尾酒差不多。咖啡可以抵消酒精的一部分作用。”
“你是说不会喝醉?”
“最终还是会喝醉的,但中途不会感到疲倦。你平时一杯就醉吗?”
“通常一杯就上头,恐怕是酒量不行,不过这种不至于伤到我。”
她看着我,我俩四目相对,彼此用眼神挑战了片刻。我当时不清楚,现在依旧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目光相遇,通过无言的信息交流,一定当场达成了默契。尽管我们没有意识到达成了什么默契,甚至没有意识到之前有信息交流。
我打破凝视,从钱包里拿出她丈夫写的便条,递给她。她迅速扫一眼,又仔细看了一遍。“两千五百美元,”她说,“马上就要?”
“我可能会有些开销。”
“当然。”她将便条打了对折,又打了个对折,“我不记得杰瑞提过你的名字。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谈不上多久。”
“你在警队工作。你们共过事吗?”
“我以前做过警察,现在算是私家侦探。”
“算是?”
“没有执照的那种。在局里干了多年,没完没了地填表格,深恶痛绝。”
“深恶痛绝。”
“什么?”
“我说出声了?”她哧地笑起来,脸上容光焕发,“我从未听过哪个警察用‘深恶痛绝’这个词。哦,警察喜欢甩大词,但你知道,不是你这种大词。‘犯罪嫌疑人’是我最喜欢的措辞。‘罪大恶极之徒’也是极好的言辞。除了警察或记者,没有人管别人叫‘罪大恶极之徒’,记者与警察又不同,记者只是写下来,从不大声说出来。”我们的目光再次锁定,她的笑容消失了。“对不起,斯卡德先生。瞧,我又在喋喋不休了。”
“我喜欢你喋喋不休的样子。”
一瞬间,我以为她会脸红,但她没有。她吸了一口气,向我保证,我马上就会拿到钱。我说不急,她说没什么难的,还是早些了结为好。我坐下来喝咖啡,她离开房间,爬上一段楼梯。
几分钟后,她返身回来,拿着一卷钞票递给我。我展开钞票,放进夹克口袋里。都是五十美元、一百美元的大钞。
“你都不数数吗?”我摇摇头,“斯卡德先生,你对我可真信任。我相信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但我好像不记得了。”
“马修。”
“我的名字是戴安娜。”她拿起咖啡杯,一饮而尽,犹如吞下一剂猛药,“如果我说我丈夫昨晚和我在一起,会有用吗?”
“他是在纽约被捕的,布罗德菲尔德太太。”
“我刚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不打算用吗?”她又记起了我们谈话的内容,语气随之一变。“是什么时候被捕的?”
“大约两点半。”
“在哪里?”
“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套公寓里。自从卡尔小姐对他提出指控后,他一直躲在那儿。昨晚他中了圈套,被诱开,有人趁他不在,把那个叫卡尔的女人带到他的公寓里杀死,通知了警察。也可能是杀死后带到那里去的。”
“也许杰瑞杀了她。”
“说杰瑞杀了她,讲不通。”
她思前想后,采取了另一种策略。“公寓是谁的?”
“我不确定。”
“真不确定?一定是他的。哦,我一直相信他有。他有些衣服,我很久都见不到,忽然又穿回来,我猜一准儿是藏在城里什么地方。”她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也一定知道我知道,你不觉得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吗?他以为我在乎吗?”
“你不在乎吗?”
她久久地凝视我。我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到底还是回答了。“我当然在乎,”她说,“我当然在乎。”她低头看了看咖啡杯,发现杯子是空的,似乎很沮丧。“我再喝点咖啡,”她说,“马修,要不要再来点?”
“谢谢。”
她拿着杯子到厨房去。回来的路上,她在酒柜前停下,给两杯咖啡里添加有害物质。她拿着那瓶野火鸡的手很是大方,让我那杯酒水至少比我自己兑的要浓一倍。
她坐回到沙发上,坐得离我的椅子近了些,抿一口咖啡,从杯子上方看着我。“那个女的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根据我听到的最新消息,他们估计死亡时间是午夜。”
“他是在两点半左右被捕的?”
“大约是那个时候,没错。”
“嗯,这就简单了,不是吗?我可以说他是在孩子们睡觉后才回家的。他要见我,要换衣服。他和我一起,从十一点开始看电视,一直看到卡森秀节目结束,他回纽约,恰好到那里,就被逮捕了。这么说有毛病吗?”
“戴安娜,这么说完全于事无补。”
“为什么?”
“没有人会买账。唯一对你丈夫有好处的不在场证明必须是铁证,妻子的话证明不了什么,这么说毫无益处。”
“我早就知道没用。”
“当然。”
“马修,人是他杀的吗?”
“他说他没杀她。”
“你相信他吗?”
