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七月半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锒铛声, 忽然响彻在丰都城上空。
紧接着大雪如瀑,数不尽的邪祟怨灵,在碎雪中化形。
那是比整个七月加起来还要多的邪灵。
杜芒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于阵法之外的压力。
并且这道压力还在随着邪祟的涌出不断增加。
雾障之中, 被邪气滋养得如同参天大树的生死藤。
“藤蔓拱破了生死结界, 我去封禁源头, 你守住这……”
杜芷迟疑了一下,杜芒再天赋异禀,也不过是凡躯肉/体, 以一敌千已是极限,但现在他要敌的是从死域冲出的数十万怨魂。
可若不能堵源, 邪祟只会原来越多, 在此处不过是坐以待毙。
杜芒白袍怒张, 浑身金光流转,如同暗夜中的烈阳,穿透云雾。
他从唇中薄薄吐出一个字,“去。”
杜芷不再犹豫,尝试着重新唤醒失控的生死藤。
一记寒光落地, 他脚下藤蔓瞬间拱起如地龙涌动, 将他送去了结界边缘。
众多邪祟凝聚成烟灰色瘴气,半丈之外视物不清。
就连漫天大雪都带着污浊。
杜芒笔尖飞旋, 在脚下设出一道延绵数里的金色阵法,唤出长风平地旋起。
在惊呼声中,他一瞬撤去了自己周围的护灵结界。
果然,邪祟当即被吸引,如虫蝇嗅到腐肉一般, 朝着他蜂拥而来而来。
在邪祟即将触及杜芒衣角的刹那, 脚下百丈大阵流转旋动, 将人带鬼一并转移至奈河之上。
——杜芷先前设下的命阵,终还是用上了。
命阵之所以称之为命阵。
便是以命祭阵不复归的意思,从古至今,没有人能活着从命阵里走出来。
杜芒并不打算与这些邪祟一同归葬阵中,所以杜芒封闭命阵前,他在奈河边丢了一道铭文。
在铭文中他只留了一句话,“结界异动,请上神亲临丰都。”
这道铭文是他从问天阵中改写而来,头一次使用,其实他也没有把握是否能上达天听。
毕竟从来都没有凡人,说找哪个仙官就能找上哪个仙官的,何况他要找的还是那位传说中的上神。
可如今他已经无暇担心这些了。
在铭文落地的那一刹那,他捏碎了手中的命石,阵法轰然关闭。
若是有旁人凑巧看到了这一幕,便只是觉得奈河无端的水面之上,亮了一瞬,又暗淡下去。
杜芒睁眼,便再不见人间景象。
被他一同锁进命阵的,是数十万计的邪祟恶灵。
眼之所及,是来自鬼界的滔天火海,猎猎热浪,几乎要撩焦他的衣袍。
他身上的金色符文从白袍上流转褪下,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金丝镂空的剑。
世人只知道封殊君符修玄妙,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会用剑的。
剑斩生灵,涉及到生死之类的事,就无法避免的会沾惹点业障尘缘。
他不大喜欢,所以鲜少使用。
杜芒抬了一下眼皮,那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倏然而出,巨大的金色剑花张狂数丈,穿透层叠火海,悍然砸下,将火海分劈开。
那些尚存灵智的邪祟都在这一刻瑟缩了一下。
它们几乎要觉得这一瞬是错觉,因为这道剑意不应该是凡人可以使得出的。
横扫的金光,带着狂涌的剑意纷至沓来。
所及之处,无数尚在呆愣的邪祟,被斩化成黑灰。
杜芒几乎是燃着自己的灵魄去支撑如此张狂的剑招。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
最终金色剑尖一转,狠狠砸向地面。
契进地面的刹那火星飞溅,所有邪气被震**开。
暂时扫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让他得以喘息。
杜芷担心得很对。
他再天赋凛然,终究不过是一个凡人。
此刻他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力竭之后的茫然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细声细气地在他耳畔道,“累了吗?我来帮你……”
他伸手撩了一下,是一片生死藤的花瓣,因吸饱了鲜血和邪气,显得有些妖冶瑰丽。
花瓣一张一合,低语道:“杜芒,你快要死了。”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轰然炸开。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邪祟开始躁动,试探着再一次围拢过来。
杜芒蹙了一下眉,他的五感正在急剧衰退中。
这样下去,莫说想办法走出命阵,就连这些剩下的邪祟,他也斩杀不尽就要力竭而亡了。
那朵花扭动了一下。
“我来帮你啊……”
“你把血给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邪祟,你会越杀越强,我们一起冲出去呀……”
良久,杜芒眯了一下眼睛,忽然笑了一下。
金光乍现,咄一声,一剑将那条花枝钉在地里。
他轻拧了一下剑柄,衣袍翻飞,剑鸣声掩过了花枝扭曲的尖叫,旋起的破风之音让整个命阵开始剧烈摇晃。
杜芒声音温沉,语气轻蔑,“你这是在邀请我,入魔?”
