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中软轿异常平稳,轿夫训练有素,整条随行队伍也各司其职,向皇城正中那高高的红墙下走去。
当轿夫的脚步声从夯土的沉闷转为石板叩击之声,雪瑶知道这是来到了朱雀禁宫的门前了。软轿被放在地上,不再前行,帘外有宫女低声道:“少保大人请稍待,前面在查对宫牌,核对人员。”
雪瑶知道这些步骤,只是以前归父亲应对,现在只有自己了,稳定了情绪,开口冷冷应道:“知道了。”
过了一会,有铁衣宫卫中当值的女统领亲自来查验雪瑶的宫牌,与画像比对,并请雪瑶出示圣旨、在入宫文书之上签字盖章。一番忙碌之后,才恭敬行礼退下。
宫女为雪瑶放下轿帘,击掌为号,队伍又开始移动,缓缓地通过了第一道宫门。
雪瑶这才把严肃的面孔稍稍松懈下来。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没来由地想:“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自己也搞不清这心思是怎么产生的,只是一片凄惶,盖过接到圣旨时的荣耀,盖过练习宫礼时的辛苦,盖过她生命中所有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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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又进一重,宫女提醒雪瑶下轿。
轿帘掀开,雪瑶目之所及,全是高高的朱红墙壁,她掸了掸衣摆,站在宫门前的道路之上。
朱雀禁宫很大,据说就连宫中当差的侍卫和宫女也只是熟悉一片范围,就连皇上、皇女、郎官们,也都没有把朱雀禁宫逛完的,更不要提雪瑶了。
雪瑶跟着宫女的指引走了几扇门,来到又一处宫门前,照样接受检查。方才停轿后她带来的所有物品要另外检查,已经被抬走,现在这队人只有八个手拿随身细软的宫女和一个管事的宫女,铁衣宫卫很快查验完毕,雪瑶又签字并盖了一次章。
这次查验完毕,才算是真正地进了宫。
在宫内反倒没有外面两层宫门中间的压抑感,雪瑶悄悄地长舒一口气,登上步辇,由身强力壮的嬷嬷们抬去含象殿,正式作为一名官员去面见当今翎皇陈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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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翎的皇帝本有名字,在她们做太子时,年至及笄便可由礼部确立名号,用以记载史书,避讳本名。百官说起今上,便有各种不同的称呼,其中也有称“云皇”的。
云皇理政采用祖制,逢三、六、九例行朝会,余下日常政务,皆在含象殿处理。
太子陈宜瑶也知今日少保进宫,算了算时辰,便也来含象殿相候。
天家母女相对而坐,面对奏章讨论时政。
这时宫女来报,太子少保已到殿门。
陈宜瑶将手中奏章放下,归于云皇案头,有些好奇地望向门口。
今早她的生父公孙皇后特地差人来,叫她小心防范,话留三分,切不可对人过于真心实意,也别看对方年纪尚小就放下戒心,好生一番说教。
宜瑶颇有些不以为然。
她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储君,立在朝堂顶点,自然不必像内宅男子那样把家族之间的陈年旧事放在心上,甚至有时对皇后的决定颇有微词。
公孙皇后看中的少保人选是福王二女及和王储,并向云皇推荐。
但云皇和宜瑶却已有默契。
就算不选择福王、和王,她们也会坚决站在云皇母女身边,完成先帝敬宗留下的遗诏,支持她们到底的。而一直中立的寿王被善王钻了空子,若是悦王再归善王统领,恐怕善王就要着手准备一些逆天之事了。
宜瑶心想,传言悦王储少年老成,只不知道是真的心里有数,还是故作玄虚呢?
眼看身穿葱绿朝服的雪瑶走进殿内,三跪九叩,稳稳地行了大礼,礼毕静立在原地,低垂双眼,许久也纹丝不动。
宜瑶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还未过理鬓之年,能这样稳重,倒是个难得的。
“不知少保功课学到哪里了,是不是和本宫所学进度相近?”宜瑶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台阶,从近处观看雪瑶。
雪瑶垂着眼回话。一面讲话,一面在余光中看见太子的紫色凤袍越来越近,心中紧张莫名,强自镇定。
还没讲完,就被宜瑶打断:“少保且抬头让本宫看看。”
这种恶霸在街头调戏良家儿郎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雪瑶只得微微扬起下巴。宜瑶又令:“抬眼。”
宜瑶快要及笄,显得比雪瑶高很多,雪瑶可以感到她探视的目光和刻意传达的威压。可是逃避和害怕都没有用,日后与她朝夕相处,难道还能避开不成?
