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厌有些空茫地抬头。
李青燃衣袍翻飞, 周身缭绕起云雾,原本压制在他心脉当中的那一道仙辉冲破桎梏,倏而盛出极强的威压。
在青光流转中墨黑的发丝褪成雪般冷白, 逐渐变成了她误闯薄光殿时, 看到的辰虚帝君的样子。
九霄翻涌不息的雷鸣瞬间顿住, 翻腾激**的怨念被霜雪凝结。
那些天雷一道又一道落下。
尚在半空又被拦截,落在地上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乎只激起了一层黑灰。
她曾经被称为凤族万年难遇的福星。
因为平顺的过了九千年, 每一道天雷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那些眼看着朝她落下的天雷,都因为各种原因永远伤不到她。
宴厌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人, 就如同每一个被庇佑的凡人仰望神明一般。
没有人看过那样的景象。
飞升归位的瑞云和天劫雷霆在九霄之下相互对峙。
死域上空, 时而华光万丈, 时而阴雨沉沉,又在长久的消抵中归回平静。
封禁了数百年的薄光殿上空浓雾消散,重新迎了天光。
主殿之中,飞檐廊柱上的霜花消退,海棠花林抽出新枝。
一群小仙童颠着脚步, 又惊又喜地集聚到了殿外, 相互推搡,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乍一看, 其实和千百年前并无两样。
长榻上阖眼了许久的辰虚,缓缓睁开了双眸。
第一个匆忙进殿的是司命星君杜衡。
他带着一溜小童子,准备了几百年的祝词在嘴边忽然卡了壳。
因为辰虚醒了,宴厌并没有醒。
也不知道为何,帝君没有起身, 准确来说是一动没动, 于是一齐进殿的十几双眼睛都看到了这一幕——
辰虚怀中依然倒伏着一个, 凤眸紧闭,微微蹙眉的人。
司命顾不得礼制,当即转身,挥着广袖一挡。
被忽然拦了一道的小童子们不明所以,纷纷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咳咳……你们去将海棠花浇浇水,堪舆阁的书重新翻晒翻晒,若是有仙君前来登门,就说帝君刚醒不喜吵闹,客客气气好生将人劝走。”
把一排小童子打发走后,司命硬着头皮行礼,“帝君,小殿下她……”
辰虚:“已经看过了,无大碍。”
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没醒。
司命:“……我的意思是,要不我将她挪挪地儿?”
*
死域中,被迫看完全程的杜芒从罐子里探出了头,对着眼前神情愣怔的小凤凰招了招手。
……没有回应。
他抱臂靠着坐在一旁,不知道等了多久,宴厌忽然道:“你说得对。”
杜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同自己说话。
毕竟自己方才很安静,好像什么话也没说……
宴厌刚渡完劫,凤息腾腾,灵相华光万丈,但她声音却有些暗哑。
“你说,渡劫不过是黄粱一梦,终有醒时。”
杜芒点点头,自己的确在初见面时说过类似的话,后面似乎还跟了一句,“你可别你可别又步抽筋拔骨的后尘。”
雷声平息,霜雪褪去后,死域中那些被惊醒的缚地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啊……啊……啊嚏!”
“又来了个凤族的渡劫,真是命大。”
“命大什么,上一个不是还是死了吗?”
宴厌忽然觉得极其吵闹,心念一动的刹那,长鸿弓尚未化形,她怀中的铃铛便传来了几声细碎的响声。
那几个嘴碎的小鬼瞬间没了动静,石化在原地。
在铃声交织的幻境中,她极快地窥见了那几只缚地灵因何而死,所念何事,为何缚在此地不愿往生。
宴厌倏然站了起来,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铃铛认主后,其实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驱使方法,所想及所达。
她第一次碰铃铛,看到的是几千年前的岐山,自己是一颗凭空而生的凤凰蛋。
于是她第二次碰铃铛的时候,想的是“自己从何而来,究竟是谁?”
但铃铛中的幻境,却显示的是凤三殿下有关的第三次历劫的往事。
先前,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次使用仙器,有些不得其法,所以才错看了一段不相干的幻境。
但若不是呢?
