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先是闻到一阵排泄物的恶臭,入目是干枯的柴禾和同样枯瘦的老人,他蜷缩在角落的被褥上,松垮的皮子上布满褐色的老斑,紧闭着眼,两颊凹陷,颧骨高凸,宛如一具骷髅。
那是云荆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什么叫做老去。
肌肉萎缩、意识涣散,像是被遗忘了的老物件,只想着丢开了,才不心烦。
他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云荆好奇,小跑过去,趴着附耳倾听,听见一句颤巍巍的“娘”。
云荆瞪大双眼,像是得了新发现,惊呼:“爹爹,他想他的娘亲了!老爷爷也有娘亲吗?”
汉子像做贼似地小心翼翼,恳求道:“麻烦小声点,不然被我那婆娘听到了,又要闹。”
他的窝囊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梁宁元难得面生愠色,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眼,尽心尽力将老者半搀着,首先去检查他身体的情况。
然而触及他的手时,只隔着凉凉的有些粗糙的皮摸到一把骨头。掀开被子,老头上身**,背部都是暗疮。
梁宁元动作轻柔地将老人放回,儒雅的脸微微发红,还是没能忍住怒气:“我记得我嘱咐过你,要时常为他擦洗身体、活动筋骨,不然即使病好了,也会站不起来的。”
再检查一番,又道:“而且牛伯这么大年纪了,柴房潮湿,住久了,将来会有骨痛的。”
说着,不见回应,抬头朝奚大牛一看,简直要气笑了。
奚大牛远远地躲在门口,用袖子遮住口鼻,听到他隐隐带着指责的话,直到对上视线才嘟嘟囔囔道:
“我有听进去,只是我有我的难处。”
梁宁元在药箱里掏出几贴调配好的药,冷着脸塞给他:“一日一帖,早晚各煎一次。”想了想老伯的皮包骨,补充:
“还有,病人需要注意清洁,注意进食。要多多照顾他,和他说说话。”
“啊?”奚大牛面露为难:“这,恐怕办不到,万一我染上了,我的妻儿就没有依靠了。”
梁宁元冷声:“这病不会染人的。”
奚大牛还是害怕,他觉得妻子也不会同意:“我爹他,左右也活不长,将就着先吧。”
一阵死寂。
云荆注意到老爷爷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梁宁元沉默半晌,忽然拎起他的衣领,将人扯了进来:“他将你养育成人,你难道要他含恨而终吗?”
“你发什么疯?不治了不治了,你走!”奚大牛反应过来自己进了柴房,吸了浊气,害怕之余,恼羞成怒地将梁宁元推搡出去。
梁宁元喊道:“你难道想让小牛以后也这般对你吗?”
奚大牛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只是推他。
终是敌不过五大三粗的汉子,梁大夫被推至门外。之前能推得动他全因对方不设防,而且也有愤怒之下力气变大的缘故。
云荆趁他们争执,正对着老人瞧,想给他喂水,却发现他的嘴闭得紧紧的。见了爹爹被退出去,赶紧慌慌张张将爹爹的药箱拖着跟上。
梁大夫不慎跌倒在地,衣袍染灰,心寒更甚,却还是据理力争,恨声道:“望你将来,不会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悔恨!”
奚大牛脸色难看,说出口却是:“你小声点!别给我惹事!”
忽而主屋门嘎吱一响,是他的妻子高举着扫把,大吼一声跑了出来:“抓贼啊!”
却与柴房处的丈夫对个正着。
云荆看见汉子的身子一抖。
毫无意外,待妻子反应过来,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好啊,你瞒着我给那个老不死的请大夫!”她的眼原如一条细缝眯着,此时气得奋力睁大了,精明变成刻薄,直直地刺着丈夫。
瞥见他怀里的药,更是蛮横地夺了过来,甩在守着药箱的小女娃身上,云荆被砸得一愣,好在不疼。
“穷人小病靠熬,大病从死,不需要你们假好心,拿了东西滚!”
女人想到什么,脸上如打翻了调色盘似的,撒泼:“你没有给钱吧?”