雪瑶只得正视宜瑶的面庞。
宜瑶见她目光之中有些好奇打量,也有些犹疑,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看来并不像公孙皇后所虑那样严重,心里也有些安慰,转头向云皇道:“母皇,少保不错,我看得满意,这便告退。”
云皇微微点头。
宜瑶转头看着雪瑶:“走吧。”
雪瑶这才告退,走出含象殿,背后一层浅浅的汗珠细密地发凉。
宜瑶带着宫女扬长而去,雪瑶也随宫女指引,去了自己的住处。万事开头难,第一次的觐见虽然古怪,但也应付过来了,但愿能早日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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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宜瑶在公孙皇后处用了晚膳,又被皇后训教一番,这才踏着夜色往自己所居长春宫而去。
虽然她尚未成婚,却也明白这些门阀大族、皇家姻亲们的纠结。
仅凭悦王储的父亲是权家男儿中的佼佼者,是公孙皇后少年时期最大的竞争对手,公孙皇后看悦王储也不会顺眼。
公孙皇后一直认为是他争赢了权慧昭,所以进宫的人是他,做了太子的蒙训郎官、又位及皇后的人也是他,平生颇有自得,偶尔说起来就带着一副扬眉吐气的神色。
但宜瑶想来,以权家这种不愿显山露水的个性,必定不愿直面公孙家的锋芒,也许权慧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入宫,权家早就选好了性格和顺的权慧忱。
实际上,看看权慧忱以四品欢卿之身入宫,不显山不露水地承宠,一路做到一品贵君,宫中竟没有一个郎官对他红过眼。他身为协理郎官,偶尔对后宫低品郎官有所管束甚至责罚,对方也是心服口服。
德贵君,这不止是品阶名,还要按照后宫郎官本身的气质,才能稳坐在此官阶的。权慧忱自然无愧于这个品阶和封号。
还有一个更大的恩典,说明了云皇的心意:皇长女邬瑶并非出自公孙皇后,而是出自权慧忱。云皇后来才生了长男玉润公主和次女宜瑶。
公孙皇后虽一门心思为云皇尽忠,但在后宫里未免多树敌人。他为人如此锋锐外露,比起父仪天下的皇后气象,倒是更像一个辅政郎官。也无怪乎妻夫恩爱浅些、合作深些。
宜瑶轻轻叹了口气,出身在这样一个父君膝下,从小就多承训诫,连母皇都比父君和蔼得多。虽然她明白父君的苦心,可他也太心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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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御书房内,太傅刚刚讲完一节文章。
宜瑶和雪瑶都在望着笔记的内容,思考其中深意,同时抬起头:“先生。”彼此都是一愣。
若是偶尔有这种事发生,她两人和其他皇子们倒是不介意,但这几日学习之时,她两人的见解往往不谋而合,连同时发问都频频发生,颇有种怀疑对方故意为之的意味。
后面坐着的三位公主和皇女轻轻地笑。
玉辰公主年纪最小,笑得却最大声,跟着伺候的宫女急忙上前劝说。
宜瑶轻笑摇头,雪瑶脸颊微红。
太傅自然是先为宜瑶讲解。然而宜瑶想问的也是雪瑶的问题,雪瑶听了讲,本想追问,但碍于太子不开口,自己反倒抢先了似的,犹豫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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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用了午膳,雪瑶翻开书本正要再预习一段功课,忽然见宜瑶身边的宫女来请。
雪瑶这才第一次踏入长春宫。
宫女引雪瑶进入书房,雪瑶刚要行礼,宜瑶就笑道:“家常相见,不要拘谨。”
又道:“我听闻你身体也不太好,别站得久了,自行坐吧。”
雪瑶仍有些不自然,宜瑶又点头道:“别客气,我这几日看你不错,早把你当亲姐妹一般,你可不要总和我君君臣臣地,那些朝堂上的做派看多了,倒是可厌。”
正不知太子是什么意图,宜瑶就吩咐宫女摆上棋盘、茶点,拈了黑子。
雪瑶只得作陪。
一开始,雪瑶还有些顾忌,与太子下棋到底是该输还是该赢?过了几招之后却看得出,太子棋力稳健,绝非她所能及。她能感到太子只是故意牵住她的棋路,好让这局棋时间拉长,多对几招而已。
雪瑶虽无能力求胜,却也不敢求败,唯有打起精神经营棋局。
一局未终,雪瑶已惨败。
在她心力不能及之处,宜瑶早算得明白。这局棋表面是对弈,其实不过是宜瑶自己下了一局,她只是帮忙落子而已。这种滋味,何止一个尴尬能说清?
雪瑶投子认输。宫女要来数目,她也红着脸拒绝,语气里露出几分自嘲的意思:“为臣棋艺很差的,远不是太子的对手。”
宜瑶看在眼里,眼睛一弯,微微笑了。
这几日来,宜瑶在御书房常常刻意以威仪压迫雪瑶,看雪瑶反应如何。没想到雪瑶虽然有时因她刻意话里藏刀而回避,有时因她直接注视而慌乱,却也没有开口服软过,无论能不能承受,都将雷霆雨露照单全收,倒是很坚持为臣之道。
宜瑶说看她不错,倒也不完全是套话。虽然最初的戒备之心已放下七分,只是相处日浅,依旧不能做出最后决定,从这日起便换了种法子,要雪瑶多与她日常相处。
是以她一改威严,以棋相诱,要看她不经意地卸了防备,才悠悠开口,颇有些感触地道:“我自小弱不禁风,总不能出去跑马击球,若是看风物志,平白地羡慕那些游历山水的闲人,倒让人不痛快,也只有闲时看看棋谱,才能静心。”
说话间,又要和雪瑶重新开局。
雪瑶红着脸推拒:“太子棋力岂是为臣能及的?实在是不敢再丢脸了。”
听了刚才一番话,雪瑶想起宗亲中的传闻,太子自十岁起就偶尔发作一种怪病,呼吸困难,头疼难忍,这几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御医所诊断是因血亏之症引起头风,初时补气血的药物还可缓解病症,这两年药石渐渐也没了用处,却又多了个昏倒的症状,夜间也常常冷汗淋漓无法安睡。这些年来,云皇和公孙皇后因太子病症操碎了心,却也无可奈何。
现在宜瑶自己说起来虽然云淡风轻,但雪瑶离得近了细看她面庞,确实笼着一层灰白之色,心中也暗暗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