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点关系,我先去了普雷亚尼安那里。死人墓位于中心区怀特街。四个街区外,艾布纳·普雷亚尼安和一帮做事过于卖力气、一心讨好上司的下属,在沃思街的教堂和百老汇之间有一个办事处。这办事处的建筑是一幢黄楼,砖砌的墙面,楼身狭窄。楼中机构不止普雷亚尼安一处,还有两家会计师事务所、一家复印社、一些进出口公司,一楼还有一家修鞋补帽子的商店。吱吱作响的陡峭楼梯似乎总也爬不完:如果普雷亚尼安所在之处再高一层,我可能已经放弃,转身离开。但我到了他的楼层,门开着,我走了进去。
星期二,我与杰瑞·布罗德菲尔德第一次见面后,为了和波西亚·卡尔取得联系,花了差不多两美元。当然,不是一下子花掉的,而是一角钱一角钱花掉的。波西亚装了电话答录机,公用电话一旦接通答录机,通常就会损失一角钱。如果够幸运,反应也很好,挂电话的速度够快,就能拿回硬币。随着这一天时间的慢慢耗损,拿回硬币的频率越来越低。
那天,浪费许多一角硬币之后,我尝试了一些别的办法,其中一个办法涉及一个叫伊莱恩·马德尔的女人。伊莱恩·马德尔与波西亚·卡尔从事同一行当,住同一街区。我去看伊莱恩,她设法告诉了我一些波西亚的事。没有什么一手资料。伊莱恩本人不认识波西亚,只是偶尔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波西亚专攻性虐业务,但据说她交了一个“特别的朋友”,这个朋友不知怎么回事,或声名显赫,或臭名昭著,或权势不凡,总之,说不清楚,反正据说最近波西亚把别的约会统统推掉了。
普雷亚尼安办公室里那个姑娘长得特别像伊莱恩,像到可以当伊莱恩的妹妹。她对我皱起眉头来,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在盯着人家看。我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其实并不那么像伊莱恩。相似之处主要在眼睛上。她和伊莱恩一样,都有一双犹太人的黑眼睛,几乎以同样深邃的方式支配着面孔。
她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说我想见普雷亚尼安先生。她问我是否有预约。我承认没有预约。她说普雷亚尼安出去吃午饭了,大部分员工也出去吃午饭了。我决定不要因为她是女性就想当然地以为她是秘书,开始告诉她我想做什么。
“我只是个秘书,”她说,“您想等普雷亚尼安先生回来吗?要不您见见洛比尔先生。我相信洛比尔先生在办公室。”
“洛比尔先生是谁?”
“是普雷亚尼安先生的助理。”
这回答仍然没有告诉我很多东西,但我要求见洛比尔先生。她指着一把木折椅,请我坐下。椅子看上去差不多像布罗德菲尔德牢房里的床一样诱人。我站着没动。
几分钟后,我坐到了克劳德·洛比尔的旧橡木胶合板办公桌对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去过的每个教室里都有一张这样的桌子,给老师做办公桌用。除了体育课和工艺美术课外,其他各科老师都是女老师。要是我有男班主任的话,我希望他能够长得像洛比尔。洛比尔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特别随和。留一头深褐色短发,薄嘴唇,嘴角两边长着深深的纹路,像一对圆括号,如蚀刻一般。双手饱满,手指短且粗,肤色发白,看上去很柔软。身穿白衬衫,打一条结实的栗色领带,卷着衬衫袖子。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使我有种感觉,仿佛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事,虽然不清楚错在哪里,却根本找不到借口否认。
“斯卡德先生,”他说,“您就是今天早上和我通电话的那位警官吧。我只能重复我先前的立场。普雷亚尼安先生没有任何信息可以提供给警方。布罗德菲尔德先生可能采取的任何犯罪行为都超出了本次调查的范围,肯定不为本办事处所知。我们尚未与新闻界人士交谈,但知会媒体时,会遵守同样的原则。我们将拒绝发表评论,并强调布罗德菲尔德先生向我们提供了某些信息,此举完全出于自愿,但我们未对此人提供的信息采取任何行动,预期也不会采取行动,因为布罗德菲尔德先生的法律地位目前尚不明确。”
洛比尔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朗读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多数人说连贯的句子都有困难,洛比尔却出口成章,一口气就是一个结构复杂的段落。他发表这番简短的演说时,苍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左肩膀。
我说:“你这么急着下结论,未免草率。我不是警察。”
“你是新闻界的?我以为——”
“我以前做过警察,几年前离开了警队。”
听了这话,洛比尔脸上现出关注的表情,透着几分算计。看着他,我的脑海里涌起一阵时空错乱般的似曾相识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让我想起与布罗德菲尔德初次谋面时的情景:头歪到一边,眉头拧起,脸上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像布罗德菲尔德一样,洛比尔也想知道我有什么图谋。洛比尔也许是个改良者,也许在为两袖清风先生工作的同时,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搞钱,就像警察寻找施舍一样。
“我刚去会见过布罗德菲尔德,”我说,“我为他工作。他说他没有杀那个姓卡尔的女人。”
“布罗德菲尔德这么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据我所知,卡尔的尸体是在他的公寓里发现的。”
我点点头:“他认为有人蓄意陷害他,想让我把陷害他的人挖出来。”
“我明白了。”洛比尔原本是希望我能帮他搞垮整个警察局的,见我只是想侦破一桩谋杀案,便对我不再特别感兴趣了。“这个,我不确定我们办事处跟栽赃陷害会有什么瓜葛。”
“是吗?我只想要一幅更完整的画面。我不太了解布罗德菲尔德,我周二才初次认识他。他是个难以捉摸的客户。我并不总是能看出来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谎。”
克劳德·洛比尔的嘴唇上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微笑。“我喜欢你的说法,”他说,“布罗德菲尔德的确善于撒谎,难以捉摸,不是吗?”