汉子给了肯定回答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又看见柴房的门开着,嘴里说着晦气,就叫丈夫去将门关上。
汉子心虚地看向父亲,意外对上眼,心里猛地一跳:“爹,你醒着?”
老人手脚轻飘飘的,半开的眼睛却目光犀利,想来和奚大牛性格迥异。口齿一张一合,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像在诉说什么。
父亲一向严厉,奚大牛不敢直接关上门,只得硬着头皮在那儿听。
老人几番尝试发声,声音越发越大,奚大牛才终于听清了。
他说的是:“我要治!”
因为生气,逐渐变成呵斥:“不孝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活!不然我要是死了,就去阎王那里告你不孝,叫你下辈子做畜生!”
见他醒了,他媳妇的态度没再那般锐利,却还是没有松口:“爹,瞧您这话说的,大牛可是你亲儿子,一家人何至于此,再说了,我们这不是怕你受罪吗?俗话说,早死早超生!”
“你这毒妇!若不是你唆使,大牛也不至于会变成现在这样!少不了你的,定然向地府里的老爷求个让你下地狱的恩典。”
奚村的人对于牛鬼蛇神深信不疑,这位牛嫂也是如此。
闻言便发了飚,撸起袖子向前跨了一步,指着他讥讽道:“老不死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咒我?不想死是吧?那你对我客气点,不然饭都不给你吃,让你做个饿死鬼!”
“真该让大牛休了你!”
奚大牛左右为难,但看得出来还是偏向妻子居多,垂头思索了一会,竟然还是拒绝了老父的要求:“爹,你一把年纪了,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成全了儿子我。这辈子没给您尽孝是我不对,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亦无怨言。”
老人深深闭了一下眼,语气变得可怜:“大牛,你小的时候,就算是得了好吃的,也会先给爹,什么时候开始,连我活着,你都会觉得碍事呢?”
奚大牛皱眉,下定决心以后,心中不再愧疚,冷硬道:“爹,儿子真的好累,你就别为难我了。”
“为难吗?”老伯望着狭小而阴冷的柴房,喃喃自语。缓缓闭上了眼,像是已经放弃挣扎。
眼见事情似乎尘埃落定,梁大夫深深闭了一下眼,背起药箱,握住女儿的手:“云荆,我们走吧。”
他并不能保证自己的药可以起作用,再说这家人的问题,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
即使他强硬地施救,最后老人有幸活了下来,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也血淋淋的无法愈合。他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然而云荆却不动,天真眨动双眸:“爹爹,为什么爷爷想活着问别人可不可以?”
梁宁元无奈说道:“人活着总是要受着七情六欲的负累,亲人之间的羁绊也是无可奈何的。”
云荆对于所谓羁绊一知半解,但是她也有自己的认知:“可是,都快要死了,不能舍弃这些吗?”
梁宁元讶异云荆竟然对死亡也有概念,更被她的话语所触动。
一时愣住了,从医以来,对于这些生命走向尽头的老人,他一直都是尊重其亲人的意见。他对此习以为常。
因为人到那时,生活无法自理,就像流浪猫狗,是所属物,只能等着他人决定是否留下。
对于穷人家更是如此,老人到了这个年岁,双目失去了光泽、脊背不再挺直,活着,似乎并不比死去更有尊严。
所以,他也从来没去听他们的想法。
可是云荆稚嫩的话语,却让他不由想:一条生命的存在与否本来是由其本身去决定的,痛苦与否,艰难与否,没有谁能为其判断。
而活着明明是最基本的权利,面前却有一个求生的灵魂,要被亲情裹挟着放弃。
这和杀人有何异?
如今他也要对此视而不见吗?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抵住了奚大牛将要合上的门。
牛嫂横眉直竖,伸手就要去拽他:“老家伙都答应了,你又要干嘛?”
但见梁宁元进了屋子,她嫌恶地在门口停下:“多管闲事,你须要明白,我们不会为他花一分钱,你讨不到任何好处!”
