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虚向来不说重话, 所谓的“不大好。”就是“不能,不许”的意思。

后来凤三也书过几封飞符,问过瀛洲的几位凤族长辈,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凤族天生神格, 没有经历过修心敛性一道, 好恶由心又多孤傲执拗不听劝,悟不了无物无我的那一套道理,莫要强求。

如果非要选, 那就修以刀,剑这种本就带着一定生杀的道容易些。

后来凤三选了一柄弓, 作为了趁手的兵器。

其实不单是凤族, 龙族狐族这种带着上古异兽血统的族类都不太能修这一道。

比如凤族在怨气聚集之地, 便本能地会激出杀意。

凤三在天录中前后翻了数十万年,这些族类每个几百年就有人去尝试,未有一人成功,倒出了几个走火入魔的。

封绝喜怒,说来简单, 做起来颇难。

一旦修成, 其气劲灵力似霜如雪,终年不化, 生杀无忌。

草木蝼蚁凡人仙魔,在其眼中并无区别,对万物生死悲悯却不悲伤。

后来凤三常想,或许正是那张常年无波无澜,被冷雾缭绕着的脸太入人心, 她才总想着做点什么, 说点什么让辰虚笑一笑, 或是生生气之类的。

当然这些大多以失败告终。

天录上记载得寥寥无几,不过提到此道唯一不足的,便是隔段时间要剐洗尘缘,定心收性。

这个时间要隔多久,如何定心,又根据修为不一而同。

有的,可能日日夜夜都要打坐,通过封闭五感来回归本心。

有的,可能隔上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才来这么一次。

但凤三便从未看到过,辰虚要打坐修养的。

这么说倒也不对,她其实是见过的。

辰虚每每从鬼界回来,便要闭关几日再借以瑶池水驱浊应该是一个道理。

上次她误闯的时候,差点命都没了,自那次后,辰虚每次从鬼界回来,都要给整个薄光殿多落一圈禁行的大印。

那段时间鬼界异动频频,十方恶境反倒比刚落成的时候更不安定。

不但里头有邪魔侵扰,外头也有走了歪道的玄门之人想破开,辰虚去的次数也多了些。

回来时,在瑶池中泡的时间也由以往的三日,变成了多则五六日。

每次他从薄光殿中大印里走出,仙辉便会更加冷冽。

有时白日飞霜,凤三在海棠林的最里头都能感觉得到。

那种极寒的气息过一会儿又会被刻意收敛下,不仔细察觉便与平日里并无二样。

在那几千年中,天阙和凡间都发生了很多事情。

自从杜芷仙官堕天后,薄光殿中的事务有些分不太均匀。

凤三虽无仙衔,但也以帝君座下弟子的身份,分担了一些。

一开始,她多数在天阙之中,勘录文书,不过天下触碰机缘之事众多。

其中免不了有些,会引起她特别的注意。

比如导致太极天尊羽化,追本溯源最开始的那几个不惹眼的起因。

比如曾经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仙者凡人,又为何弃道入魔。

凤三每每遇到这些事项,便会拉着与杜衡讨论。

由杜衡出面,行走人间核实情况,再对天录稍加修正。

后来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凡间去一两趟。

当然即便下界,她都尽力避开七月和鬼界魔界有关的一切。

可后来她发现还是不行。

有许多事情,越是刻意,越难避开。

那本来是极其寻常的一次巡视,杜衡去梵净山论道未归,但胥山靠北一带似乎是有邪祟作乱。

那一块地界原本是堕仙杜芷的封土,如今成了三不管之地。

在凡间常有庙宇同时供奉两座神仙,有些祈愿飘到了杜衡的耳朵里。他分身乏术,飞了一封符书给凤三,托她帮个忙。

凤三那一趟,很快便料理了作乱的邪祟。

邪祟起于两国交战时的枉死怨灵,徘徊人间不愿往生往死,又因战场怨气深重,阴差阳错化成了恶灵。

大约是被怨念所惑,其本性并不坏。

玄火灼伤之痛,对于邪魔而言无异于百骸具焚。

邪祟被凤三一箭钉在石碑上时,他垂眸看着自己被凤息灼伤的胸口时,居然异常冷静。

他似乎借着这份痛感,找回了些许清明的神志,甚至在凝望自己所做犯下的杀孽时还稍稍蹙了眉。

他说自己本是一国军师,并非是走了歪路走火入魔的玄门之人。

只因风水道论与行军兵法有同源相似之处,他也懂些皮毛。

他所带领的那一支兵马英勇善战,所向披靡。

可惜兵不厌诈,因他一时错信歹人,整支亲兵阵亡在这深山之中,他亦被视作兄弟的奸细亲手一剑穿心。

那一刻百味交杂,被背叛的震惊,对士兵的悔怒,对生的遗憾,对死的恐惧如排山倒海吞没了他。

他吸纳了全部的恨意,在热血未凉之时化成了邪祟。

又在感受了人间最恶劣的痛恨之后,大梦初醒。

他朝凤三一拜,问她能不能送他去往生之地。

凤三迟疑了一下,说好。

那一回,是凤三第二次去丰都。

在奈河之上,她竟然看见了熟人。

起初凤三还不太敢认,因为杜芷带着半张面具,眼睛被一条黑纱蒙住。

他独自一人在奈河边挂起长长的驱魔灯串。

那些微弱的烛灯上每一盏都流转着驱魔镇邪的符文,任其将自己的手指灼得皮肉翻绽。

这其实是一副很奇怪的场景,邪魔亲手在点驱魔灯。

杜芷察觉到来人,退回到背灯的暗处。

他没有取下面具,只是将蒙眼的黑纱扯开,还是按照天阙时的习惯,稍微鞠了一躬,道:“凤三殿下。”