无数尖叫,嚎哭,混杂着碎裂之音,飞扬的鲜血和黑灰。
这是杜芒浑浑噩噩前最后的一瞬记忆。
*
符文一道与剑修不同,不讲究勤能补拙,最看重天赋灵性。
同一道铭文,由一人写可镇邪驱恶,换另一人写可能如同厕纸。
所以杜家的弟子,往往在入道之初便能一眼看到其能走多远。
杜家长老以严苛古板著称,一年到头冷着脸,训诫不离口。
弟子们难得从其口中听到一句夸赞。
杜芒是例外。
他刚开心智的那年便有了道心。
就连杜家最严厉的长老,也忍不住赞叹,其聪慧乃杜家之极。
要知道杜家是出过两位飞升神官的,这句话简直有蔑视先祖之疑了。
以至于到最后,无人敢去判,杜芒在符修一道上到底能走多远。
一般而言,修者对飞升之事总带着些讳莫如深的避讳。
在杜芒得封玄号的那一年,他同他师父曾经谈及过这个问题。
那天他们都难得的小酌了几杯。
一向古板,不苟言笑的大长老有些伤怀,他遥遥指着九重天阙,口中说着写杜家先辈飞升事迹。
仙者不记旧事,他眼中难得的外露了些难舍的师徒之情。
杜芒自小便喜欢搜罗有趣的杂文轶事,对玄门飞升的典故自然是耳熟能详。
那一天,他带着几分醉意回道:“因果往复,尘缘羁绊,都无聊至极。”
尘缘渡得凡人入玄门,得道心,飞升成仙,又因尘缘引得无数仙者堕下天阙,成人成魔。
他无惧生死,不羡长生,无护天下之心,无非做不可之事。
又为何非当仙官不可?
若在平时,他心里这般想想倒也不会当着其他玄门之人的面说出来,但那日他有些微醺,便吹着江上清风,照着山间明月道:“飞升与否,与我而言并无区别。”
邪魔无心智,神官约束颇多,都不如凡人自在逍遥有趣。
大长老听言一愣,良久训诫了一句,“话说太满,等真落在你头上就难说了。”
自此之后,大长老再没有言及过这个话题,甚至会偶尔露出些忧思愁绪来。
别人问起,他也只是摇头不语,最多说上一句,慧极必伤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甚至后来还经常故意委派杜芒一些入世琐事,让他看多些生生死死,喜怒哀乐,想从中让他生出些凡心来,有个什么“所求”才能走得更远。
可那几年,杜芒除了多在凡间留下几座提灯执花的石像外,还是无所嗔念。
他口中说着喜欢当个凡人,偏偏活得像个仙官。
大长老在他退婚那日,忍不住叹道:“他日你当真飞升成仙便罢了,倘若是凡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
符文一道讲究博古通今,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阵法铭文的创造和改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其实那一天,杜芒在命阵关闭前临时落的那阵法并没有起到什么效用。
就连仙官之间的飞符传书,也不能保证封封必达,何况凡人。
天下不平之事众多,自有一套因果守恒的规矩。
若凡人想找上哪个仙官就找上哪个仙官,岂不是都要乱套。
可辰虚还是听到了那一句:结界异动,请上神亲临丰都。
那时凤三因劫期反复,心性回退了几千年,辰虚正送她回瀛洲小住。
当辰虚落笔,堪堪将那幅凤凰栖梧图画完时,他便听到了这个声音。
和那道灵阵无关,传音是直接通过神识护印传到辰虚这里的。
辰虚认得杜芒。
那个杜家那位佼佼后辈,是个有轻重的人。若没有什么大事,是不可能有这一道召音的。
当辰虚化形在丰都上空之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城池。
巨大的生死藤蔓,临时堵住了死域结界的裂隙。
杜芷面具碎裂,露出白骨森森的半张脸,紧闭着双眸跪坐其间,难辨生死。
杜家的玄门弟子死伤无数,剩下伶仃几个伤员和一些百姓被护在那幢宅子里。
杜芒当真是个十分有天分之人。
对于一般修者而言,人死灯灭,修士神形陨灭后,其画的阵法符文也会逐渐失效。
但那幢刻满了铭文的宅院不动如山,兀自流转,将秽气抵挡在外。
数十万邪祟被引入到奈河上的命祭大阵之中。
辰虚伸手探了一下,只能感知到无数碎裂的灵魄和奈河冰冷的水流,没有那个名为杜芒的少年的半点气息。
辰虚花了一段时间才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他本应当直接离开的。
或许是他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于是犹豫了一下。
离开时,他投了一枚铃铛入水。
那枚铃铛缠着红线,是丰都城里常见的样式。
其上多了一道来上神的神印,能聚魄凝神。
那些散落在奈河中的灵魄真的太碎了。
几千年七零八落的打捞起来,连个像样的躯壳都没有。
成了一块烂木头般浑浑噩噩的水缚灵。
但此时,杜芒垂眸跪坐在文殊阁浩瀚入烟的书卷中。一手执笔,一手持着鎏金卷轴上批注点画,又让觉得他与那个曾笑道:“飞升与否,与我而言并无区别。”的少年并无二样。
李青燃忽然问道:“你可曾后悔?”
众人均以为李青燃问的是,杜芒选择留在丰都,困于命阵,由佼佼少年终沦落成水缚灵是否后悔。
杜芒微微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回道:“不曾。”
*
有一事,就连大长老也不曾知晓。
少年时杜芒那句“甘愿为人,不求飞升”,多被误解成一句自满之言。
实则不然。
杜芒是真的聆过梵音,接过天召的。
他还记得那晚,有仙者入梦来,其白袍银发,周身仙辉冽冽不沾凡尘。
若不是气海之中多了一缕带着碎雪的护印,就连他自己也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个无所依托的梦境。
这段记忆在他梦醒后,被特地抹去了。
如今又在这一句语调熟悉的“你可曾后悔”中他又依稀记了起来。
他倏而一笑,横跨千年,他终于可以再回大长老一句。
封殊,不曾妄言,初心未改。
千万年来,他是三界之中,唯一一个,先拒绝了成仙,后拒绝了成魔的凡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有没有机智的小宝贝将时间线对上的。
前面的故事写的大多是玄门仙门的英雄,杜芒大约算是凡人之光吧~!
希望小宝贝们每一个人都不忘初心,过得开心又自由~