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死藤开路, 他们既快又安静地到了死域。

“就看一眼。”杜芷警告过后将人放了出来。

那棵极高的梧桐树就静伫在迷雾之后。

树下石化着许多尝试取铃,终迷失在幻境中的人。

金石相磨的锒铛声炸响在耳边,整个死域的地面都在震颤。

倏然阴煞的怨气, 让凤三周围缭绕起汹汹玄火。

她额间的神印明灭了一下。

那颗树似乎有所感应, 迅速抽枝发芽, 几片从梧桐树叶从树枝顶端轻飘飘的落下,落入凤三手中。

杜芷看着凤三额间那道青金色流光,有些吃惊。

那并不是普通的神印, 而是帝君的本命护印。

“我曾看天录中记载,师父第一次剥离鬼界时, 黑灰如雨。他曾为了护一棵树, 撑开屏障守了三天三夜, 就是这棵?”

杜芷:“嗯。”

常年阴云晦暗的死域上空,忽然雷霆轰鸣,极快的闪电穿透长空,将死域一瞬照亮如白昼。

凤三在这片刻的明亮中抬头问:“师兄,若我想知道九头厌的来源, 该如何驱使这对铃铛?”

“不能。”杜芷想都没想, 极快地回答道,“探寻本源, 是大妖大魔极其忌讳的事情,这对铃铛几千年来引得无数觊觎。不过依你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对铃铛没有认主,还是好端端地挂在树上。”

法器既然没有认主, 便没有人可驱使。

话音刚落, 那对铃铛便在风中频频相互撞击, 卷起阴煞沉沉。

遮天蔽日的雾气聚拢,又被凤息撕开。

铺天盖地的黑灰交缠着明灭不定的光亮,暴起的生死藤蔓将两人托在空中。

杜芷皱眉道,“三殿下,小心一点。”

被托起的二人离树尖更近,掩藏在梧桐叶间的那对铃铛泛着琉璃般的光泽。

就像是树上结出的两只果实,让人忍不住伸手摘取。

传说中那对铃铛能追本溯源。

在铃声交织出的幻境之中,能映射出邪祟的本心,看到最初成魔的心结。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道铃声其实对仙者也是有用的。

在凤三伸手触碰的刹那,被忽然拉进无数幻境之中。

她看见了凡间繁华的接道。

凡间时值初冬,雨打车篷留下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

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未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她看见了辰虚走经自己莫浮院,长袍扫过海棠花瓣,耐心地听她门前种的那几棵嘴碎恼人的解语花。

自己环抱着辰虚的脖颈,嘴里却叫着“仙官哥哥。”

她看见了薄光殿的檐角挂满冰枝,瑶池周围的玉石慢慢爬满霜花,草木冻得又干又脆。

辰虚正闭目在瑶池之中,明明身上挂着一道横贯心脏的伤疤,却因自己误闯瑶池而难得生气地呵斥了一声“胡闹”。

她还看见了那段时间,自己藏着不安装作不在意,实则有些惶恐不安。

辰虚语气很轻,带着哄人的意味同她道,“许你犯一次错。以后不要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其实凤三真正进入幻境的时间很短。

因为额间那道神印几乎在坠入的瞬间又将其拉了回来,许多片段甚至还没来得及凑成一段完整的往事。

但她仍然在那些纷乱的画面中,窥见了端倪。

那些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关心,她曾经一度以为这就是师徒之情。

邪魔重欲,从鬼界吹来的风,总是带着呛人的烟火气,撩拨得人喜者大喜,悲者大悲。

如果是帝君行走其中,一定不会受其影响,但凤三不行。

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察觉到自己贪念交缠,痴妄很重,偏偏又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就在她要摘下那一只铃铛的刹那,数道雷霆坠天而下。

掀起翻腾的云浪,轰然鸣于四野。震**不止的威压,激得死域尖啸哀鸣不断雾障腾腾。

一时间,整个死域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杜芷一掌击地,猛然拱出巨大藤蔓将人护在其中。

一道惊雷堪堪擦着生死藤劈下,土地崩裂,附近几座石化的雕像瞬间化为齑粉。

杜芷的声音穿透雾障道:“三殿下,这些天雷好像……”

好像是朝着她来的。

凤三忽然记起她出门时,那几只异常呱噪的玄鹊。

她原本以为,它们是阻止她去死域,没想到……

好巧不巧,刚好撞上了自己九千岁的天劫。

不知是哪只缚地灵被吓得睁了眼,忽然大叫了一声,“怎么又是你,又来一次??”

又有隐约的几句附和,“我就说怎么味道这么熟悉,为什么你总爱来我们这里渡劫!?”