这铃铛本就是仙器,在死域引阴还阳了千万年,方才她只是心念一动,铃铛便先于长鸿弓应了召。
若本身她问题的答案,就是那一段幻境呢。
——从而何来。
——因凤三历劫而来。
仔细回想,其实那一段幻境她尚未看完,有头无尾地看了一半,李青燃便将她拉了出来。
只是随后又恰好遇上了天劫,所以她并未细想。
可……
若李青燃拉她回来的时机,本就是计算好了的呢?是特地不让她往下看了呢。
宴厌起身回了神,将杜芒的罐子抱着,神情有些冷然。
“杜芒,我先送你去往生海。”
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有人踏风而来。
宴厌将罐子护在身后,手中凤息刚刚燃成型,又在看清楚来人之后松懈了下来。
从雾中走出之人,身形同司命有些相仿,银丝面具覆住半张脸。
带着和司命、杜芒相似的文人气息,让人总觉得他手中应当拿着一杆笔,而不是两手空空。
他稍微顿了顿,开口道,“去往生海之事,由我代劳吧。”
宴厌其实先前是见过杜芷一面的,在初到丰都的时候。
那时他书生模样未戴面具,身上也没有这么浓烈的死气。
杜芒闻声而动,从罐子中探出,颇为爽朗地喊了一句“杜芷师兄。”
声音自然,就好像他们只不过数日未见,而非时隔千年。
即便杜芷带着面具,宴厌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微微颤动的肩膀,和被捏得有些泛白的指节。
甚至说不出为什么,在杜芒喊出那一句“师兄”的时候,她居然也莫名有一种跟着喊一句的冲动。
大约是被幻境迷了眼睛。
宴厌揉了揉眉心,在询问完杜芒的意思后,放心地将罐子递了过去,“那就有劳了。”
对方却在接手的刹那,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杜芷接罐子的手很稳,所以他并非是在迟疑这个。
他蹙眉,开口问了一句,“你从树上取下来的?”
宴厌顺着他的眼神,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挂在腰间的那只铃铛。
宴厌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取,是它从树上掉在我手中的。”
杜芒此时,看似无意地插嘴问了一句,“师兄,仙器会认二主吗?”
杜芷说:“不会,只要原主未殒命……”
然后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这只铃铛可能有些不大一样,这棵树当年受了帝君庇护才生长至今,其所凝结成的仙物,应当天生与帝君有所感应。”
宴厌双指悬于半空,铃铛轻轻震动了一下,她再次快速探了一下那段幻境。
果然,无论试几次,每次都会在她第一次被拉出的时间点,戛然而止。
若杜芒没有问这么一句,宴厌试了几次后,只会觉得自己错怪了帝君,并非是自己被强拉了出来,而是这段幻境原本就只有这么长。
但先前的怀疑,加上杜芷的话。
让她不得不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甚至由此回想起所有事情,都透露着一股过于凑巧的微妙感。
比如薄光殿自封的结界,为何自己说进就进。
哪怕是被结界攻击,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有些让自己吃力,却又未伤及自己。
若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自己也不至于打碎琉璃盏。
李青燃不是飞升不得,而是故意留在人间。
八角铜钱里凤三的记忆,铃铛会激起的幻境,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才能恰到好处的让自己窥见端倪,脑补出一个全貌。
方才自己若按部就班,渡了天劫之后。灵相回归本体。
那自己大约会与帝君同时在薄光殿中醒来。
自己会说什么呢……
仓皇地退到一旁,将自己误闯薄光殿的事避重就轻地说上一遍。
从乾坤袖里把李青燃亲手所签的免罪诏递上去。
再看着辰虚短暂的应一声,带着免于刑罚的庆幸,让一切回归原本。
继续无忧无虑地当她的凤族小殿下,天阙中的凌霄元君。
凤三还是那位早已经消散的前辈,李青燃不过是凡尘众生里的一张皮相。
飞升之后不记旧事,谁也不会提及。
凡间同行的这几月,当做一场黄粱之梦,梦醒则散。
世人皆是如此。
越是当做什么禁忌一般的瞒着,便越是引人窥探,甚至编出数个版本的故事来。
倒不如直接给对方一星半点,让其自以为知道真相,反倒能绝了刨根问底地念头。
就像幻境中,即便是帮凤三殿下抵挡天劫,帝君也会故意留下一两道天雷,就好像本该如此,让被庇护之人不深究便难以察觉。
这些她都能理解的是,她不能理解的是,明明瞒住她的方法有千千万,随便哪一样都能做得更加圆满又不漏痕迹,帝君为何偏偏要选这种漏出破绽的方法。
左右还是怪丰都客栈中的那次洗灵,将两人洗得都有些神识不清。
可凭何说不记旧事便不记旧事,说大梦方醒便大梦方醒。
宴厌拦住了杜芷,询问道:“那你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铃铛只听我的,不受帝君感应?”
杜芷:“……没有。”
杜芒:“嗯?师兄,那你迟疑什么?”
杜芷轻咳一声,“并非迟疑,只要帝君神力所及之处,便无法避免的会有所感应。”
宴厌顿了顿,眼神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若是在鬼界便可?”
杜芷:……
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