梁宁元充耳不闻,蹲下来轻轻呼唤:“老伯,我可以帮您治病,分文不取。只是病好以后,你可能要自己谋生,这很难。如此,不要管别的,只告诉我你想不想活?”
老人勉励支起胳膊,拉住他,哽咽着说:“我不想死,还没活够。”
“明白了。”梁宁元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将药箱摘了搁置一旁,把外袍脱了,不顾老人身上的脏污,裹了上去。
而后,把老人瘦小的身躯抱起。
“你做什么!”牛嫂吃惊得慌了神,这怎么行?要是这老头活了下来,指不定怎么编排他们,到时候在村里哪里抬得起头。
立刻挠了上去,拉拉扯扯间,梁宁元躲避不及,被她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却浑不在意,坚定地迈着步子,对女儿说:
“我们回家。”
“大牛,还愣着干什么?真叫他把你爹带走,我们的脸还要不要了?”牛嫂尖锐地嘶吼着,犹如罗刹恶鬼。
666原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闻言纳罕:“这么无耻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居然是个要脸的?”
奚大牛觉得梁宁元简直疯了,这样子管别人家的闲事,不怕惹祸上身吗?
老头在他身上,尽管打定主意要他去死,也不好没轻没重的,万一纠纷之下弄死的,那可太过了,只好跑上去,展臂拦住:“把我爹放下,不然我去官府告你!”
“大牛,别闹了。”老伯轻柔地唤他,奚大牛恍惚一瞬,记忆中只有小的时候,父亲才会这样温柔地叫他。
“爹,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他还是狠心地问。
奚老伯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郁气吐尽,眼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如果我活下来,会去官府办好手续,断绝你我的父子关系。爹,不会再成为你的负累了。”
“所以,从今往后,无论死活,你就当我不在了吧。”
奚大牛还是收回手,让开了,神情很复杂,整个人处在撕裂的状态。
一面他不想父亲成为自己的负担,一面他也不想父亲因为自己的阻拦而死,如今父亲这要这么做,他似乎没有理由再去阻止。
跪在地上,对着父亲磕了几个头。
牛嫂抓狂道:“你就不管了?废物!孬种!”
牛嫂确是不甘心的,倒不是说她与公公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两个性格强硬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总是锋尖对麦芒,今日我刺痛你,明日你扎伤我。
她本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将丈夫归为自己的所有物,渐渐地觉得公公碍事。
虽说如此,也是在近来,才生了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想法。
她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良知崩落一角,便整个溃散,恶念趁机充斥了脑海。
一缕魔气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鼻中,竟是连666都未曾察觉。
梁宁元将将要走出院子,后头没有一点防备。
云荆乖巧地缀在身后。
一想到将来会面对邻居的指指点点,牛嫂霎时间红了眼,眼珠子乱转,看见了墙角割麦的镰刀,就鬼使神差地拿起来。
奚大牛并不知道妻子拿了镰刀,只见她三步做两步,快步上前。
怯弱的他并不想去和妻子对上,只当看不见,将头垂下,呆愣在原地。
牛嫂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她呼吸变得低沉,周身气息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一般,快步接近,抡起了镰刀,对准了梁宁元的脚挥了过去,脸上露出癫狂的痴笑。
梁宁元在月光拉长的影子上看到了迫近的人影,回身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瞬间,他看见,身躯肥大的女人嘴角涎水迎风流了满面,舌头抻长了,软塌塌地吊着;眼珠子殷红,血线密密麻麻缠着眼白。
完全没有了人样。
镰刀划开半空,在月光之下,仿佛沾染了死亡的气息。
奚大牛抬头正好见到了这一幕。
如果这一下劈实了,梁宁元不死也得废。
千钧一发之际,云荆像只小鹿,敏捷地撞向她的身侧。
牛嫂歪身倒地,镰刀脱了手,锋利的刀刃反而意外地落在指缝,如切豆腐一般,把她的一根小指,连同部分掌骨,留在了地上。
眼里恢复亮光,哀嚎声起。
林中有人轻轻啧了一声,随即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