凤三:……

她按下心中隐隐地不安,朝杜芷安慰道:“师兄放心,师父说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不等杜芷做出反应,凤三倏然朝他出了一掌,将其推出十丈之外。

若杜芷尚为仙官,还可以帮她撑一撑,可杜芷如今本就带着一半邪祟灵魄,能不能挨天雷另说,万一自己被劈得失控,一口凤息撩了过去将人误伤也不好。

她猛然化作凤凰灵相,冲上空中。

雷霆阵阵玄鸣耳畔,在倾天大雨中,她支起一道护体灵光,上挡住天雷,下挡住翻涌不止的怨念邪气。

数道天雷悍然砸下,九霄奔鸣不息,她紧闭着双眸,燃着灵魄将灵障撑开到最大,抵御接踵而至的天劫。

可那预料之中的重击却并未落下。

那一刻,无数死域中抬头仰望的生灵都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天地亮如白昼。

在馈耳欲聋的雷声中,死域之上顿时飞雪结霜。本该全部砸向一处的天劫,被一道青金色光幕托住,在巨大的轰鸣和震颤之后,一星半点也未落在该落的地方。

凤三微微仰头,霓虹裙摆缭绕着一圈玄火。

辰虚垂着眼眸,衣袍张扬,银发悬飞在凤三咫尺之处。

同感同受,同生同死。

这就是本命护印与其他护印的不同之处。

两人仙辉极盛。

九霄之上,一白一红,一霜一火。

原本是相悖的灵相,又因此刻站得极近而显露出几分亲昵的纠缠。

“即便是有,这第一只被雷劈焦的凤凰,也绝不可能是本君的弟子。”

凤三这一刻才知道,辰虚口中这一句好似宽慰哄人的话,其实并非哄人。

若不是她今日碰巧来了死域,闹得天劫的动静大了些,辰虚一定会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甚至他可能还会刻意留下几道不痛不痒地天雷,好让凤三更不易察觉。

然后在某天不经意道:“为师早就同你说过,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辰虚自今日起,便再也不能劝她,“生死有命,顺应天道。”了

凤三抬眸,眼中雾气蒙蒙,她原本想问点什么,好印证心中所想,但终静默于口。

既然是同感同受。

那么辰虚便能知晓她心中所想。

知晓她翻腾起的妄念。

知晓她此刻想做什么。

借着死域呼啸不止,撩人心神的风。凤三化为人形,伸手勾揽着辰虚的侧颈,贴了过去。

她想过辰虚会避开。

也想过辰虚会轻轻叹一口气,同她说,此地易惑乱人心。

可辰虚只是看着她,终年如寒冰的双眸染上了一点怔然。

甚至手中凌冽的寒霜都收了力。

他们相吻于滔天的雷霆和震颤的锒铛声中,世间最冷冽的仙辉和世间最浓的煞气里。

*

宴厌便是这时醒来的。

那些溃耳之声尚未褪去,复又炸响。

她怀中躺着那只铃铛,手腕处流转着青金色流光,让她感受到了轻微的拉扯感。

正是李青燃将她扯出了幻境。

李青燃轻轻拨了一下宴厌的眼角,“怎么哭了。”

宴厌抬眸,还未说话,嘴角又被轻轻吻了一下。

她抵着李青燃的胸口问,“这一道伤,是怎么来的。”

李青燃稍顿,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复又展开,“曾经取了些东西。”

宴厌原本想问,“取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取,是不重要么?”

却在看到他蹙眉的那一瞬间,开口变成了,“那痛不痛?”

李青燃愣怔了一下,笑着回道,“现在不痛了。”

话音刚落,死域开始猛然震颤,飞沙走石,雷霆炸响。

这一幕太过熟悉,以至于在最开始那一瞬间,宴厌怀疑是不是又重开了一遍幻境。

但并非如此。

凤族三千岁一劫只是一个粗略的说法,并非是刚刚好三千年整一次。

有时早几十年,晚几十上百年都有可能。

她周身凤息开始止不住翻腾,于是她飞快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自己九千岁的那第三道天劫,其实也尚未落下。

九千岁那一次天雷是最厉害的。

即便是凤族尚未有当场劈死的凤凰,但被劈得昏迷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倒退几千年灵智的凤凰不少。

何况,凤族应该没有哪只不要命的,赶着在死域这种地方历劫。

……除了凤三殿下。

宴厌立马想拉着李青燃先离开这里。

此时李青燃尚未飞升,以凡人之躯恐怕会死在自己前头。

天地在雷霆中明灭了几瞬,将李青燃的神情衬得有些沉。

他垂眸看着宴厌,闪电雷鸣都未曾让他抬眸。

仿佛他早有预料,或者并不在意。

以至于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让宴厌觉得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情绪,并非是害怕或者担心……而是有些不舍。

宴厌有些迟疑,开口道:“怎么了……”

李青燃轻轻抵着她的后颈,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以后对自己的事情上心一点,别再这么不小心了。”

宴厌心跳停了一下。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要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