“难就难在这里。他有多狡猾,他撒了多少谎?他说是自愿过来为你们提供服务的,你们没有强迫他这么做。”
“一点不错。”
“难以置信。”
洛比尔叠起指尖,搭成帐篷状。“别说您难以置信,我们也一样难以置信,”他说,“布罗德菲尔德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进来,事先甚至没有打电话通知我们。我们从未听说过他,他居然闯进来,恨不得把整个地球都奉献给我们,根本不求回报。”
“这就说不通了。”
“我知道。”洛比尔身子前倾,神情十分专注。我猜他大概二十八岁。他的举止使他显得老成几年,但当他紧张起来,故作老成的岁月消失殆尽之际,你才意识到他有多么年轻。“斯卡德先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很难相信此人说的话。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动机。哦,他说他透露的事情可能牵连到他自己,要求给他豁免权,不予检举。我们自然表示同意。但除此之外,他不想要任何回报。”
“既然不求回报,他为什么来举报?”
“我不清楚他目的何在。说实话,我立刻就不信任他了。不是因为他不老实。我们总是和骗子打交道,必须对付骗子,但至少骗子还讲理性,他的行为却有违理性。我告诉普雷亚尼安先生我不信任布罗德菲尔德。我说我觉得他行为反常,行事古怪,我根本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你对普雷亚尼安就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我很乐意相信布罗德菲尔德有过某种宗教经历,成了脱胎换骨的新人。也许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我想不会经常发生。”
“大概不会。”
“但他甚至不屑于装装样子。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愤世嫉俗,轻松自在,精明圆滑。”洛比尔叹了口气,“现在普雷亚尼安先生跟我意见一致了,后悔我们和布罗德菲尔德有所牵连。布罗德菲尔德显然犯了谋杀罪,而且,哦,不幸的是,甚至在此之前,那个女人对他提出指控时,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万众瞩目。这一切可能会将我们置于某种微妙境地。你知道,我们什么也没做,但媒体宣传很难对我们有好处。”
我点点头。“说到布罗德菲尔德,”我说,“你经常见到他吗?”
“不常见到。他直接与普雷亚尼安先生合作。”
“他带什么人来过办事处吗,比如说某个女人?”
“没有,他总是一个人来。”
“普雷亚尼安或者办事处的人在别的地方接见过他吗?”
“没有,总是他到这儿来。”
“你知道他的公寓在哪里吗?”
“不是在巴罗街?”闻听此言,我顿时警觉起来,但洛比尔接着说:“我甚至不知道他在纽约有一套公寓,但报纸上有报道,不是吗?我想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什么地方。”
“报纸上出现过波西亚·卡尔的名字吗?”
“波西亚·卡尔就是他谋杀的那个女人吧?”
“就是被谋杀的那个女人。”
洛比尔勉强笑了笑。“我认错。无论结论看起来多么明显,也不能草率下结论。我肯定,在周一的报纸上刊登那条新闻之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给洛比尔看了从早间《新闻报》上撕下来的波西亚的照片,又加了些口头描述。但他说以前从未见过波西亚。
“让我看看我是不是捋清楚了,”洛比尔说,“布罗德菲尔德向这个女人勒索钱财。我想是每周一百美元吧?她星期一揭发了他,昨晚,她在他的公寓里被谋杀了。”
“她说他向她勒索钱财。我见过她,她也跟我讲过同样的情节。我觉得她在撒谎。”
“她为什么要撒谎?”
“诋毁布罗德菲尔德。”
洛比尔似乎真摸不着头脑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个妓女,不是吗?为什么一个妓女会试图阻碍我们打击警察贪污的运动?为什么有人在布罗德菲尔德的公寓里谋杀一个妓女?真让人晕头转向。”
“嗯,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
“太令人困惑了,”他说,“我甚至搞不懂布罗德菲尔德当初为什么来找我们。”
我搞明白了。至少现在我有了一个好主意。但我决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