我点点头。“我相信是别人杀了她。故意诬陷他。”
“为什么?”
“阻止对警察局的调查。也可能是出于私人恩怨。假如有人有理由杀死波西亚·卡尔,你丈夫无疑是个完美的替罪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凭什么相信他是无辜的?”
我思虑再三,找到一些相当合理的理由,其中一个事实是:他脑袋灵光得很,不至于用如此愚蠢的方式杀人。就算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杀死那个女人,也不至于把尸体留在那里,宁愿花上几小时四处游**,也不确立不在场证明。但我的理由都没那么重要,不值得向她重复。
“我只是不相信是他干的。我当过警察,做警察久了,就有职业本能,有种直觉。事情总有一种特定的感觉,倘若你还算优秀,自然知道如何把握。”
“我敢打赌你很优秀。”
“我还不错,有路数,有直觉。我太投入自己所做的事情,在工作中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差别就在这儿。做真正感兴趣的事,全身心投入,才更容易得心应手。”
“于是你离开了警队?”
“是的。几年前。”
“自愿的?”她涨红了脸,抬手捂住嘴,“非常抱歉,”她说,“这样问很蠢,我不该多管闲事。”
“没什么蠢不蠢的。我是自愿离开的。”
“为什么?我知道这也不关我的事。”
“私人原因。”
“当然。非常抱歉,我感到威士忌上头了。能原谅我吗?”
“没什么,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的。是私人原因,仅此而已。或许哪天我会告诉你的。”
“或许你会的,马修。”
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连在一起,直到她突然吸一口气,猛地喝完咖啡杯里的**。
她说:“你拿钱吗?我是说,当年在警队的时候。”
“拿一些,不过并没有因此发财。我不出去找钱,但到手的钱也不拒绝。我们不靠薪水生活。”
“你有老婆吗?”
“哦,因为我说了是我们,你才问的吧?离了。”
“有时候我会考虑离婚。当然,现在不能考虑了。丈夫有难,妻子要义不容辞地留在丈夫身边,经年累月地受苦受难。这才叫忠贞不贰。你笑什么?”
“我愿意用三个讨厌的来换一个忠贞不贰的。”
“成交。”她垂下眼睛,“杰瑞拿了很多钱。”她说。
“我早猜到了。”
“我给你那笔钱。两千五百美元。想象一下,有谁家里拿得出这么多现钱。我只需要上楼轻松地数一下。保险柜里还有好多呢,也不知道他究竟放了多少钱,我从来没数过。”
我什么也没说。她坐在那里,两腿在膝盖处交叉,双手整齐地叠在大腿上。黛绿色长裤衬出一双颀长的腿,翠绿色毛衣,一双薄荷绿色的俏眼。一双灵敏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体,没涂指甲油。
“他开始与那个特别检察官磋商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保险箱。我总是记不住那个人的名字。”
“艾布纳·普雷亚尼安。”
“就是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杰瑞拿了钱。他从来没有明说过,但事情显而易见,而且他确实暗示过。他好像既想让我知道,又不想直接告诉我。很明显,我们并不靠他的合法收入生活。他花了好多钱给自己买衣服,我估摸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没少花钱。”她的声音几乎要崩溃,但她继续翩然而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给我看那个有密码锁的柜子,教我怎么打开,告诉我需要用钱尽管用,说他有来钱道儿,花完了还会有。”
“我刚刚才打开柜子,以前从来没打开过,更不用说数过或者怎么着了。我不想看,也不愿去想,不想知道里面有多少钱。说来有趣,你想听听吗?上周的一个晚上,我想离开他,可是要离开他,我又无法想象怎么能负担得起。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竟然根本没想过保险柜里就有钱,想都没想过。”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说真的,我想我不是。但是那里有那么多钱,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不愿意去想一个人为了得到那么多钱会做什么勾当。马修,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
“也许他真杀了那个女人。我认为,假如他铁了心要杀一个人,而且真把人杀了,他不会有任何道德上的悔恨。”
“他执行任务时有没有杀过人?”
“没杀过。他倒是击伤过几个不法分子,但没有一人死亡。”
“他在部队服役时有没有杀过人?”
“他在德国驻扎过几年,从未参加过战斗。”
“他有暴力倾向吗,打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时我怕他,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给过我真正的恐惧的理由。只要男人敢打我,我一准儿离开他,不管他是谁。”她苦笑着说,“至少我认为我会的。但我也曾想过,只要男人敢在外面找女人,我就离开他。马修,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自己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
“我的好问题太多了。我根本不了解我男人。这是不是很不寻常?我嫁给他有些年头了,可还是不了解他,从来都不了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决定与特别检察官合作?”
