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一个再好回答不过了的问题。
虽说万物有尽时, 仙官们也不例外。但因为万万年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无论下界的玄门修士,还是仙官本人, 都习惯说一句福同海阔, 寿与天齐。
但辰虚却停了一下, 起了身。
银雪般的长发和宽袍因为这个动作,从榻边垂下,屋里混杂着茶香和海棠花的气息。
“小小年纪。”辰虚不轻不重地隔空拨了一下凤三的额头, “怎么净想些生生死死的。”
凤三并没有把先前那个问题略过,蹙眉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南海。”
她此时手负在身后, 站得笔直, 半垂着眸没有看辰虚,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辰虚:……
小鸟大了,确实不大好糊弄。
他起身绕过书榻,从较高的那一侧柜架上取下了一方锦盒。
锦盒大约一小臂那么长,用软软的锦缎包了一圈, 略微有些分量。
“南海有玄鹊, 性情温和又长得讨喜,鹊鸣可兆祸福。”辰虚将锦盒递了过去, 轻描淡写道,“若是掐不准天劫的时间,就养几只在院子里。”
凤三这才终于动了动,将锦盒掀开。
数十枚一指来宽的蛋,用柔软厚实的锦缎包裹着, 整齐地码放在盒子里。
即便如此, 薄光殿里的温度相较于这些脆弱的生灵而言, 还是过于冷了些。
凤三小心地渡了一缕凤息在木盒中,浅红色的凤息萦绕在几枚蛋的周围,暖和了许多。
那张僵了老半天的小脸,这才终于化了冰。
玄雀长得很胖,个头和拳头差不多,翅膀又短又小,不擅于飞,喜欢在地上跟人或者别的大动物后面走。
这种鹊鸟出了南海后很不常见,于是那段时间,天阙里到处传着一桩趣闻。
——“那个凤三殿下大不敬,先在薄光殿里种树,又在薄光殿里养鸡。”
可细细想来,凤三所问的问题,辰虚还是没有回答。
——同为上神,你也会同南海那位上神一样消陨吗。
因为辰虚回答了一个问题,必将要回答下一个问题。
——你也会羽化?你为什么会羽化?那是何时?
不过自那之后,凤三也没有再问了。
凤三刚来薄光殿的时候,曾经觉得辰虚贵为帝君上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别人的。
所以事无巨细,辰虚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如果是小时候的凤三,在第一次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一定会直接再问第二次。
后来凤三慢慢意识到,帝君并非万能,同样会累会受伤,有负累和麻烦。
那自然也会有避讳、不乐意提及的事情。
自第二次天劫过后,凤三虽然偶尔还是会露出些娇惯的脾性,但已经逐渐有了成年凤族的影子,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和孤傲。
随着渐长的心智,她看问题也想得深了些。
她知道辰虚一些话,不过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庇护。
就像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不会被天雷劈死。
并不是说那道九千岁的天劫,就当真会温柔些,而是辰虚会用他的方式化解一部分,好让自己安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在上神的偏爱之下,忘记星轨之事,安安稳稳在薄光殿中,过上数万年,数十万年,数万万年。
与那些被上仙庇护的千万生灵没什么两样。
但今日辰虚对于生死的回避,让她意识到一件事情。
或者说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现在不得不正视。
万物终有尽时。
而她也并不想这样。
她并不想一直生活在帝君的羽翼之下,懵懵懂懂接受庇护。然后有朝一日,在梵音之中,听着万千生灵的悲鸣,站在近处,看着帝君化成一缕风,或是一蓬细雪,消逝于天地。
她想站在辰虚并肩之处,一同庇护着万千苍生,一同负担着所谓的天命。
若这种想法被人所知,一定会锁紧眉头,说一句不自量力,心性颇高。
放在凤三身上就要更小心,因为这种念头极易形成执念,心结。
进而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不过凤三藏得很好谁也没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
所谓执念是不接受除此之外的结果,但她接受。
她不是那种喜欢痴缠不清,作茧自缚之人。
所以相反的,她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甚至想过最终她什么也做不了,还是会眼睁睁的看着辰虚应道而羽化归去。
只是,若当真有那么避无可避的一日,她也需第一个知道那一日是何时,又因何缘由。
无论届时她是仙是魔,她都要做第一个送他的人。
这些心思就连司命都不晓得,改变也是悄无声息的。
那段时间时常有小童子会惊讶地问上一句,凤三殿下莫不是又受了罚,禁足在殿中抄书。
这样的次数多了,众人便反应过来,原是凤三殿下长大了,沉稳好学了许多。
直到有一日,司命看着日日埋在书堆里的凤三有些忧心,忍不住问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困惑?”