凤三点点头,因着天录的缘故,她其实这些年看了许多杜芷的事迹。

比如生死一诡道之术,亦正亦邪。

比如他因为一时失控,生死藤被窃用,最终拱破了一道结界裂缝,引发了一些列恶果。

所以她自然也晓得,这无端的奈河水下,埋着杜家另外一位后辈。

辰虚提及过一两次,且多为夸赞之词。

甚至有一回还说过,那位杜家后辈在十分年轻的时候,就聆了天召,可他却拒绝了飞升成仙的机会。

说当神仙有什么好的,挂在天上,看着沧海苍生变迁,又不敢多加染指。

辰虚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淡,但是听得出他心情不错,最后甚至点评了一句,“他说得,其实也有道理。”

连辰虚也觉得好的后辈,其心性和天赋自然都是十分出挑的。

所以杜芷一直都对杜家和杜芒之死十分自责,这也说得通。

听说这些年杜芷试过很多方法,寻遍仙门和鬼界两道,想在奈河水中捞一缕两缕碎魂出来。

甚至还经常因此来往于凡间一些颇有名望的玄门,都没什么结果。

其实就连辰虚也不能确定,当年留下的那一只铃铛能否在广阔的奈河,无数的碎魂孤怨中聚齐魂魄。如果能,又需要多久。

但杜芷却好多年都守着丰都城,鲜少踏入鬼界。

杜芷一脉,好多年都守着那一座空宅。

不传教,不收徒,就这么一代一代地等着一个不归之人。

此时杜芷早已经非天阙中人,本不该插嘴过问。

但他还是极其自然地提点了一句:“三殿下,你不该来这里,杜衡和帝君可允了?”

凤三弯了弯眼眸,笑着指着身后道:“仙……杜师兄教训得是,来送个人,不多耽误马上就走。”

杜芷略微愣怔了一下,其实邪魔对同类的气息应当是很敏锐的。

但直到凤三说了那句话,杜芷才注意到凤三身后跟着的人,并非是普通随从,而是一名邪祟,还是刚入门不久的那种。

凤三简略的将事情一说,就像以往在天阙时被拿错了一样,解释自己这一次并非偷玩儿好奇,真的只是顺手之举。

杜芷思忖了片刻,“这原本是我封地内之事,杜芷虽已经不是天阙中人,但丰都入夜之后怨气又浓又重,殿下不适合再往里走了,我来带他去死域吧。”

这再好不过了,凤三谢过之后,都打算转身离去了,但又想起方才杜芷愣怔的神情,出于对故人的关心,又多嘴问了一句。

“杜芷师兄,你可认得他?”

杜芷反应了一下才回道:“不认识,只是有些可惜。”

凤三奇怪道:“可惜?你不认识他,不知他的生平,何来可惜之感。”

“倒不是可惜这个。”杜芷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人,“此人根骨颇佳,只是略通皮毛便能在将消散之际化成怨灵,又能在怨念愤恨最浓之际找回神志。便是如今这般也摸到了点清道的门边,只可惜未生在玄门。”

“清道?”凤三听得心猛得一跳,乖乖拱手躬身,“还望杜芷师兄解惑。”

“文书上说清净一道,需从生开始干干净净,清心薄欲,方能修得不悲不喜,视万物如一。可这个凡人,身前为一国军师,所涉生死尘缘颇多,为何能摸到点清道的门边?”

“哦,寻常是这样的。”杜芷颇为耐心地解释道,就像很多年前,杜家兄弟指导凤三功课时的语气一样,“但也有例外,比如在经历过大悲大喜之后,心绪归宁,悟出清净本心之道,就如同佛家所说的顿悟一个道理。”

杜芷走向前去,地底忽然拱动,生出几缕细细的藤蔓来,缚住了那人的手脚。

他轻轻拨开了那人的衣领,借着一丈之外驱魔灯发出的晦暗之光,可以看到其胸口之上横贯着一道血肉外翻的伤口。

“想必这就是‘视作兄弟的奸细亲手一剑穿心’留下的伤痕。”杜芷侧过身来,对凤三讲道,“喏,其实剐去喜怒尘缘,也能用这个方法,只是有些血腥。”

凤三看着伤口,觉得眼角被刺了一下,怔了片刻,蹙眉道:“你是说,真的剐,用刀直接挖出来?”

作者有话说:

因为杜芷经常来往凡家玄门,所以凤三在方家的时候,为什么会看到杜芷的身影。

(这个不重要哈,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就这么一说当作伏笔回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