“我还以为他会告诉你呢。”
她摇了摇头。“我一丝一毫头绪都没有。话又说回来了,我永远也搞不懂他做事的理由。他为什么要娶我?这又是个好问题。马修,我觉得这个问题太他妈好了。杰尔姆·布罗德菲尔德究竟看中了胆小如鼠的小女人戴安娜·卡明斯什么?”
“哦,得了吧。你一定知道你很性感。”
“我知道我不丑。”
“你可不仅仅是不丑。你双手搭在大腿上,宛如一对白鸽。男人会完全迷失在你的眼神中。”
“马修,我不太引人注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怎么说呢?让我想想看。你知道,有些演员,只要一走上舞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就算有人正在演讲,风头也会被抢过去。人家就是有戏剧性,让你不得不瞩目。我不属于这种人,完全不属于。杰瑞一定属于这种人。”
“他的确很俊秀,可能与身高有关。”
“不仅仅是身高。他又高又帅,但还不只如此。他有一种气质。他走在街上回头率相当高。自打我认识他,他就一直这样。别以为他没下工夫。马修,我时不时看到他在装。我能认出他以前故意用过的不经意的手势,我一搭眼就知道是经过精心算计的。老实说,每每这种时候,我特别瞧不起他。”
外面,有一辆汽车经过。我们坐着,眼睛没有完全对视。我们倾听着远处街道上的声音,各怀心事。
“你说你离婚了。”
“是的。”
“最近离的?”
“好几年了。”
“有孩子吗?”
“两个男孩。归前妻抚养。”
“我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我一定告诉过你。”
“萨拉、詹妮弗、埃里克。”
“你记忆力真好。”她打量着自己的手,“要好些吗?离异?”
“我不知道。有时好些,有时糟些。实际上,我都不去想是好是赖,因为实在没有选择。好赖都要受着。”
“你前妻想离?”
“不,是我想离的。我是那个必须独自生活的人。我想离,但这事无关选择。也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我不得不一个人过。”
“你还是一个人生活吗?”
“是的。”
“你喜欢独身生活吗?”
“有人喜欢独身生活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坐在那里,双手紧抓膝盖,头向后仰,双眼紧闭,思想内转。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杰瑞会怎么样?”
“很难说。除非发现有利证据,否则他就要受审。他可能会逃脱,也可能不会。要是有能干的律师,会把案子拖上很久。”
“他有可能被定罪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还要蹲监狱?”
“有可能。”
“上帝啊。”
她拿起杯子,低头盯着看,然后抬起眼睛,与我对视。“马修,我要不要再给咱们添些咖啡?”
“我不添了。”
“我要不要再来点咖啡,要不要兑些酒?”
“要是你需要的话。”
她想了想。“我需要的不是这个,”她断定道,“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我没说什么。
“我需要你过来坐在我身边,需要有人抱着我。”
我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急切地钻到我怀里。她的脸贴着我的脸,非常柔软。她的呼吸热烈、芳香。我的嘴唇找到她的嘴唇,她一下子僵住了。然后,她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已经达成,便在我怀里放松下来,回吻我。
她一度说:“就让一切烦恼都消失吧。都消失吧。”之后,她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也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久以后,我们又像之前一样坐着,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椅子上。她啜饮着没有加酒精的咖啡,我喝着一杯之前喝了一多半的不加冰块的纯波本威士忌,说着悄悄话。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便打住了。一个大约十岁的女孩走进房间,模样与她的母亲很像。
女孩说:“妈妈,咱和詹妮弗想——”
“我和詹妮弗。”母亲纠正道。
孩子演戏般叹了口气。“妈妈,我和詹妮弗想看电影《奇异之旅》,埃里克像只猪,想看动画片《摩登原始人》,咱和詹妮弗,我是说我和詹妮弗讨厌《摩登原始人》。”
“不能说埃里克是猪。”
“我没说埃里克是猪。我只是说他像头蠢猪。”
“这样说还有所区别。你和詹妮弗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看节目。你们愿意吗?”