凤三愣了愣,将手中的笔放下,有些好笑地回道:“怎么,司命星君研习星理要术就是勤奋勉职,本殿下看看书就是心情不好有所困惑?”
司命指了指凤三的桌案,“看书也不是这么看的,天录记录三界千万年来所有大事小事,浩瀚如星海。你这般无头苍蝇一般依次翻看,恐怕翻上千百年也难以寻得答案。”
“噢,你说这个。”凤三顿了顿,眼睛垂了下来,又翻动了几页,“我只是最近对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君的故事感兴趣……”
司命挑眉,“小仙童们不在,帝君也出门了,所以三殿下,说重点。”
凤三:……
“上古洪荒时期,天地化出三十三重天和大千世间,亦有无数大妖灵和洪荒上神,可未有其一活到如今,是为何?”
“哦,这个嘛,缘由有很多啊。”司命如数家珍般将几位以骨化山,以目化日月的洪荒典故依次说了一遍,最终总结道,“其实都是天地造化之劫,万物生灵,凭何缘由有的生来便是神灵,有的却要朝生暮死,都是一个道理。”
“若有一日,三界遇到了大的劫难,那应劫的肯定是诸位上神,若是小劫难,应劫的便是我们这些寻常仙官,在其位司其职便可。”
司命平日里也经常和其他仙官论道论佛,将这些原本因果纠缠的事说得简单又自然。
凤三问道:“天阙之上,也不止一位上神,为何前些日子偏偏是南海那位应道了?这中间可有什么规矩?”
司命道:“即便上神之道,道心不同,也各有其法。南海太极天尊修的是悲悯道,而咱们帝君修的清净道,自然在应劫之事上也有区别。譬如将鬼界剥离人界,封落的十方恶境,就只能由咱们帝君去做。将来鬼界若有……”
司命将后面不太吉利的话吞了下去,抚掌恍然道,“所以你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事儿?”
凤三坦然点头,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也不全是,多少有些担心。”
司命盯着人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蹊跷来,也拿起自己手头刚放下的事,继续注录。
薄光殿本就清净,又以堪舆阁为最。
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便可闻落针。
许久,在墨香混杂着翻页声里,凤三忽然不经意开口道,“那可有破戒之法?”
“啊?”
司命没有反应过来。
“若当真碰到要应的大劫,可否帮要应劫的仙官挡一挡,或者分一分。”凤三还是没有抬眸,仍旧盯着手中那卷书,又开玩笑般地添了一句,“你我相处千年,我可不想哪一天小童子来报,司命星君变成了一蓬灰灰。”
司命被逗得笑道,“应道镇劫,并非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算术题,很可能牵连他人一并陪葬,更何况你我修的又不是同一道,如何能分。”
过了一会儿,他礼尚往来,调侃了一句,“殿下心意,杜衡心领了。当真有这么一日殿下还是离杜衡远些得好。”
凤三心有触动,“易地而处,司命亦是。”
虽是一来一回随口的聊笑之语,但两人偏偏都说的语气又带了几分真诚。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凤三除了辰虚的主殿,便日日都在堪舆阁中。
其实凤三在司命和辰虚相处的时候,还是会开玩笑,撒娇卖混的。
比如趁着辰虚誊抄经文的时候,带着一尾巴的叽叽喳喳的玄鹊来请安。
“师父抄得可曾烦闷?可要人陪?”
然后又找着各种由头,在薄光殿中待上一会儿。
看得越久,她便越是明白司命口中说的,帝君修的清净一道。
辰虚似乎从来都不会言及厌倦,或是喜欢。
生气也好和高兴也罢都鲜少显露。
倒不是说没有,只是轻轻一带,比风还浅薄。
简而言之,便是无悲无喜,无畏无惧。
以至于几千年过去了,薄光殿中的小童子都不清楚,自家上神到底是喜欢夏天多一点,还是冬天多一点。是喜欢花草多一点还是树木多一点。
那日,凤三冒着自己的小心思暴露的危险,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师父,我听说凡间修士如遇瓶颈便可改修其他道,那仙者也可吗?”
辰虚回道:“东迦山有尊者便是符药双修,有两颗道心。”
凤三悄然舒了口气,轻声道:“那我也想修师父的清净道,师父觉得如何?”
辰虚本在整理老旧的经文,闻言停了一下手,光影刚好避开了那一角。
目光停在那片隐晦的阴影中,本来就极轻的情绪更加让人分辨不清。
凤三以为辰虚没听清,想再说一遍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回答。
“不大好,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