“为什么不叫埃里克去你的房间里看?妈妈,是他跑到我们房间里看我们的电视的。”
“我不想让埃里克一个人待在我的房间里。”
“唉,咱和詹妮弗也不想让埃里克单独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妈咪。而且——”
“萨拉——”
“好吧。我们去你的房间看。”
“萨拉,这是斯卡德先生。”
“你好,斯卡德先生。妈咪,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去吧。”
孩子上楼不见了,母亲低声打了个长长的口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我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是说我是个圣人。我……去年有人和我有牵连。但是在我自己家里,上帝,而且孩子们都在家。万一萨拉闯进来,我根本不会听见。”她突然笑了。“就算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也不会听见。马修,你是个贴心男人。我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但我不会为发生了这事找借口。我乐意。”
“我也是。”
“你知道你还没说出我的名字吗?你只叫我布罗德菲尔德太太。”
我曾大声说出她的名字,并多次默念。此刻,我又说了一遍:“戴安娜。”
“这就好多了。”
“戴安娜,月亮女神。”
“也是狩猎女神。”
“也是狩猎女神?我只知道月亮女神。”
“我不知道今晚月亮会不会出来。天已经黑了,不是吗?真不敢相信,夏天去哪儿了?前几天刚刚还是春天,转眼已经十月。再过几周,我的三个印第安人就要穿上戏装,向邻居们勒索糖果了。”她的脸色乌云密布,“毕竟,家庭传统在这儿呢。敲诈勒索。”
“戴安娜——”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感恩节了。好像我们三个月前刚刚过完感恩节。最多四个月前。不是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日子过得和以往一样漫长,但岁月飞逝。”
她点点头:“我一直认为我的祖母疯了。她总是告诉我,等你长大了,时间就过得快多了。她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觉得我是个孩子,好骗。时间怎么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步伐呢?但有一点不同。一年是我生命的百分之三,是萨拉生命的百分之十,所以对我来说时间会飞,对她来说时间只是爬行。她急切地盼着时间匆匆而过,我却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哦,马修,变老真没趣。”
“净说傻话。”
“是说我吗,为什么?”
“你还像个孩子呢,却偏要说自己已经老了。”
“一旦做了母亲,就不能再像孩子了。”
“太他妈对了。”
“马修,我在变老。看看,我今天比昨天老多了!”
“老了?但也青春了,不是吗?在某方面。”
“哦,是的,”她说,“你说得对。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一点。”
我喝干杯子后,站起来告诉她我得走了。她说要是我能留下来就好了,我说还是不留下来为好。她想了想,同意我说的可能是对的,但又说不管怎样,要是我能留下来该有多好。
“你会冷的,”她说,“太阳下山后,气温很快就会冷下来。我开车送你去曼哈顿。我开车送你吧?萨拉已经不小了,临时照看弟弟妹妹一会儿没问题。我开车送你,比坐地铁快。”
“戴安娜,我还是坐地铁吧。”
“那我就开车送你去车站。”
“我还是宁愿走走,醒醒酒。”
她端详着我,点点头:“好吧。”
“我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要是没有消息呢?”
“即使没有消息也给你打电话。”
我伸手去搂她,但她退缩了:“马修,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黏上你不放的。”
“我知道。”
“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过来。”
“哦,我的情人。”
在门口,她说:“你还要为杰瑞工作。会不会使事情变得复杂?”
“一般来说,事情总会变复杂。”我说。
外面很冷。我走到拐角处向北拐时,一阵狂风从身后刮来。我虽然穿着套装,依旧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
走在去地铁站的中途,我意识到,要是借一件布罗德菲尔德的风衣就好了。一个像杰瑞·布罗德菲尔德那样对服装热情满满的人,肯定会有三四件风衣,戴安娜会很乐意借给我一件。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也没有主动提出。此刻,我觉得这样也无妨。到目前为止,我坐了他的椅子,喝了他的威士忌,拿了他的钱,睡了他的老婆。又何必非得穿上他的衣服在城里转悠呢。
地铁站台是高架的,与长岛铁路上的车站一个模样。显然,一列火车刚刚开过,尽管我没有听见。我是唯一在西行站台候车的人。渐渐地,其他人也加入进来,站在四处吸烟。
理论上讲,在地铁站吸烟是违法的,无论站台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在地下,几乎每个烟民都遵守禁止吸烟的规则;在高架站台上,几乎所有烟民又都觉得可以随意吸烟。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地铁站,无论是地面上还是地下,防火性能都是一样的,空气又都特别污浊,即使吸烟也不会使空气状况恶化到哪里去。但是法律在一种情况下被遵守,在另一种情况下则经常被违反(而且没有人执法),没有人解释原因。
真奇怪。
火车终于来了。人们纷纷扔掉烟头,上车。我坐的那节车厢上满是涂鸦,异彩纷呈,但图案仅限于目前常见的绰号和数字。没有比“我们野是人”更富有想象力的。
我本没打算睡他老婆。
一度,我甚至都没有考虑过这事;一度,我知道这事肯定会发生。这两个点在时间上非常接近。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经常遇到想要的女人。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发生了,要么是因为衰老过程导致的某些方面的问题;要么是因为我个人的蜕变。一天前,我遇到过一个我想要的女人,由于种种已知和未知的原因,我什么也没做。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我脑子里的白痴细胞设法说服了我自己:要是我不把黛安娜·布罗德菲尔德放倒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就会有疯子来杀了她。
车厢里很暖和,但我不由得浑身一颤,仿佛依旧站在高架站台上,被一阵刺骨的寒风扫过。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也是一年中最悲伤的时候。冬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